午后的阳光暖烘烘地洒在长江边的田野上,空气里弥漫着新春独有的喜庆和温馨。我与回乡过年的老伴一道走出村子,沿着久违的长江大堤缓缓踱步,眼前景致令人沉醉。长江正中央那大片沙洲,在阳光的轻抚下金黄一片。江风悠悠拂过,扬起丝丝细沙,仿佛是生命在这片土地上跃动。极目远眺,长江似一条蜿蜒丝带,与天际、沙洲相融,勾勒出一幅雄浑又神秘的画卷。
“看这沙洲,觉着和以前不一样”。老伴说。“是啊,季节更迭,沙洲的景色自然不同。”我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江风裹挟着回忆,刹那间将我拉回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深秋。
那是七十年代初的秋日,我和父亲站在渡口,准备前往江对面的新堤“上街”——在老家,这就是去湖北洪湖县城的意思。那时出行远不如现在便捷,去新堤只有一条路:过长江。丰水期,能乘船直抵对岸;可到了枯水季,就得先乘船到沙洲,再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沙滩,然后换乘一次船,折腾三次才能抵达。
沙洲,在我年少的记忆里,一直是个神秘又充满魅力的地方。刚踏上沙洲,细软的沙子便从脚趾缝钻了出来,痒酥酥的,我兴奋不已,撒腿就跑。父亲在身后笑着喊:“慢点,别崴了脚!”没跑几步,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父亲赶忙上前,一把将我拽住,叮嘱道:“沙子软,走路可得小心。”我只好跟在父亲身后,满心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一切。父亲回过头来对我说。“伢儿,你知道这沙洲是怎么来的不?”我一边回头瞧着自己留在沙地上歪歪扭扭的脚印,一边应道:“不知道呢,你给我讲下啵。”
父亲边走边绘声绘色地讲起来:“长江,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奔腾而来,上游地势起伏大,江水就像发了脾气的小兽,流速极快,把河床、河岸的石头冲得粉碎,裹挟着泥沙一路前行。等流到中下游,地势陡然平坦,江水就像玩累了的孩子,跑不动了,流速放缓,那些泥沙便慢慢沉淀下来。有的地方,江底有坑洼之处,或是有巨石阻挡,江水一绕,流速更慢,泥沙就都堆积在那里,久而久之,便有了一片片沙洲,我们走的这个沙洲很早就有了。”父亲念过私塾,又在外闯荡多年,见多识广,讲起这些滔滔不绝,我听得如痴如醉。
讲完沙洲的形成,父亲又卖了一个关子:“伢儿,你猜这片沙洲归谁管?”我望了望沙洲的两边。南边属临湘江南乡,北边属湖北洪湖,沙洲在江中心,一脸茫然,摇了摇头。父亲自豪地说:“这片沙洲归我们这边管辖!可别小瞧这管辖权,对江边的乡亲们来说,这沙洲就是宝贝!”
我满心疑惑,眼睛睁得溜圆,忙问:“为什么归我们管?”父亲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似是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老一辈人讲,以前湖南、湖北两省为争这片沙洲,周围的乡亲没少起冲突,甚至还大打出手。最后我们赢了,从那以后,这沙洲就归我们了。”我仍不明白,追问道:“为什么要争得这么厉害呢?”父亲长叹一声,说道:“还不是为了过日子。以前村里缺柴烧,乡亲们就来沙洲割芦苇,晒干当柴;沙洲土地肥沃,枯水季,乡亲们种上庄稼,收成还不错;更重要的是,沙洲上鸟多,那时又没有立法保护乌类,抓些鸟拿去卖,也能换钱补贴家用,对大家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说着,父亲眉头突然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接着说:“不过这沙洲也有让人发愁的地方。不熟悉航道的船,稍不留意就会在沙洲附近搁浅;每年汛期,江水一涨,沙洲就被淹没,乡亲们辛苦种的庄稼全没了;更糟的是,有时洪水太猛,还会冲垮堤垸,房子、庄稼都保不住,日子就艰难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和父亲继续前行。周围的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父亲的讲述伴奏。阳光将我们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老长,深深印在沙地上。突然,父亲停下脚步,弯下腰,从沙堆里捡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在衣服上蹭了蹭,递到我面前,微笑地说:“这个石头很好看,拿着留个纪念吧”我接过石头,细细端详,石头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触手温热。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兜里。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仿若就在昨日。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老伴见我又在思念早已去世的父亲,连忙转过话题说:“如今,家乡的变化真大。当年你和父亲又搭船又过沙洲,长江将湖南湖北隔开,尤其是涨水时,想去新堤“上街”,难如登天。可现在不同了,上游的荆岳长江大桥早已通车,下游的赤壁长江大桥也在近几年竣工,两座大桥横跨江面,要是父亲在该有多高兴。”老伴的话使我收住回忆的缰绳,我从读书出去参加工作很少回家,退休了有空了,这次春节特意在江南老家住了个把星期,发现两条钢铁巨龙将两岸紧紧相连。交通便利了,外面的新鲜事物不断涌入村子,家乡的好东西,像新鲜的蔬菜等农产品特产,也顺着大桥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在每个村庄,一排排白色的温室大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进这些生机盎然的温室,眼前是一片片鲜嫩翠绿的时令蔬菜,仿佛是春天常驻。乡亲们在大棚里忙碌穿梭,小心翼翼地采摘着这些珍贵的食材,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听说春节期间的藜蒿格外抢手,价格飙升一两倍,却依旧供不应求。看着乡亲们脸上的笑容,那是对美好生活的满足与向往。
当著名的江南“油菜花节”如期而至,整个村庄仿若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街道两旁、田间地头,琳琅满目的摊位一字排开。卖蜂蜜的大伯,满脸笑意地邀请游客品尝他家那色泽金黄、纯正无比的蜂蜜,大伯熟练地舀起一勺,让蜜液在阳光下闪烁,引得众人纷纷驻足。笑容可掬的大妈在卖豆腐干,她不仅热情招呼着过往游客,还亲手切下一小块让大家品尝:“来尝尝,这可是纯手工制作的!”不远处,大爷正展示着他细腻滑嫩的红薯粉,并耐心讲解如何将其烹饪成美味佳肴。曾经闭塞的小村庄,此刻生机勃勃,热闹非凡。
当我和老伴步履轻松地沿长江大堤行走,准备返回村庄时,我再次回望沙洲,只见银沙轻柔如雪,峥嵘岁月如痕。虽然大桥飞架,但沙洲却始终留在我记忆的脑海,它见证了我与父亲相处的美好时光,也见证了家乡的前世今生,它是我生命中永不磨灭的情感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