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天蓝得像澄澈的湖面,风轻得如温柔的叹息。第四届湖南旅游发展大会的喧腾声掠过岳阳楼飞檐,而巴陵老街这一日,则以一场静水深流般的重逢回应着时光。六十多位老街坊,大多鬓发染霜,步履或稳或缓,陆续汇集于南正街广场。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像一群归巢的倦鸟,彼此互相问候,皱纹里盛满笑意——这笑意是经年的信物,无需言语便确认了彼此身份与共同归处。
群主严小平先生,清瘦而矍铄,眼中蕴着老书吏般的沉静。他身边立着城投集团的陈总,脸上是谦和笑意。严小平举起手,喧闹的人声便像潮水般安静下去:“各位老街坊,今日咱们回家啦!”他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这脚下的青砖,底下可垫着三层朝代呢,老城投的师傅们修旧如旧,让咱们的根脉没断。”陈总随即接话,语气恳切:“欢迎回家!这老街的魂,终究在各位老专家身上。我们修的是砖瓦,盼的是留住各位心里的热乎气。”
队伍在青砖路上缓缓前行,宛如一条沉静流动的河。脚下青砖的触感,如同接通了往昔血脉,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弦上,发出无声的回响。
众人首先被引入“巴陵面孔”影像艺术展馆。大幅黑白肖像悬挂于素壁之上,每一道皱纹、每一个眼神都饱含故事的重量。岳阳电视台资深记者李斌盯着墙上自己专注凝望的特写,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蹭过相框玻璃:“好家伙,这把老骨头,倒成了展品咯!这些褶子,都是洞庭湖的风一刀刀刻的。”他的话音未落,几位老姐妹已围在另一幅照片前,用带着巴陵腔调的方言叽叽喳喳:“你看春伢子屋里堂客,当年那粗辫子,甩起来能扫到脑壳顶!嗓门亮得哟,能盖过洞庭的浪!”旧日容颜在墙上无声凝睇,老街坊们仰首辨认着时光的刻痕,展馆里一时低语如潮,感慨与欢笑轻轻敲打着四周墙壁。
步出展馆,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他们踏上了真正魂牵梦萦的故地——那条浸润了无数足印的麻石老街。青苔斑驳的麻石阶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作家吴健体几乎是扑向一堵风化剥蚀的老墙,耳朵紧贴粗糙的墙面:“听!跟四十年前我爹后半夜回来,鞋底磕在这石头上的动静,一模一样!”当归的药香从百年药铺飘出,混着隔壁打铁铺偶尔溅起的火星气息,檐角风铃叮咚,仿佛在哼唱未曾褪色的城南旧事。
慈氏塔下,游和平举着相机的手稳如磐石,镜头对准塔砖缝隙里钻出的小草。“瞧见没?这几块深色的砖,当年拆塔修顶,我踩着跳板摸到塔顶铁盔,就站在这位置!”他压低声音,“要不是当年力保此塔的故人,这老伙计早没咯。”塔身新旧补痕交错,像时光细密的针脚,缝合着断裂的年轮。
非遗展馆里,岳州窑传承人周国防的作品泛着温润釉光。他摩挲着新复原的宋代茶盏,喉结动了动:“这釉水方子,试了七年才摸着门道。泥巴有灵性,得顺着它脾气来。”忽然,他的目光被角落展柜里几件歪歪扭扭的泥塑勾住——那是他少年时在街边捏的小像。他的手指悬在玻璃上微微发颤,仿佛触到了那个蹲在街角、满手泥巴的少年。
“记忆专列” 的绿皮小火车汽笛长鸣。车厢里,芮姐起了个头,沙哑的歌声磕磕绊绊地冒出来:“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 起初是零星哼唱,很快汇集成合唱。大导演郑国庆闭着眼,手指在膝头敲着节拍;红月亮跟着拍子晃悠,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沧桑的嗓音裹着稚嫩的歌词,与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应和,车厢成了穿越时光的方舟。
正午的阳光带着暖意,斜斜地铺满了味腴酒家的窗棂。老字号二楼的厅堂里,杯盘轻响,笑语喧腾。贵州醇的酒香和君山银针的茶香,像两条温润的丝带,在梁柱间缭绕交织。开餐前,严小平群先生安排老街坊们自报姓名,而且要求先报真名后报网名,一路报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老街坊们围坐一堂,菜肴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皱纹的边界。严小平先生端着酒杯站起身,环顾一张张映着暖光、刻满风霜却笑意盈盈的脸,朗声道:“老街还在,咱们就散不了!今天这顿,是回家饭!下回雅集,咱们品茶说段子,一个都不能少!”
回应他的,是满桌叮当作响的碰杯声。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浓烈。红月亮女士突然站起身,大大方方走到厅堂中央,随着手机里轻快的音乐节拍,扭起了年轻时最拿手的秧歌步。她的花衬衫跟着节奏飘动,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的神采,惹得满座哄笑鼓掌。
紧接着,几个老街坊也被点燃了热情。擅长民歌的王大姐清了清嗓子,亮开嗓门唱起了《刘海砍樵》,韵味十足的唱腔在厅堂里回荡。这边歌声未落,那边几个老爷子已经跟着节奏拍起了桌子,有人还拿起筷子敲打着碗碟,即兴伴奏。
随着《回娘家》的音乐响起,不少老街坊都跟着哼唱起来,有人甚至起身手舞足蹈,笨拙却充满活力的动作,将气氛推向高潮。李斌先生红着脸,也加入了合唱的队伍,跑调的歌声惹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歌声、碰杯声交织在一起,方言俚语成了最熨帖的乡音。作家郑建茂先生呷了一口银针茶,对着身旁的李斌先生感慨:“老李啊,这味儿,跟当年咱们在街口茶馆泡的,像!”李斌先生笑着点头,用地道的巴陵腔接话:“是咯!舌头记得比脑壳还清楚!”另一桌,老人正兴致勃勃地讲着儿时在塔下捡铁屑换糖画的趣事,引得红月亮女士她们咯咯直笑,笑声清亮得仿佛穿透了时光。
餐毕,日头已近中天,明晃晃地照着老街新铺的青石板。人群在味腴楼前依依话别。周国防先生落在最后,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酒家门前新换的实木廊柱,微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他若有所思地笑了:“新木头摸着是凉的…… 可过几十年,人触摸多了,它也会暖起来,跟老街的老麻石一样。”
脚下的麻石路沉默延伸,它既是市井烟火的老相册,亦是江湖名城的新封面——新与旧在血脉里交汇,如同老街坊抚摸新木廊柱的手温,终将一丝一缕渗入时光的骨缝深处。这街巷,注定要在新生的砖瓦与不灭的记忆共同守护下,继续聆听洞庭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