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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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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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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之夜遇上你

晚饭后收拾茶几时,老伴忽然从阳台探头:“快来看,月亮是红的。”我摘下老花镜踱过去,墨蓝的天上悬着轮铜红色的月,光像浸了水的胭脂,幽幽地洒下来。她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慢腾腾划着——近来总说手指发僵,准头差了些——“是月食呢,新闻早说了。”我这才恍然,连这般天象奇观,竟也没留意。

下楼时,机关院子里已有不少人仰头观望。带小孩的夫妇围着孩子,听他们叽叽喳喳问“月亮被谁吃了”;几个年轻人举着手机,屏幕光映得脸忽明忽暗,偶尔抱怨“拍不出眼里的红”。我们绕到宿舍楼后,老樟树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墨。我扶了扶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老家村口的樟树,四十三年前的月食夜,树影也是这样浓稠。

月亮被地影吞得深了些,红得更浓了。老伴往我身边靠了靠:“腿麻,借你胳膊撑撑。”我摸向口袋想找纸巾垫石凳,才记起出门时急着看月,忘了带。风裹着她的声音飘过来:“这红月亮,倒像湘北老家那次。”

记忆忽然就活了。那年我还是毛头小伙,穿着娘新缝的白布褂,去邻村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乡下喜事简单,院里搭个帆布棚,碗碟是向邻里借的,菜香混着稻穗的气儿飘满场。闹完洞房,众人微醺着走到禾场,晚风刚吹过,月亮就慢慢蒙了层红。老人说“是月食”,新郎忙搬来长凳,新娘穿着红布褂,袖口别着红手帕,裤腿扫过草垛,沾了点麦芒。

“你就是那晚找我借的火柴。”老伴的声音把我拉回来,月光落在她眼角的皱纹里,竟也柔和。

怎会忘。当时我摸出裤兜里半包皱巴巴的烟——同学父亲给的,舍不得抽——想点一根,翻遍口袋只摸出个空火柴盒,该是白天搬东西时丢了。四处张望,见个姑娘蹲在棚边收拾搪瓷茶缸,浅蓝的确良衬衫挽到小臂,藏青布裤脚缝着两道白边,发梢别着枝石榴花,是乡下姑娘常见的俏模样。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搓着手说:“姑娘,有火柴吗?”

她抬头看我,眼尾弯了弯,转身从屋里木桌上拿了个铁盒——印着红五星的洋火盒,那时乡下家家都用,据说还是当年知青带来的样式。捏出一根往盒边划,“哧”的一声,火苗小得像颗星,她另一只手赶紧拢着风。我慌着把烟凑过去,手竟抖了,烟嘴都拿反了。她没笑,只伸手帮我调过来,指尖碰了碰我的手,温温的,像把一粒小小的星光渡给了我。

“后来你还说,这月亮红得像新娘褂子上的补丁。”老伴嗔怪地瞥我一眼,“声音大得新郎都回头笑你。”我望着她侧脸,皱纹像被岁月细细刻下的,在红月光里却不显老。当年护着火苗的姑娘,如今成了我妻;天上的月却还是那个,今古共看,没添一丝老态。

月亮只剩一钩红弧时,院子里人更多了。有后来者问“拍了吗?发朋友圈”,相机“咔嚓”声此起彼伏,有人拍完就低头刷屏幕,连月亮又亮了一分都没察觉。不远处,一对老夫妻还仰着头,老先生举着小望远镜,手有点抖,老太太就伸着手扶镜筒。“又亮一点了,”老先生忽然说,“像不像咱们刚结婚时,那盏煤油灯的光?”老太太笑着从布包里摸出颗水果硬糖,剥了纸递过去——是我们年轻时常吃的那种,一分钱一颗,甜得能含半天。

我和老伴相视一笑。她揉了揉膝盖:“年轻时在田里蹲一天都不累。”“现在有我扶着,坐会儿也一样看。”我给她理了理衣领,风又凉了些。

月亮开始生光,银白慢慢啃噬暗红,这过程慢得要凝神才看得见。方才拍月的年轻人收了手机,说着“回去修图”匆匆走了,脚步像完成了任务。老伴忽然笑:“现在人看月食,是用手机看了。我们那会儿,连块手表都稀罕,看时间全靠太阳和鸡叫。”我也笑,科技近了,人跟天的距离,倒像远了些。

全食时的月亮通体暗红,像枚巨大的玛瑙嵌在天上。周遭的星子倒显出来了,疏疏落落围着它。风扫过樟树叶,沙沙响,像谁在说悄悄话。“像那年你给我缝的布扣子。”老伴忽然说。我一怔——婚礼散场时,我褂子上的扣子掉了一颗,她连夜找了块红布缝新的,第二天让同学带给我。后来褂子穿破了,我把扣子拆下来,钉在新的确良衬衫上,一直戴着。

正想着,身后传来软软的声音:“爷爷,你看月亮像不像巧克力?”是邻居家的小姑娘,举着颗包装纸亮晶晶的糖。她妈妈笑着拍她的头:“别吵着爷爷奶奶。”小姑娘却把糖递过来:“奶奶吃,甜的。”老伴接过来,又塞回她手里:“乖,你吃,奶奶看着月亮就甜。”

月亮渐渐复圆,红气散了,只剩层柔和的黄晕。院子里的人慢慢走光,只剩我们和那对老夫妻。老先生还在调望远镜,老太太靠着他,轻声说着什么。风里的桂花香飘过来,混着樟树叶的气儿。

“还记得月食结束后,你送我回村西头吗?”老伴忽然问。那晚月光重新洒满小路,蛙声在稻田里此起彼伏,路滑,我折了根树枝让她扶着。到她家院门口,她忽然回头,手里攥着那个洋火盒:“你拿着吧,下次抽烟别再找不到火。”我傻乎乎接过来,连“谢谢”都忘了说,她却笑:“下次赶集遇上,再还我就行。”

后来我总盼着赶集,每次都提前去,就为了能再见到她。这一盼,就是四十三年。那个红五星火柴盒,我始终没还,也没舍得再用,它就静静躺在抽屉里,装着一段尚未划完的青春。

“天凉了,回吧,你膝盖受不住。”我把外套披在老伴肩上。她点头,手轻轻搭在我胳膊上。走时回望,月亮已明晃晃的,全然不见方才的血色,倒像一场温柔的梦。只有天上几缕淡云,被照得透明,证明确有过那样一场红。

电梯里又遇上那小姑娘,正举着糖跟妈妈说:“下次看月亮,要带巧克力。”我想起湘北的月光下,那根划亮的火柴,火苗虽小,却暖得记了一辈子。而此刻身旁的老伴,便是那捧火苗漫长的一生。

到家后,老伴泡了热茶,玻璃杯上凝着水珠。我们坐在窗前看月,茶气氤氲里,月亮在窗格里像幅小画,朦胧又真切。她翻着手机上的天文预报,手指慢慢划:“下一次月食,要等三年呢。”

我呷了口热茶,暖意从喉咙滑下去:“三年后,说不定要你扶着我了。”

她没说话,只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有点凉,却握得很稳。窗外的月亮彻亮,风穿过树梢,没了方才的红,却依旧温柔。

茶慢慢凉了,月往西斜。我们起身准备歇息时,她忽然说:“下次看月,记得带纸巾。”我笑着应好,心里却想,还要带上那个红五星火柴盒,也许能再划亮一次,给孩子们讲讲,一颗火星怎样点亮了四十多年的光阴。

窗外的月还亮着,像在等下一个三年,又像在等世上借火的人,终于相遇,并且不忘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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