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下午,我随老局长谢作文乘车前往南湖藏书楼,车轮在湖畔蜿蜒的道路上滚动,两旁新绿的枝桠在车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局长与藏书楼主人余三定先生是多年故交,谈及藏书楼,他眼中含笑:“那是座被书香浸染的小楼,连砖瓦都透着墨韵。”
远远望去,藏书楼静立湖畔。四层小楼坐北朝南,红脚灰墙掩映于绿树之间,檐角飞翘,似在揽接湖光。围墙铁门左侧,“南湖藏书楼”的匾额由殷本崇题写,旁侧挂着“重点保护单位”的铜牌。三定先生已候在门前,一身简朴布衣,笑意如院中舒展的桂叶般温润。
走进院内,三棵老树自成风景:桂树新叶凝碧,银杏枝头点翠,罗汉松虬曲的苍干上针叶青郁。东侧围墙上,北京大学教授、时任《北京大学学报》主编龙协涛先生撰文、本地书法家高树槐先生书丹的《南湖藏书楼记》与西侧那道清代石大门相对而立——石门斑驳,仿佛仍带着月田老家的炊烟痕迹。三定先生轻抚石纹说:“这石门是祖上老宅的遗存,当年运来时,乡亲们都说它‘比书还沉’。”
准备入楼,大门两边的木刻对联和门西侧镶嵌在墨绿色大理石上的“南湖藏书楼”五个大字赫然入目。定睛细看,两幅墨宝笔力遒劲,熠熠生辉。三定先生介绍说:“对联是我的老师李元洛先生的字迹,楼名是沈鹏先生的亲笔题字,沈先生时任书协主席,题字时执意不收分文,只说‘藏书之人,当以书为重’。”
进门落座,三定先生笑容温和,夫人朱平珍教授递来的热茶还冒着热气,茶香与院中的草木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瞬间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两位从先生老家慕名而来的女客忍不住说起对藏书楼的向往,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楼中的藏书上。
“走,先带你们看看我的这些‘老朋友’。”三定先生起身带路,脚步在楼梯上发出轻响。他介绍说,藏书楼建于 2006 年,共四层,现有藏书七万余册,藏书室八个,以收藏文、史、哲方面的学术著作为主。其中有两个特色藏书室,一个是“题签本珍藏室”,专门收藏著者的题签本;另一个是“北大版典藏室”,专门收藏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史哲方面的学术著作。这里不仅是一家人读书的地方,也是三定先生与学术界、文艺界和教育界的朋友们阅读的场所。此外,藏书楼还举办过许多小型学术研讨会,是文人、学者交流、探讨和进行学术研究的地方。我一边听着介绍,一边跟着先生上楼,不知不觉中,被楼中琳琅满目的字画(题诗、题联、题词、题画)吸引了目光。
二楼转角处,时年百零三岁的周令钊先生题写的“南湖藏书楼”五字映入眼帘。这位曾绘制过开国大典天安门城楼毛泽东主席像的老人,用如此灵动的笔触写下这几个字,让人仿佛能看到他戴着老花镜,握着毛笔,对晚辈们谆谆教导的模样。墨色浓淡之间,饱含着对读书最本真的期许。
推开二楼“墨缘书香”的门,一股纸墨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著名学者、书法家杨辛教授题写的室名匾额下,整面墙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各式题签本,而最吸引人的,是悬挂在中央的几幅字画。其中:李元洛先生的对联“湖平堪作砚,豪挥万字;楼阔好藏书,气压百城”再次闯入我的视线。上联把南湖比作天然砚台,下联用“气压百城”形容藏书之丰富,气势磅礴又十分贴切。三定先生笑着说,“这是老师的原稿,这联让许多初次来访的学者惊叹,他们说南湖的水色与满楼的书香,确实担得起这样的气魄。”我望着窗外,忽然觉得这联中的“豪挥”二字,不仅是文人的笔墨豪情,更是三定先生夫妇数十载藏书、聚友、论道的人生态度。殷本崇先生的人物画《板桥小像》,画中郑板桥执卷细审,案头古籍泛黄,细节处可见文脉传承的重要。李自由先生的“广交天下三千士,博览古今万卷书”对联,搭配着聂鑫森先生的松鼠图,松鼠捧着松果蹲在松枝上,尾巴蓬松,与对联的规整形成有趣的对比。三定先生说,这幅联是友人来访时即兴所作,“广交”“博览”四字,正是藏书楼的精神写照——这里从来不是封闭的书斋,而是文人往来的汇聚之地。
转到三楼“燕园翰墨”典藏室,杨辛教授的另一幅题匾透着北大特有的沉稳。室内书架上,北大出版社的文史哲著作摆放得整整齐齐。三定先生特意取出叶朗教授题签的《美在意象》,扉页上“追求诗意的人生,创造的人生,爱的人生”两行小字,墨迹虽已有些泛黄,但依然清晰。“当年叶先生在北大指导我做访问学者,这几句话,算是他给我的治学箴言。”三定先生轻声说道,指尖轻轻抚过书页的纹路,仿佛在回忆那段珍贵的时光。期刊室里,原湖南省委副书记文选德先生手书的“三山五岳定乾坤”“平民百姓珍时日”挂在两边主墙,笔力苍劲有力。巧妙地将先生和夫人的名字嵌入其中,与满楼的书香刚柔相济。还有厅堂上方挂着李凌烟先生的大幅诗配画墨荷图和小幅《平沙落雁图》山水画作,让人赏心悦目,回味无穷。
最让我驻足的,是走廊尽头的一组石刻印章。陈海源先生为藏书楼刻的印章静静地躺在玻璃展柜里,印面分三层:上层是藏书楼的简笔轮廓,中层是南湖的波纹,下层刻着“南湖藏书楼”五字,方寸之间,将楼、湖、名三者融为一体。旁边陈列的,还有先生全家祖孙三代的印章,朱红的印泥在宣纸上洇开,像是一场跨越时光的对话——藏书楼的故事,早已从个人的志趣,变成了一家人的精神传承。
参观结束后,三定先生提议在院门前合影。他站在沈鹏先生题字旁,身前是满院的草木与斑驳的石门,两位女客对着《南湖藏书楼记》石文低语,谢局长正与先生说着当年岳阳文坛的旧事。我的目光扫过二楼“墨缘书香”的窗棂,看见室内灯光映出书架的影子,忽然想起龙协涛先生在记中写的“以书为友,以书为乐,以书为生”,这些字联画,何尝不是书之外的另一种“书”呢?它们是文人相交的见证,是时光沉淀的印记,是藏书楼的灵魂。
返程的车上,湖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湿润的草木香气。那些看过的字联画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沈鹏的题字、杨辛的室名、李元洛的雄联、聂鑫森的松鼠图,还有龙协涛撰文的楼记、高树槐的书丹,以及李凌烟、殷本崇、王炳炎、李占卿等各自笔下的湖山与校书图——它们不是冰冷的艺术品,而是带着温度的文化符号。沈鹏分文未取的题字,饱含着对后辈的期许;李书磊夜访时的题词,记录着一段学术前缘;黄维樑化用李白诗句的妙联,牵起南湖与洞庭的千年文脉。
原来,南湖藏书楼的魅力,不在于建筑的宏大或藏书的丰富,而在于这些字画中流淌的人间情味。它们是钥匙,打开的不仅是藏书室的门,更是无数读书人心中对文化的向往与坚守。就像院中的桂花树,看似低调,花开时却能将香气弥漫整个湖湾——这些字画,也在默默地滋养着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让书香与墨韵,在时光中永不消散。
车转过湖畔的弯道,藏书楼的轮廓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但我在想,那个被字画浸润的下午,那些与先生交谈的片段,终将沉淀在心底,成为一片映照读书人心底初心与文化传承微光的湖。这或许就是南湖藏书楼的真正意义:它不仅是书的归宿,更是心灵的归处,让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能在字画的凝视中,找到自己与文化的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