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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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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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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剃头担

“哐啷——哐啷——”长江涨水的声响里,总混着细碎的铜盆撞击声。年幼的我趴在晒谷场的草垛后张望,就见谢(qià)师傅挑着剃头的担子一高一低从江堤边走来,他跛着的右脚每踩一步总要先画个半圆才肯落地,箱子里的剃头用具和铜盆便跟着摇晃。村里人不叫他“谢(xiè)”师傅,而喊“谢(qia)”师傅,那带着湘北腔调的发音,让我想起他的剃头担子心头就暖暖的。

谢师傅住在湘北长江边紧挨着新洲垴的新洲一队,听母亲说,他年轻时摔坏了右腿,干不了犁田耙地的重农活,便跟着老剃头匠学了手艺。经常挑着一担行头走村串户,行头两端一头是工具箱,里面装着剃刀、推剪、烫刀布、肥皂和剪刀梳子,另一头是一把靠背椅上蹲着黑黢黢的铜盆。他人精瘦,常常穿一件深灰色沾满油污的长袍,一到我家屋坪上,放下担子,拿出靠背椅子,喊我提桶水来。

我们家住新洲垴电排站的隔壁,和新洲一队只隔一条小河。父亲在县里工作,母亲一人拉扯我们五姊妹(家里是“半边户”,每年都“超支”),四个男孩的脑袋就像春天疯长的野草,成了家里不小的负担。那时队上实行工分制,男劳动力干一整天记十二工分,收入为三角钱/天,女劳动力减半为一角五分/天。谢师傅来一次,二角钱人/次,四个脑袋要花八角钱,比母亲五天的工分钱还要多。每次谢师傅走后,我总是看见母亲发呆,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土墙上轻轻摇晃。

日子久了,兄弟们都留起了长发。老三的头发最长,垂在脖子后面,像团乱糟糟的茅草。去学校时,总被同学指着笑,连老师都皱着眉头说:“学生要有个学生的样子!”可谁都明白,省下那二毛钱,就能多买一斤多盐,或是给大姐扯块花布做新衣裳。

有一回,我用偷偷攒了大半年的零用钱,在供销社买了把推剪。又翻出母亲请裁缝上门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要母亲缝了个花色不一的“布蔸”(围裙)。周末的太阳照在院子里,我撸起袖子,让老二、老三和老满坐在板凳上。推剪刚碰到头发,老三就缩着脖子直叫唤:“哥,你这是要谋杀啊!”我手忙脚乱,推剪在他头上卡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剃完。三个人的脑袋剃得坑坑洼洼,活像被野猪拱过的地。老二摸着参差不齐的头发,气呼呼地说:“早知道还不如留长发,让人笑掉大牙!”最后没办法,干脆找来谢师傅留下的剃刀,把他们的头发全剃光了。三个锃亮的光头在阳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老三最是爱漂亮。那天趁着母亲去田里干活,他带着老满,偷偷跑到公社的理发店。回来时,老三头发整整齐齐,还抹了发油,亮晶晶的。可一问才知道,他们居然用家里攒着换钱的鸡蛋抵了账。母亲得知后,背过身去,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你们晓得不,那几个鸡蛋能换多少盐,能给你们几个买多少作业本?”老三低着头,眼眶也红了,小声嘟囔:“我就是想抻敨(chēn tǒu,方言,整洁、干净、时髦的意思)点,不想总被人笑话。”

这些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谢师傅耳朵里。那天傍晚,他拎着工具箱来了,夕阳给木箱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谢师傅把铜盆放在桌上,铜盆边沿还沾着早上别家孩子的碎发,“他婶子,听说几个孩子的头发闹得家里不安宁?”母亲连忙搬来板凳,叹了口气:“是的啊,穷家难当!”

谢师傅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缭绕:“这样吧,我把价钱降到每人一次一角,是公社理发店的一半。你们家剃头的人多,也别按次数算,干脆包年,年底一起结账,都是隔壁队的,我还能信不过你们!”母亲愣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谢师傅,这可让您恰亏了。”谢师傅摆摆手,笑着说:“恰么子亏,我这右脚走不快,多亏了你们这些老客户照顾生意。再说,几个孩子顶着乱头发上学,我看着也心疼。”

从那以后,谢师傅来的日子成了我们家的“节日”。他总是一边剃头,一边讲笑话。有一回给老三剃头,老三扭来扭去不老实,谢师傅故意板着脸说:“再动,我就给你剃个‘锅盖’!”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他还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分给眼巴巴看着的老二和老满。

冬天剃头时,谢师傅会从我们家厨房里打来热水,还特意带来自己的厚毛巾。他那双冰冷的手,却格外轻柔,生怕我们感到冷。剃完头,他会用毛巾仔细擦去我们脖子上的碎发,然后说:“小伙子又精神多了,准能考个好成绩!”

一年冬天,谢师傅病了,有两个月没来。母亲带着我去新洲一队看他。敲开他家的木门,一股中药味扑面而来。他躺在床上,见我们来了,挣扎着要起身。母亲连忙按住他:“不起身,您好好躺着。”谢师傅却惦记着我们的头发:“对不住啊,让孩子们留着长发过年了。”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鼻子一酸,什么话也冒说出来。后来,谢师傅病好了,又挑着剃头担子来了。那天阳光正好,他给我们剃头时,哼起了《洪湖水浪打浪》的小曲。老三问他:“谢师傅,您怎么喜欢剃头啊?”谢师傅停下手中的剃刀,一本正经地说:“伢呀冇办法,讨生活咯。”

1980年,我高考上榜去外地读书。再后来我在外地工作,兄弟们长大也各自成家立业。去年回老家,特意绕到新洲垴,当年热闹的垴上,找不到一家理发店。年轻人都去镇上理发,老邻居们说,谢师傅走了以后,再没人愿意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夕阳西下,恍惚间,听见那熟悉的“哐啷”声,时光机里谢师傅一高一低走来,可我揉了揉眼睛,唯见长江水在酉时暮色里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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