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我站在冶湖堤岸上,脚下是平整的水泥路。湖水在微风中轻轻荡漾,泛着细碎的银光。远处,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消失在芦苇丛中。这景象与我记忆中的冶湖相去甚远,恍如隔世。这座曾经奄奄一息的湖泊,如今完成了一场令人惊叹的重生。
记得小时候,冶湖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天堂。夏日里,我们光着脚丫在湖边浅水处摸鱼捉虾,湖水清澈见底,水草摇曳,鱼虾穿梭其间。傍晚时分,母亲们会在湖边洗衣,棒槌声此起彼伏,与蛙鸣虫唱交织成独特的乡村交响曲。
那时的冶湖,是活着的,是有生命的。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冶湖渐渐变了模样。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一次回乡探亲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心痛不已。湖面被分割成一块块鱼塘,岸边堆满了饲料袋和化肥袋。湖水泛着诡异的绿色,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曾经欢快的蛙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养猪场传来的阵阵恶臭。
“星吾!真的是你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转身望去,是儿时玩伴祥云。他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祥云!好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我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问道。
“还好!”祥云爽朗地笑了。我们交谈了一会,当他知道我的来意后,便说:“走,我带你看看现在的冶湖。”
我们沿着湖堤漫步。水泥路面平整干净,两旁是新栽的杨柳树,嫩绿的枝条随风轻摆。堤内侧是坚固的石砌护坡,与记忆中那摇摇欲坠的土堤形成鲜明对比。
“记得 2016年那场洪水吗?”祥云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虽然当时我不在家乡,但从新闻中看到了相关报道。那一年,暴雨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湖水暴涨,多处堤段出现险情。电视画面中,武警官兵和村民们冒着大雨,肩扛沙袋,与洪水搏斗。
“那时候的大堤,不像个堤,又矮又破。有的地方被湖水的浪冲刷得只剩下一半。我们连夜抢险,生怕下一秒堤就垮了。市里调来了武警支援,三天三夜没合眼。”祥云回忆道,声音低沉。
他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堤段:“就是这里,当时差点决口。现在你看,全部用钢筋混凝土加固了,还建了智能监测系统,水位一有异常,泵站就会自动启动排水。”
我们继续前行,来到一片开阔的水域。湖水清澈,能看见水下摇曳的水草。几只野鸭悠闲地游过,身后留下一串涟漪。
“这里以前是养猪场,最大的那个,养了上千头猪。污水直接排进湖里,臭气熏天。”祥云说。
我想起当年看到的景象:黑褐色的污水从管道中涌出,湖面上漂浮着厚厚的泡沫,死鱼翻着白肚皮随波逐流。
“后来怎么解决的?”我问。
“多亏了老支书郑为民,他带着村民联名上书,要求关停养猪场。起初阻力很大,那些老板有背景,有门路。”祥云压低声音,“有天夜里,老支书家窗户被人砸了石头,墙上涂着‘断人财路’的红漆。但他铁了心,带着三十多个村民住进养猪场门口的帐篷,用扩音器循环播放环保法条文。”
祥云模仿着老支书的语气:“‘这是我们的根啊!把根毁了,子孙后代怎么活?’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最终市里派来调查组,关停了所有违规养殖场。”
转过一个大弯,我们巧遇正在湖边巡查的老支书。他比我们年长十来岁,已经七十多了,但精神矍铄,腰板挺直。见到我,他热情地握手问候。
“星吾吧,你退休了吗?这回回来就多住几天,我们这里变了样呢!” 说着,他拍着我的肩膀。
“正好,我也想好好看看。”我回答说。
我们边走边谈,不一会来到一处湿地。这里水草丰茂,芦苇丛生,几只白鹭在浅水处觅食。
“这是人工修复的湿地。”老支书自豪地介绍,“种了芦苇、香蒲等十几种本地植物,能自然净化水质。那边,我们建了生态拦截带,所有入湖的水都要先经过净化。”他指向远处,“现在每个月都要检测,总磷浓度必须控制在 0.08 以下。去年开始,我们还投放了生物制剂治理蓝藻,效果不错。”
正说着,一艘小船从远处驶来。船上是几个年轻人,正在打捞湖水中的杂物。
“那是环保志愿者,大部分是本地的学生,周末就来帮忙清理湖面。现在老百姓的环保意识都提高了,没人再往湖里扔垃圾了。”老支书又说道。
临近中午,老支书安排我们在湖边的一家农家乐吃饭。店主老杨系着围裙从后厨迎出来,见到老支书,热情地打招呼:“叔,今天有客人,吃点什么菜?”
“这是星吾,十队的,刚回乡来。”老支书介绍道,“我们只有三个人,你看着上吧!”
老杨咧嘴笑了:“成!鱼、肉是今早买来的,绝对新鲜。”他转身忙活时,我注意到他的裤腿上沾着泥点,指甲缝里还带着水草的痕迹。
“老杨以前是养猪大户,猪场被拆后,他蹲在自家空荡荡的猪圈里喝闷酒。”祥云低声说,“后来,在老支书的帮助下,回来就开了这家农家乐。一开始连 WiFi都不会设,政府派了专家来培训,还帮他对接电商平台。现在他的腊味都是用冶湖的鱼和山里的土猪做的,网上订单不断呢。”
不到一小时,热气腾腾的清蒸冶湖鱼、辣椒炒乡里猪肉、窝笋、粉丝蛋汤和香喷喷的有机米饭就上了桌。我尝了一口鱼肉,鲜嫩可口,没有记忆中那种土泥腥味和柴油味。
老支书放下筷子,神情严肃说:“那是杀鸡取卵啊!为了眼前利益,毁了整个湖的生态。后来我们收回了所有承包合同,禁止任何形式的投料养殖。”
“老百姓没意见吗?”我问。
“当然有,一开始很多人不理解,觉得断了自己的财路。我们挨家挨户做工作,还组织去外地考察生态农业。慢慢地,大家发现,虽然产量低了,但品质上去了,价格翻了几番,总收入反而增加了。”老支书坦言道。
饭后,我们来到湖边的观景台。放眼望去,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远处,金黄的油菜花海一直延伸到山脚;近处,几位岳阳理工学院的老师正带着学生写生,将冶湖的美景定格在画布上。
“现在这里是我们江南‘四条精品线路’之一,每年油菜花节能吸引二十多万游客。湖周边好多农户还开起了民宿,一年能多挣四五万。”祥云说道。
夕阳西下,湖面染上一层金色。我想起童年时,常常和小伙伴们坐在堤上看日落。那时的冶湖,是自然的馈赠;后来,她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如今,在党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政策呵护下,她重获得了新生。
“其实,最难改变的是观念,以前总觉得向大自然索取是天经地义。现在明白了,只有尊重自然,才能得到长久的回报。”老支书望着湖面,若有所思地补充说道。
夜幕降临,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走在回村的路上,耳边传来阵阵蛙鸣。这生命的律动,是冶湖重生的心跳。从生态崩溃到碧波重现,从矛盾对立到和谐共生,冶湖用二十年的时光完成了一次涅槃。明天,当初升的朝阳再次照亮湖面时,这片重获新生的水域将继续诉说一个关于觉醒、救赎与希望的乡村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