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岳阳,湿热的风里裹着洞庭湖的水汽。作为在外地工作多年的岳阳人,欣闻第四届湖南旅游发展大会在岳阳召开,我特意提前回来,把岳阳城仔细地游览了一番。近日,我来洞庭南路打卡,顺着巴陵广场往南走,广场左角醒目的指示牌上,“洞庭南路”四个大字被晨露洗得发亮,像一位老者含笑颔首,引着我走进这片承载千年光阴的街区。
六点刚过,鱼巷子的青石板上已洇着水痕。穿蓝布衫的老渔民蹲在鱼盆前,正整理刚出水的银鱼,鱼身透亮得像裹着月光。我在一个摆着七八支鱼盆的摊位前驻足,盆里的鲫鱼甩尾时溅起水花,摊主是位戴草帽的中年汉子,操着带湖区口音的普通话:“您看,这鱼鳃通红,鱼尾带金,都是我们合作社生态养殖的,洞庭湖现在禁捕十年,湖里的野鱼要好好护着。”他递过一片荷叶:“以前靠湖吃湖,现在得护湖兴湖,政府划了生态保护区,我们渔民转搞有机养殖,荷叶裹鱼是老辈人的法子,透气又保鲜,您带回去蒸着吃,跟野鱼一个鲜法。”
沿着鱼巷子前行,油炸小鱼的香气渐渐浓郁。拐角处支着口铁锅,穿围裙的大姐正往滚油里撒河虾,油花滋滋作响间,她向年轻妈妈解释着:“现在塘里的‘清水货’都是生态养殖的,污水走地下管网,塘里的水草多了,鱼苗成活率高,政府还教我们用益生菌养虾,小孩吃着放心。”墙上的老照片里,旧时光的泥泞与今日的洁净形成对比,她油渍斑驳的围裙在晨光里泛着暖意,仿佛连市井烟火都带着生态觉醒的温度。
穿过弥漫着烟火气的鱼巷子,绕过卖酸梅汤的推车,视线豁然开朗,慈氏塔的塔尖突然撞进眼帘。七层八角的砖塔立在青砖铺就的小广场上,塔基的花岗岩被磨得发亮,像被岁月吻过千万遍。戴蓝袖章的文保员正在清扫地面,见我仰头打量塔身,便停下手中的活计,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砖缝:“您摸这砖缝,黄砂泥浆掺糯米汁,比现在的水泥还紧实。当年孟珙将军修塔防洪水,塔基比路面高两尺,古人早把治水智慧融进了砖石里。”他说起塔檐的叠涩砖层每层出挑不过三寸,却承住八百年风雨,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亮。
从慈氏塔的历史厚重中抽身,几步之遥便是充满现代气息的文创店。塔下文创店里,穿汉服的姑娘正在包装慈氏塔造型的书签,打印复刻的檐角挂着迷你铜铃,轻轻一晃便叮咚作响:“我们还用井水泡君山银针,游客说喝出了‘洞庭秋月’的意境呢。”玻璃罐里的茶叶在阳光下泛着金边,与塔影交织成诗,让古老的砖石不再是沉默的文物,而是化作了舌尖的茶香。
循着悠扬的唱腔,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茶巷子,青石板上浮动着竹椅的影子。巴陵剧院的雕花木门半开着,月琴的铜品在光柱里闪烁,一位老琴师正给年轻演员调弦。“进来坐吧,下午演《赶三关》。”门口卖瓜子的大爷朝我招手,他脚下的铁皮桶上印着“茶巷子老茶客”字样,“以前这里是猪市巷,后来茶香盖过了猪腥味,现在连戏台上都唱‘茶巷深处飘古韵’。”
走进巷尾的“老茶坊”,老板娘正用长嘴铜壶给游客斟茶。“这是我们岳阳的黄茶。”她举起茶罐,茶叶在阳光下泛着金边,“以前茶商从这里走水路运茶,巷子口就是码头,现在码头改造成了平台,游客喝完茶能直接去湖边看洞庭湖。” 她指着墙上挂着的老船票:“您看这1954年的船票,印着‘茶巷子码头’,现在我们把船票图案做成了茶杯,游客都说这是‘喝下去的历史’。”
邻桌坐着几位带速写本的学生,正专注地对着窗外的麻石路作画。“老师说这里的砖缝里都藏着故事。”扎马尾的女生抬起头,眼中都是兴奋,她举起画纸,画面上茶馆老板娘的围裙、戏台上的水袖、青石板上的茶渍,构成了生动的市井图谱,“我们打算把这些画做成明信片,让更多人知道,岳阳不只有岳阳楼,还有这样藏在巷子里的活文化。”她们一边讨论着色彩的调配,一边分享着在老街的新奇发现,青春的活力与老街的古朴相得益彰。
沿着铁轨往前走,生锈的道岔指向红砖墙的红船艺术馆。推开门,潮湿的木料气息混着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正在布置画展的馆长小林迎上来,鞋跟踩过木地板发出吱呀声:“这里原是1954年的码头仓库,你看这屋顶的人字梁,全是当年的原物,我们只加了玻璃幕墙,让阳光能照见历史的纹路。”
展厅中央,装置艺术作品静静矗立——旧渔网、船钉、缆绳编织成洞庭湖水波纹,退役渔船拆解的老木料做成展架,木纹里的盐碱痕迹清晰可见,仿佛还带着渔民手掌的温度。“现在渔民都转行了,禁捕后有的当讲解员,有的搞生态旅游。”小林指着墙上的照片,几位老船工穿着救生衣在保护区巡查,“这船就是他们退役时捐的,说要让后人知道,护湖比捕鱼更长远。”
夕阳西下,傍晚的遗址公园被晚霞染成琥珀色。退役的起重机斜倚在岸边,巨大的铁臂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巨人在湖畔小憩。生态讲解员小张带着中学生们站在浅滩边,芦苇丛随晚风起伏,几只白鹭正涉水觅食,细长的腿在浅水里划出涟漪:“以前这里全是煤灰,湖水像打翻的墨汁,现在保留30%的工业构件,剩下的种上耐盐碱水草,去年居然监测到中华鲟幼苗!”
栈桥上,一位戴老花镜的老人正在喂红嘴鸥,面包碎抛向空中,鸥鸟的叫声与浪花声此起彼伏:“我在码头干了三十年,以前最怕下雨,煤灰混着雨水往湖里灌,现在好了,排污口截住了,地砖是透水的,雨水能渗回湖里养水草。”他指向远处的生态湿地,紫色的蓖麻花与绿色的菖蒲正在抽穗,“禁捕后湖里的鱼群明显多了,我们这些老渔民现在当起了护渔员,休渔期就来遗址公园给游客讲生态保护。”
暮色渐浓时,灯塔亮起,光束扫过水面,归航的渔船披着金光驶来,船上载的不是渔获,而是供游客体验的生态养殖鱼苗。穿汉服的姑娘们在老起重机下拍照,裙摆掠过生满铁锈的齿轮,镜头里,历史的厚重与生态的觉醒达成了奇妙的和解。她们时而驻足凝视老街的一砖一瓦,时而低声交流着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将现代审美与古老街区的韵味完美融合。
戌时已过,洞庭南路的灯笼次第亮起,暖光映着青石板,仿佛给老街披上了温柔的纱衣。转角处的老字号“味腴轩”里,掌勺师傅掀开蒸笼,银针鸡汁饺的热气扑面而来,雪白的饺子像浮在雾气里的小船:“您来份藕饺?馅料用的是君山的野藕,配着银针茶汁,老岳阳人就好这口‘湖味’。”他指着墙上的老菜单,1938年的价目表旁贴着二维码,“以前挑夫歇脚吃饺子,现在游客吃完扫码,能听藕农讲挖藕的故事,老味道配上新说法,才能走得远。”端着茶碗走出店门,湖面上忽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洞庭渔火季”的大幕拉开了。
离开时,牌楼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巷口“洞庭渔火季”的海报被灯光照亮,古老的慈氏塔影与现代的霓虹在画面上交织。湖面上,渔火仍在闪烁,像无数颗坠入人间的星辰,也像无数个未说完的故事。忽然明白,这片街区的魅力从不在某个惊艳的景点,而在鱼巷子渔民手中的荷叶包,包着的是生态养殖的鲜美与护湖的决心;在慈氏塔砖缝里的晨光,照着的是古人智慧与今人生态理念的传承;在茶巷子的茶香里,藏着的是人与自然共生的密码。当禁捕政策让洞庭湖休养生息,当渔民转身成为生态守护者,这片街区的每个角落都在诉说:最好的文化传承,从来不是简单的保护,而是让传统智慧在时代命题中生长,让发展与守护成为并行的双桨,划向更辽阔的未来。
夜深了,窗外传来洞庭湖的浪声,像古老的歌谣轻轻哼唱。想起遗址公园那位转型当护渔员的老人:“现在湖里的鱼,是留给子孙的宝贝。”这话像一颗珍珠,串起了整日的见闻。洞庭南路的魅力,或许就在于此——它懂得敬畏自然,所以让野生鱼群在湖底安睡;它懂得传承智慧,所以让老手艺在新时代重生;它更懂得,真正的永恒,是让每一代人都能在守护中续写属于自己的篇章,让文化与生态,都能在时光长河里,永远鲜活,永远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