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湘阴,细雨如丝,斜斜地飘洒在柳庄的青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撑着伞跨进柳庄的大门,一位头发花白、身穿蓝布衫的老人正在擦拭门廊下的石凳,见我进来,直起腰,笑着招呼道:“欢迎来柳庄,请坐。这雨下得,倒让柳庄更有韵味了。”
这位老人便是老周,研究左宗棠已有三十个年头。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仿佛藏着无数关于左宗棠和柳庄的故事。我在石凳上坐下,老周也在一旁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个香烟,抽了几口,望着院子里那两株新栽的柳树,缓缓开了口。
“你看这院子里的柳树,虽说都是后人栽的,但每一棵都带着左公的魂儿。” 老周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浓重的湘阴口音,“那边池塘边的古枫,可是左公亲手栽的,到现在得有一百八十多年了。”说着,他站起身,朝池塘边走去,我也赶忙跟上。
古枫高大挺拔,枝叶繁茂,四人合抱都不一定抱得过来。树皮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触目惊心。老周伸手抚摸着那疤痕,眼神里满是感慨:“同治年间遭雷劈的,当时半边树干都焦黑了,大家都以为这树活不成了。没想到第二年春天,从焦黑的树干里冒出了新芽,你瞧瞧,现在长得多精神。”他的手在树皮上摩挲着,“左公这人,就像这棵树,看着被命运劈得伤痕累累,可骨子里的劲儿,怎么都折不断。”
我们绕着古枫转了一圈,老周继续说道:“左公建这柳庄的时候,才三十二岁。那会儿他用教书攒下的900两银子,买了70亩地,亲自设计建造。你别看这房子普普通通,里头的讲究可多了。”说着,他领着我往屋里走,穿过挂着蓑衣斗笠的檐廊,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这蓑衣斗笠,都是照着左公当年用的样式做的。”老周指着墙上挂着的蓑衣,衣摆处还留着细密的补丁,“左公下地干活,必穿这件蓑衣。有一回,陶澍陶大人来拜访,正撞见左公在藕塘里挖泥,裤腿卷得老高,靴子里还淌着水。陶大人打趣他,说‘季高兄这举人老爷,怎么干起农人的活儿来了’,左公擦了把脸上的汗,哈哈大笑,说‘耕读本一体,哪有什么举人老爷,我现在就是个湘上农人’。”老周说着,脸上浮现出笑意,仿佛亲眼见到了那一幕。
走进朴存阁,木楼梯发出吱呀的响声。阁楼上摆放着一张胡桃木书桌,砚台里凝着半块松烟墨,笔架上的狼毫笔锋微卷。老周轻手轻脚地掀开玻璃展柜,眼神里全是敬畏:“左公每晚都在这儿读书,读到子时是常事。你看这《朴存阁农书》手稿,上面的朱批,都是他琢磨农事琢磨出来的。”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手稿上的字迹,“‘种柳需深根’,他写这五个字时,笔尖在纸上顿了三顿,我能想象他当时的心思,种柳如此,做人、治国何尝不是这样。”
老周走到窗边,望着屋后的山冈,四月的新柳在风中摇曳:“当年左公就常站在这儿,望着田垄上的柳树发呆。他心里头装的,可不只是这柳庄的几十亩地。你知道他为啥这么爱柳树吗?”老周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没等我回答,又接着说:“柳树看着柔软,可它插枝就能活,耐旱耐涝,风再大,弯一弯腰,等风过了,照样挺直了腰杆。左公说,人就得学柳树,能屈能伸,可骨子里的劲儿不能丢。”
从朴存阁出来,我们来到孔子堂。六张桐木课桌整齐地摆放着,每张桌上都刻着小小的柳芽图案。老周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照着其中一道浅纹:“你仔细瞧瞧,这是左公教弟子辨认柳树枝时,用戒尺轻轻敲出来的。那时候,他给弟子们讲课,可不只是讲四书五经,还讲天文地理,讲农事兵法。”老周走到展柜前,指着那封泛黄的书信,“你看这封信,墨迹在‘柔者非弱’四字上格外浓重。左公跟弟子们说,别瞧柳树软,它的根须能在戈壁滩扎五十年,比树干长三倍,这才是真正的强。”
正说着,外面的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雕花窗洒进屋里,在课桌上投下柳树枝的影子。老周望着那影子,神情有些恍惚:“我爹以前跟我说,他小时候听老一辈人讲,左公在这儿讲学时,那真是声如洪钟。讲到激动处,手一挥,戒尺拍在课桌上,‘做人就要像柳树,根要扎在土里,心要向着青天’,这话,不知道激励了多少人。”
我们又来到晒谷场,场东角的石磨旁,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刻着杨昌濬的《恭颂左公西行甘棠》。老周用袖口擦拭着碑上的青苔,声音有些沙哑:“当年湘军西进,每人腰里都别着柳树枝。走到玉门关外,水袋见底了,士兵们就把柳枝插在沙丘上,说‘等左大帅的柳树绿了,咱们就回家’。”老周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碑角的凹痕,“这是民初的时候,有个孩童调皮,攀爬时撞的。时间一长,倒成了这石碑的一部分,就像左公的故事,历经岁月,越品越有味道。”
说到左宗棠西征,老周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他拉着我在石磨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几个维吾尔族老人围着一棵三人合抱的柳树,树干上钉着的铁牌虽已锈蚀,但“左公柳”三字仍清晰可辨。“这是1923年在哈密拍的。”老周的声音有些颤抖,“同治十二年,左公在肃州大营写信,说‘我这条老命,就当是棵柳树的根’。他抬棺西征,那口棺材,漆的是湖湘特有的朱红,棺头刻着柳叶纹。他跟将士们说,‘若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柳树下,让根须缠着我的骨殖,继续给行人遮阴’。”
老周望着远方,仿佛看到了当年西征的场景:“那一路,多苦啊。戈壁滩上,风沙大得能把人埋了,水又少。可左公下令,每走一程,就要种上柳树。有的士兵不理解,说这沙地里,柳树哪能活。左公就说,‘今天种不活,明天接着种,总有能活的。这柳树,是给后人的荫凉,也是咱中国人的脊梁’。”老周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你知道吗,现在宁夏、甘肃、新疆,那些存活的‘左公柳’,树围有4米多粗的,树龄都有150年左右了。它们就像左公的魂,守着边疆。”
暮色渐渐漫进院子,老周坐在枫树下的石凳上,又点起了香烟。烟火光一明一暗,映着他鬓角的白霜。“光绪十一年,左公在福州去世,灵柩回乡路过洞庭湖,两岸百姓都在船头插柳枝,送他最后一程。”老周指着池塘里的月影,“你看这月亮,和哈密戈壁的是不是一样?左公把湖南的月光,都酿成了柳树的年轮。”
风过时,枫叶与柳丝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是历史的低语。老周沉默了许久,突然说道:“我研究左公三十年,越研究,越觉得他了不起。他在柳庄的时候,自称‘湘上农人’,可他心里装的是天下。他在这儿钻研农事,研究兵法,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效力。咸丰二年,张亮基两次来请他出山,他心里也犹豫啊,这里有他的家,有他的柳庄。可他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咬咬牙就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再也没能回到这心心念念的柳庄。”
老周站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粗布口袋,里面装着一些柳种:“这是从哈密老柳树上采的种,你带回去,找个地方种下。”他把口袋递给我,又从口袋里掏出片枫叶,用红绳系在口袋上,枫叶的叶脉间用小楷写着“深根固本”,“左公的精神,就像这柳树的种子,得一代一代传下去。不管遇到啥困难,只要根扎得深,就不怕风吹雨打。”
离开柳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柳庄的灯火在细雨中若隐若现,老周的身影与那株古枫渐渐融为一体。我知道,这次柳庄之行,我寻到的不只是柳树,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如同“左公柳”般,深深扎根于土地,坚韧不拔、心怀天下的精神。而老周,就像一位守护者,守护着柳庄的一草一木,守护着左宗棠的故事,守护着这份历久弥新的精神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