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来岳阳楼了。每一次踏上这片土地,都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所震撼。这力量,既来自八百里洞庭的烟波浩渺,更来自这座古楼穿越千年的文化脉动。
记得初次到访,是一个暮春的清晨。晨雾未散,远远望去,岳阳楼如一艘停泊湖岸的木船,青瓦似鳞,盔顶如帆。检票口的老杨头见我驻足凝望,主动搭话:“瞧出些门道没?这楼用四根楠木通天柱,配三十二根檐柱,取‘四’为基,对称布局,无一钉一铆,全凭榫卯相接,让整座楼在力学与美学间取得绝妙平衡。”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向飞檐,“这盔顶,仿的是古代将军的头盔。当年鲁肃在此操练水军,楼中还藏过诸葛连弩呢。”
步入楼内,正厅的《岳阳楼记》木刻深深吸引了我。一位戴老花镜的银发老者,正持放大镜逐字细读。“范希文这篇文字,写的是楼,更是心啊。”他忽而转头对我说,“你看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放在今日,仍是处世良言。”话音未落,窗外洞庭湖风骤起,浪涛拍打古城墙,似在回应千年的呼唤。
去年深秋再访,偶遇一群来自武汉大学的学生。他们刚参观完黄鹤楼,专程来此做对比研究。“黄鹤楼太高了,新修的电梯直通顶层。”带队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镜,“但岳阳楼的妙处在于‘古’。你看这楼板的凹痕,都是百年足迹留下的印记。”他俯身轻抚一块磨得发亮的青砖,“这是光绪年间的原物,仔细看,还能找到修补时的榫卯痕迹。”
登上三楼观景台,遇见一对台湾老夫妇。他们手捧泛黄的《岳阳楼诗集》,正寻找杜甫当年的立足处。“台湾也有不少名楼,但像这样兼具军事底蕴与文人情怀的,实在罕见。”老先生遥指君山岛,“当年杜甫正是在此写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般胸襟,比黄鹤楼的乡愁更显格局。”
今年再临,特意选在雨中登楼。撑油纸伞穿过碑廊,忽闻有人背诵《岳阳楼记》。循声望去,是个穿汉服的小女孩,身旁的母亲正柔声讲解:“‘先天下之忧而忧’,不是要我们整日忧愁,而是心怀家国。”雨点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滕子京重修此楼时的忙碌身影,听见范仲淹在灯下挥毫的沙沙作响声。
在“双公祠”内,遇见一位临摹书法的本地书法家。“看这‘忧乐’二字,”他笔尖悬于宣纸之上,“颜体的雄浑中带着褚遂良的飘逸,恰如岳阳楼本身,既有武将的刚毅,又不失文人的儒雅。”墨落纸面的刹那,窗外洞庭湖云开雾散,阳光穿透层云,在湖面洒下万点金鳞。
暮色渐合,我坐在汴河街的茶楼上,看岳阳楼的灯笼次第亮起。邻桌导游正讲解道:“三大名楼中,唯岳阳楼仍保留原始军事功能。瞧这楼体结构,战时可供藏兵,平日可作观景,实用与审美的结合,正是湖湘文化的精髓所在。”
这时,一位白发船工披着蓑衣走进茶楼,抖落一身水珠:“我祖上世代在此打鱼。小时候常听爷爷说,岳阳楼的倒影里,藏着五个朝代的月光。”他的话让我想起日间所见的宋代岳阳楼模型——那盔顶的弧度、飞檐的角度,与现存楼体竟有七分神似。
离别那日清晨,我再次来到湖边。薄雾之中,岳阳楼的轮廓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丹青。晨练的老人在石阶上打着太极,孩童在碑刻间追逐嬉戏,商贩于汴河街吆喝叫卖。这座楼早已融入岳阳人的日常,成为他们呼吸的一部分。
回程车上,我翻开在景区新购的《岳阳风土记》,读到这样一句:“湖山之胜,甲于天下,而岳阳楼为之冠。”忽然顿悟:我们钟情岳阳楼,不仅因它是建筑奇迹,更因它是活着的历史。当黄鹤楼化作都市地标,滕王阁成为文化符号,唯有岳阳楼依然在洞庭湖畔吐纳呼吸,用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诉说着千年不变的忧乐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