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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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十一年前，清明刚过，我便匆匆踏上归乡路。车窗外，景色如幻灯片般快速闪过，我的心却早已飘回故乡。随着熟悉的轮廓逐渐清晰，那股浓郁的乡愁瞬间将我淹没。记忆里，故乡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整齐的灌溉沟渠，像大地的脉络；水杉树高大挺拔，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还有那散布在田野上的祖坟，宛如家族的根脉，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此次回乡，我身负着迁移祖坟的艰巨任务。
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中，“孝”始终占据着核心地位，被尊为百善之首。它不只是一种道德规范，更是民族精神的根基。“孝”包含着对在世长辈的悉心照料与敬重，对逝去祖先的缅怀与追思，体现着深厚的人伦情感。在民间习俗里，迁坟不仅仅是简单地挪动先人尸骨，更是对孝道传统的延续，对家族记忆的守护与传承。
一回到家，我便向父母提出迁坟的想法，没想到却遭到了强烈反对。父亲坐在堂屋门槛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不停地抽着烟，那烟头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许久都不发一言。我知道，父亲心里满是对祖坟的不舍，那些祖坟就像是他心底最坚实的依靠，承载着他对家族过往的全部记忆。母亲满脸焦急，语气中带着嗔怪：“伢儿，你晓得我们前些年费了多大劲，才在对门山上找了块风水宝地做‘生基’（生前为自己选的墓穴，也泛指为祖先选定的安息之地）。现在你说迁就迁，那之前的心血不都白费了？而且，老祖宗在那儿都安安稳稳待了几十年，突然迁走，吉利不？”母亲的眼中满是忧虑，她担心惊扰祖先，也心疼那些付诸东流的钱财和精力。
面对父母的担忧，我深知不能操之过急。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陪着父母唠家常，回忆小时候在这片土地上的点点滴滴，一边找机会慢慢解释。我跟他们详细讲述了政府推动农村坟茔整治、增加农田面积的政策，还提到了工业园规划的陵园公墓。我告诉他们，把分散各处的祖坟集中迁到那里，既能响应政策，又能让祖坟得到统一管理和修缮，再也不用担心年久失修。为了说服他们，我还特意找来了村里见识广的老人，一起讨论新墓地的风水。老人说，新址前有塘，后有山，藏风聚气，是块不可多得的福地。慢慢地，母亲的态度开始松动，她拉着我的手说：“伢儿，你说的有道理，这事儿早办晚办都得办，不如就按你说的做。”父亲虽然没吭声，但我注意到，他抽烟的频率明显降低了，目光常常望向远方，似乎在做着艰难的抉择。我知道，他也在心里权衡着——那些祖祖辈辈的过往和未来的发展，在他心中不断拉扯。
得到父母的默许后，我立刻投入到准备工作中。和工业园区沟通土地许可时，遇到了一些麻烦。他们不仅担心手续繁琐，还对土地规划有着自己的考量，提出了诸多条件，这让我一时陷入了僵局。我四处打听，找到熟悉政策的朋友帮忙，一趟趟跑相关部门，详细解释迁坟的意义和规划，甚至请来了专业人士对新墓地进行设计规划，展示我的诚意和决心。经过反复协商，终于拿到了许可文件。地基整平夯实的时候，又碰上了连续的阴雨天气，工程不得不延期。看着那一片泥泞的工地，我心急如焚，每天都在工地和家之间来回奔波，密切关注天气变化，想办法协调工期。材料运输也不顺利，道路狭窄，货车进出困难。但这些我都一一克服了。父母看着我忙碌的身影，既心疼又欣慰。
历经一个多月的艰难修建，新墓地终于落成。竣工那天，我站在墓地前，眼前的景象让我心中的疲惫瞬间消散。前方，四五十亩的水塘波光粼粼，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后方，小山郁郁葱葱，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一座刻着“李氏憩园”的屏风立在山脚下，两侧的柏树高大挺拔，像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安宁的土地。
按照我们的习俗，迁坟那天必须赶在日出之前开始。天还未亮，我们家族里的五个男丁便身着素服，神色凝重地聚集在祖坟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香烛，在祖坟前依次点燃，香烟袅袅升腾，仿佛是与祖先沟通的桥梁。迁坟前要先向祖先“告知”缘由，祈求他们的谅解。我跪在祖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说道：“列祖列宗在上，因时代变迁，政策所需，我们今日要将您等迁往新的安息之地。望您等庇佑子孙，一路顺遂。”
二弟主动承担起拾遗骨的重任。在动手之前，他先用红布将周边清扫一番，寓意着去除污秽。姐夫挖掘时，每一个动作都轻缓而虔诚，生怕惊扰了祖先。当遗骨露出时，二弟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白布将其包裹，再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瓷坛中。瓷坛底部铺着一层烧过的草木灰，据说这样可以防潮防腐，保佑祖先安息。
突然，二弟“哎哟”一声，手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在泥土上。众人瞬间紧张起来，现场一片寂静。满弟小声嘀咕：“你平时回来祭祖的次数少，老祖宗这是给你个提醒呢。”二弟脸色涨红，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包扎伤口，嘴里不停念叨：“是我不对，以后一定多回来。”这意外的小插曲，让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也让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孝道不能只停留在形式上，更要融入日常生活。
当所有遗骨都妥善安置后，我们在原墓地洒下五谷杂粮，寓意着留下福泽，庇佑这片土地。随后，由我领头，众人抬着瓷坛，缓缓向新墓地走去。一路上，大家都保持着安静，只听得见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在新墓地，我们再次举行了庄重的安神仪式。将瓷坛放入墓穴后，先在周围撒上朱砂，以辟邪驱鬼，然后再填土掩埋。填土时，每填一层都要轻轻夯实，确保坟墓稳固。最后，在坟前摆放上祭品，有鸡、鱼、肉等传统的三牲，还有水果和糕点，再次上香叩拜，祈求祖先保佑家族平安昌盛。这座新墓地，承载着家族的历史与情感，凝聚着我们对祖先的思念与敬意，也寄托着对家族未来的美好期望。
从那以后，每年过年、正月十五和清明节，我都会带着家人回乡祭拜。今年除夕那天，我特意带上孙子孙女来祭拜。一路上，孙女好奇地问：“爷爷，我们为什么每年都要大老远回来祭拜祖先呀？”我耐心地解释：“祭拜祖先是我们中华民族传承了几千年的传统，它就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我们和祖先紧紧连在一起。没有祖先的辛勤付出，就没有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们通过祭拜，表达对他们的感恩和思念，这也是我们家族延续的根基。”
孙子接着问：“那送灯又有什么用呢？”我摸了摸他的头，说：“送灯是希望这灯光能照亮祖先的路，也寓意着我们家族的香火像这灯一样，永远明亮，代代相传，家族也会一直繁荣下去。”
在墓地前，我们按照传统仪式，摆上祭品，点燃香烛。我率先上香，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心中默默诉说着对祖先的思念和对家族的祝福。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样子，认真地磕头行礼。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家族的精神在他们身上延续，孝道的火种在他们心中点燃。
回家的路上，孙子拉着我的手，坚定地说：“爷爷，我以后每年都要来，我要把这些都记在心里。” 我欣慰地笑了，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心中满是感慨。在如今社会节奏不断加快、家族成员愈发分散的时代，孝道精神的传承面临着诸多挑战。但只要我们一代又一代坚守这份信念，无论相隔多远，孝道精神必将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