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的长江边,江水一年四季哗哗地流,没日没夜。浪头扑上江岸,碎成一片一片的,像是数不清的银鳞,闪闪烁烁的,仿佛有说不完的老话。挨着江,有个地方叫新洲垴。七十年代那会儿,家家屋顶上冒炊烟,缠着清早的雾气,田埂小路横一条竖一条,庄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却也实在。那时候,乡下的裁缝多是挑了缝纫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东家做一天,西家做一天,工钱嘛,常常就是主人家的一顿饭——这光景,任谁都晓得,大家手头都不宽裕。
可新洲五队有个姓秦的裁缝师傅,偏不这样。
秦师傅还不到三十,个子不算高,一张瓜子脸。眉毛弯弯的像柳叶,底下是一双亮灼灼的眼睛。皮子生得白,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差不多垂到腰窝以下,走起路来,辫梢子跟着轻轻地晃。只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小儿麻痹,左脚落了残疾,走路便有些跛。但这并没折掉她的精神,她性子爽朗,说话轻声细气,见人总带着三分笑。秦家五姊妹,她是最小的一个,可内里却有一股不肯落在人后的倔强。就靠着这一手好针线,她在四材八里闯出了名声,提起秦裁缝,没人不点头的。
在新洲垴堤委会往供销社去的那个拐角上,有一间特别的铺面——就是秦师傅的裁缝铺。这是她和家里人一砖一瓦亲手搭起来的,装着她对往后日子的全部想头。头一回搭这铺子时,真是要什么没什么。秦师傅自己拄着拐棍,到田地去割稻草,她父亲跟在她后头,一声不响地把她割下的稻草捡到一处,老头子那双昏花的老眼里,满是心疼,可到底也没说一句拦阻的话;她的几个哥哥,吭哧吭哧地扛来粗木料,搭起屋架子,汗珠子顺着他们的脊梁沟往下直滚。稻草一根压一根,铺得厚厚的,总算能挡点风、遮点雨、蔽点日头。刚开张时,生意清淡,秦师傅却不焦不躁,整天坐在缝纫机前,埋着头做活计。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空落落的草棚子里显得格外清楚,混着江风呜呜的声音,传得老远。慢慢地,因为她手艺实在好,名气就传开了,生意也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稻草棚子终究不经事,风吹雨打太阳晒,过了两年,就破败得不像样子了,到处漏风漏雨。
瞅着这破棚子,秦师傅心一横,决定再盖一次。这回,她和了草泥,往墙上细细地抹,手心磨出了水泡,破了,又长出新的茧子。哥哥们看着她一跛一跛忙前忙后的身影,眼圈都红了,劝道:“妹子,要不……就算了吧?”秦师傅却笑着摇摇头:“再难,这铺子也得立起来。”棚顶还是用的稻草,虽说依旧简陋,但总算又能将就着做生意了。可惜好景不长,黄梅天那又黏又密的雨落下来,这铺子又撑不住了。雨水顺着草缝往里钻,地上积起一洼一洼的水,泥巴墙泡得发了软,眼看就要塌下来。秦师傅急得直抹眼泪,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江风裹着冷雨丝打在她脸上,冰凉的。还好她父亲和哥哥们赶了来,扛来木头撑住,才算勉强保住了这个窝。
经过这一回,秦师傅铁了心:非得盖个结结实实的铺子不可。第三次动工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寻来了更牢靠的材料——用装柴油的铁桶皮子做墙,顶上盖瓦。她父亲佝偻着背,把铁皮一张一张铺在地上,用锤子使劲捶平。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给铁皮的利边划开了一道道血口子,血渗出来,老头子只拿袖子随便一揩,又接着干活;她大哥打着赤膊,扛着沉甸甸的瓦片,在晃晃悠悠的木梯子上爬上爬下,汗水把他浑身上下都浸透了,亮晶晶的,连瓦片都给濡湿了。秦师傅递过擦汗的毛巾时,大哥咧着嘴笑:“妹子,这回保管给你盖个能传代的铺子!”望着这牢固稳当的新铺子,秦师傅伸出手,轻轻摸着那铁皮的墙面,指尖感到一阵沁凉的坚实。夕阳的光打在她笑起的皱纹上,江面上金光跳跃,好像都在为她高兴。那一刻她晓得,这不单是一间裁缝铺,是她把一辈子安放在这里的地方了。
铁皮墙在太阳底下泛着寡白的光,瓦片屋顶严严实实的,再也不怕风雨。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音,终于不用和雨点子抢着响了。秦师傅的裁缝日子,也像这铺子一样,慢慢地扎下了根,铺子里头,也开始流淌起一些暖暖的故事。
有一回,邻居刘大婶攥着一把揉得皱巴巴的布票,领着她闺女来到铺子里,想请秦师傅给丫头做身新衣裳。原来这姑娘要去江对岸湖北洪湖县城走亲戚,在那年月,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自然要穿得体体面面的。刘大婶两只手搓着衣角,有点难为情地说:“丫头长得快,衣裳给做肥大些,好多穿两年。”秦师傅目光扫过刘大婶袖口上那层层叠叠的补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笑了笑。
新衣裳做好了,小姑娘一试,却满脸的不高兴。衣服又宽又大,套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半点没有小姑娘家该有的精神气。她气得直跺脚,眼圈都红了,非要秦师傅给改瘦不可。秦师傅蹲下身,用手轻轻擦去女孩脸上的泪珠,柔声说:“不哭不哭,阿姨给你改,改得漂漂亮亮的,像蝴蝶翅膀一样。”这一改可费了大工夫,缝纫机的线脚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改好之后,小姑娘终于笑了。刘大婶脸上讪讪的,从衣裳最里层的口袋摸出一把零碎票子,嚅嗫着:“对不住啊,家里实在是……”秦师傅按住她的手,声音还是那样柔和:“孩子喜欢,最要紧。”
还有一回,我唯一一条像样的裤子,屁股那儿磨破了个洞。在学校,我看见有同学的裤子破了,裁缝给补了个蜘蛛网一样的补丁,特别好看。于是我也抱着裤子,满心盼望地跑到秦师傅的铺子里。秦师傅把裤子在案板上铺开,来回看了几遍,又拿出软尺在破洞的地方量了量,说:“要补成会跳舞的蜘蛛网,每根线都得带着劲儿才行。”可第一回补好之后,我总觉得不太对,样子和我想的差了一点。秦师傅看出了我的不乐意,二话没说,动手就把那补丁拆了,重新琢磨。她在缝纫机前一坐就是半天,碎布头落了一地。江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动她额前的几丝乱发。最后,当那个真正漂亮的蜘蛛网补丁出现在裤子上时,我欢喜得跳了起来!秦师傅也笑了,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家里人为她的亲事,愁得不行。等到秦师傅二十八岁那年,家里人更是急了,四处托人给她说媒。好心的邻居、亲戚们也帮着张罗,前前后后介绍了四五个,却都叫秦师傅一口回绝了。每回送走说媒的,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铺子门口,望着江水出神,左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那只残疾的左脚。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身上虽有不足,可对那份感情的指望,却一点也没少过。她不愿因为这点残疾,就马马虎虎地把自个儿交代了,她盼着的,是一个能懂她艰难、疼她坚韧、护她柔情的实在人。
那年深秋,江风带着寒意吹过堤岸。隔壁供销社修钟表的摊子上,来了个姓肖的年轻人。小肖的右手因为意外,有点蜷曲,不大方便,可摆弄起那些细小的钟表零件来,却依旧灵巧得很。一天下午,秦师傅的顶针掉在了地上,她正着急地弯腰去找,小肖却蹲下身,用手里那把镊子,轻轻巧巧地夹了起来,递到她手里:“秦师傅,这是您的吧?我认得您这只蝴蝶顶针。”两人对看了一眼,都笑了。阳光像金线一样,穿过大堤上的热闹,把他俩的影子,仿佛缝进了同一块光亮的布料里。江水好像也流得慢了,静静地瞧着这初见的温情。
打那以后,小肖就常拿些需要缝补的布包来铺子里,秦师傅也总是热情地招呼他。有一回,忽然下起了暴雨,江水挟着泥沙,汹涌地往上涨。秦师傅看见小肖浑身湿透,却把一包钟表零件紧紧捂在怀里,便嗔怪道:“傻不傻呀,是零件要紧,还是你的身子要紧?”他挠了挠头,笑着答:“您不是常说,用心做的物件,都是有灵气的么?”平日来往,秦师傅偶尔也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什么“两个残疾人凑一块,日子能好过到哪儿去?”她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依旧专心地踩着她的缝纫机。而小肖呢,总会适时地递上一杯热茶,他眼神里的那股踏实,给了她说不上来的勇气。两人认认真真地相处了两年,终于在洒满阳光的裁缝铺前,办了一个简单却暖心的婚礼。江水潺潺地流,缝纫机的“咔嗒”声和钟表的“滴答”声,混在了一处,成了日子里最贴心贴肺的调子。
婚后的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的。清早,江上的雾气还没散,小肖总会先给缝纫机上好油,再把顶针放在秦师傅最顺手的地方;夜里,秦师傅赶活儿,他就守着那盏修表用的小灯,陪到深夜,还特意把钟表的“滴答”声,调得和缝纫机的节奏一个样。江风穿过铁皮墙的缝隙,带着江水那特有的、湿润润的气息,绕在他们两人的身旁。日子嘛,总少不了沟沟坎坎,可他们俩,就像两股拧在一起的棉线,在生活的布料上,缝出了一行行细密、安稳的针脚。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秦师傅低下头,用牙齿咬断线头;她丈夫正在给一位老主顾修理怀表;他们的儿子呢,蹲在一旁,把掉下来的扣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在铁皮墙上拼出星星的图案。江水浩浩荡荡,卷着岁月的浪花,不停地向前奔流。缝纫机的“咔嗒”声、钟表的“滴答”声,还有孩子那清亮亮的笑声,缠绕在一起,像是三种不一样的丝线,绵绵密密地,织进了新洲垴的黄昏里,也织成了秦师傅这平凡、却滚烫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