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长江水在新洲垴的洲头打了个转,把滩涂泡成了个丫字形。洲上人的日子,像日头底下的影子,被压得扁扁实实。唯独沈青山不同——他蹲在小蓉婶娘家的禾场上,背影像棵经年的老竹,被风拗得有些歪斜,可手里摆弄篾片的动作,却利索得很。“沙沙”的细响,是洲头再熟悉不过的背景音。
青山是山里人,四十出头,驾着木船从冶湖顺着电排站那条小河来。来时总裹着一身雾气。船头码着湿漉漉的毛竹,船尾堆着半成品的篾货,舱底积着竹屑混了露水的泥浆。他戴顶竹斗笠,酱色旧马褂被河风灌满,鼓胀如枯荷。“山古佬又来了!”洲上的细伢子追着船沿喊。他也不恼,从褡裢里摸出几粒炒黄豆,咧嘴一笑,日头底下,两颗金牙亮得晃眼。
记得有年秋收后,小蓉婶娘家的晒垫破得像张扯烂的渔网。青山来了,蹲在禾场上,抽出他那把磨得锃亮的篾刀,先在掌心轻轻蹭两下刀口,又对着日头眯眼瞧了瞧。粗粝的手指抚过晒垫破损处呲出来的篾条茬口,那神情,倒像在探看一个生了病的孩子。“妹夫,这事我包了。”他噗地吐掉嘴里嚼着的草茎,眼睛还盯着那破洞,“工钱,您看着给就成。”小蓉婶娘的丈夫是大队民兵营长,大巴掌拍在青山肩上:“自家兄弟,还能亏待你?”
这话不知怎的让隔壁余大妈听了去。第二天天刚麻亮,她就背着张同样破旧的晒垫堵在禾场门口,嗓门提得老高:“青山师傅,给我家这张也修修?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不能厚此薄彼?”范大婶也跟着来了,手里捏着块打满补丁的蓝布帕子,眼神巴巴地望着。青山有些局促,挠着后脑勺,篾刀在手里转了个圈,“修是能修,就是这价……”话没落地,余大妈就抢了话头:“小蓉婶娘家给多少,我照给!”
眼看僵持不下,民兵营长过来了。烟袋锅子在晒垫破洞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两下,“青山的手艺,你们还信不过?修这么一张晒垫,六角钱跑不了。眼下队里要修的晒田还排着队呢!这么着,一家出四角,算照顾山里来的兄弟。”这话听着是商量,却带着分量。余大妈还想说点啥,被范大婶扯了扯衣角,两人嘀嘀咕咕地走了。
青山看着她们背影,轻轻叹口气,便不再言语,埋头干活。他把晒垫摊平在禾场空地上,抖了抖破损的边角,取来自带的毛竹,篾刀贴着竹身,“嗤啦”一声脆响,竹皮便与竹肉分了家,削出的篾条匀称得很。他半跪在晒垫边,新篾条与旧篾条在指间交叉穿梭,篾刀灵巧地在缝隙里游走,将接头处牢牢楔紧。汗珠子顺着他额头滚下来,流进眼里,也顾不上擦,嘴里只念叨着:“横三竖四,经纬要对齐咯……”渐渐地,边上围了些看热闹的人,有人啧啧称奇:“瞧青山师傅这双手,比绣花还细发!”日头偏西时,那张千疮百孔的晒垫,竟在他手下重新织成了细密扎实的网。
圩集日,是青山最忙活的时候。虽说供销社里开始有了塑料盆桶,但结实耐用又便宜的篾器,洲上人家还是首选。他把篾筐、簸箕、烧箕在木船边码得整整齐齐,竹刷把捆成捆竖在船头。洲上的堂客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压价。他总是憨憨地笑,由着人家把价钱压到最低。“这簸箕,四角五卖不?”王嫂子捏着簸箕边角翻来覆去地看。青山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有点急:“嫂子,这是今年的毛竹做的,光手工费就……”话没说完,王嫂子已把钱塞进他手里:“就四角五,不卖算哒!”青山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眼神里透着无奈,把钱揣进怀里,低头继续整理他的篾器,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竹篾边。
邻村的李瘸子有回来订三只装谷的篾筐。青山接了活,当天就从船上搬来了几根碗口粗、青皮油亮的大毛竹。入夜,禾场里点起昏黄的煤油灯。青山坐在小凳上,把竹子竖在两腿间,篾刀顺着竹节划开,“噼啪”声响里,竹子应声裂开。接着分层:外层的青篾韧劲足,编筐身最好;里层的黄篾软和,衬筐底正合适。篾条锋利,常在他手指上割开一道道血口子,他也只是随手在裤腿上抹一抹。煤油灯把他专注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那影子随着手上篾条的穿梭,微微晃动。
交货那天,李瘸子眯着眼打量那三只筐,硬说筐底编得不够密实,会漏谷子。青山急得直跺脚,嗓门也高了:“不可能!我编的时候一根根篾条都过了眼的……”“少啰嗦!”李瘸子打断他,“三只筐就一块五,不要拉倒!”青山望着地上散落的篾筐,喉结上下滚动,脸憋得通红。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发白,手背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篾条划痕格外显眼。他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弯下腰,默默地把筐一只只捡起来,接过了那几张毛票。那攥着钱的手,微微颤抖着,塞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洲上最热心的黄大婶,留意到了这个总是沉默做活的篾匠。一个晌午,日头正毒,黄大婶端了碗绿豆汤坐到青山身边,脸上带着笑意:“青山兄弟,还单着呐?”青山被碗烫了一下,差点失手,脸涨得通红:“是咯……山里穷,哪个姑娘肯跟……”黄大婶用帕子掩着嘴笑:“我娘家有个寡妇,男人走了好些年,人勤快本分。要不,我帮你俩牵牵线?”她说着,目光扫过青山脚边刚编好的精巧竹篮,“那妹子手也巧,绣花补衣是好手,你们俩……倒像是一路人。”
青山的手猛地一抖,篾刀在腿上划了道血印子。他望着黄大婶,喉咙像被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正巧小蓉婶娘站在门口,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三日后,青山换了身干净衣裳,跟着黄大婶去了邻村。那寡妇站在屋檐下,手指绞着围裙边,脸红得像刚染的红头绳。青山憋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个新编的竹篾梳子,梳齿细密均匀,还刻了朵小小的梅花。他手微微发颤地递过去:“我……我手笨,只会编些这个……”那寡妇接过竹梳,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裂口,忽地缩回,又缓缓握住梳子——梳齿间的梅花,刻得比绣线还细。
过了两个月,青山在黄大婶家的禾场上忙活了整整两天。他把能想到的农用篾器都编了个遍,竹筛、米箩、菜篮子堆成了小山。每一件都看得出用了十二分的心力,篾条刮得光溜,接口处严丝合缝。黄大婶要给工钱,他涨红了脸,坚决地推回去:“要不是您,我这辈子怕真要打光棍了!这点力气活值不了几个钱,就当是我的谢礼!”
两年后的腊月里,洲上张灯结彩,大家都去喝青山的喜酒。他倒插门进了那寡妇家,一担新打的、精巧结实的篾器作了彩礼。小木船缓缓驶离新洲垴时,青山站在船头回望。斗笠下,那两颗金牙一闪一闪。河面飘着零星的雪花,他身后担子里的篾器,在寒风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我总觉得那声音里,还缠着毛竹的清香和篾刀划过竹皮的“沙沙”声。
后来洲上通了公路,塑料货郎的吆喝声盖过了篾刀的沙响。青山的木船来的次数渐少,然而,河风不会忘记,那些篾条里,曾编织着一个山里篾匠——沈青山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