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把第一缕阳光拌进饲料。
铁锹翻起的发酵床,像一本被风掀动的厚书,每一页都写着:
“生长”。
我站在栏舍中央,听见小猪们轻快的鼻息,像无数枚钥匙,
同时转动,解锁大地的心房。
【二】
粪污不是终点,而是一条暗河。
它潜入沼气池,在漆黑的密闭里酝酿火焰;
火焰化作灶膛的蓝舌,舔亮锅底,也舔亮我
被岁月熏黑的掌心。
循环,是最温柔的复仇——
让被遗弃的,重新成为能源;
让被厌恶的,转身照亮夜晚。
【三】
我给每头猪都取一个诗人的名字:
海子、艾米莉、辛波丝卡、聂鲁达……
他们低头啃食,抬头望我,
瞳孔里晃动着同一片晴空。
有时,艾米莉在墙角用蹄子画下一行斜体;
有时,海子突然跃起,试图
把栏门当作天空的格子窗。
我朗读配方表,像朗读一首情诗——
“粗蛋白 18%,钙 0.8%,磷 0.6%……”
它们咀嚼韵脚,把每一个数字
嚼成肉质的月光。
【四】
疫苗的针尖是一枚小小的月亮。
我按住耳后的颤抖,像按住
自己少年时第一次上舞台的怯场。
免疫,是一场静默的暴风雨——
在体内,千军万马竖起盾牌;
在体外,我依旧只能听见
风吹动玉米叶的沙沙声。
疫病与诗意,同样擅长隐喻;
我学会在二者之间,
保持针尖般的平衡。
【五】
母猪分娩的夜,银河像一条被拉直的产床。
我挽起袖子,成为接生的侍者,
把湿漉漉的黎明一只只拖出。
它们粉红的啼哭,像刚被写下的
惊叹号,铺满整间产房。
胎衣落地,像旧封面脱落,
露出生命的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我用稻草替它们铺好序言,
把脐带剪成最短的省略号……
从此,故事开始,章节由它们
自己用脚蹄续写。
【六】
无人机掠过头顶,扫描仪眨着复眼。
数据像雪片落进手机:
日增重 680 克,料肉比 2.37,背膘厚 12 毫米……
我在屏幕里看见猪,
也在猪的眼睛里看见屏幕。
科技,是一面双向镜——
照见它们的胃,也照见
我的孤独。
当算法预测出栏日期,
我偷偷在备注栏写下:
“希望,不在出栏,而在
它仰头时那一瞬的空白。”
【七】
卖猪的车驶入场地,铁栏哐当合拢。
它们排队,像走向一座移动的图书馆。
车尾的升降板,是最后一页目录。
我拍拍这个背,摸摸那个耳,
把未说完的句子,揉进它们
被风掀起的鬃毛。
称重、打票、签字——
笔迹像一条无法回头的分水岭。
我转身,不敢看尾灯
如何在暮色里渐渐变成
一枚被摘下的逗号。
栏舍突然空旷,像诗里
被删去的多余行距;
而我,学会在空白里
继续喂养下一批
尚未落笔的词语。
【八】
深夜,我独自坐在饲料塔下。
银河倾泻,像一袋被划开口子的全价料,
把星尘撒进我的掌心。
我伸手,抓住一把光,
却听见它从指缝漏出——
“希望,不是饲料,
而是饥饿本身。”
于是,我把空握紧,
像握紧一座尚未建造的教堂。
风穿过塔身,发出管风琴的轰鸣;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
在水泥地上
长长地、长长地
伸向远方——
像一条通往未来的
自动料线。
【九】
天又要亮了。
我把铁锹洗净,挂在墙上,
像挂上一支用完的笔。
猪群醒来,用鼻吻
把栏门敲成鼓面。
我推门,阳光像编辑
删去所有病句。
在这一刻,我确认:
希望,不是终点,
不是出栏磅单上那个
冰冷的数字;
希望,是每天重复的动作——
投料、清槽、巡栏、记录……
是当我说“我的养猪场”时,
舌尖先尝到微咸的汗水,
再尝到一丝
几乎难以察觉的
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