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英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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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十年前，年过知命之年、在农村待了大半辈子的童年玩伴院保，居然摇身一变，当上了县城两家机关大院的保安主管。望着他头戴大盖帽、腰系宽皮带、身穿蓝色笔挺保安制服的神气模样，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情不自禁的生发出“院保兄弟真不简单！“的赞叹。
是呀！院保能由一个“泥腿子”一跃变为今天这个光鲜，实属不易，令村民及同学等熟悉他的人都始料未及。然而，不明就里的人哪里知道，院保童少时代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十分贪玩而又频频出事的“老顽童“，全村闻名。而他小时候与我的交往则更富有传奇色彩，至今仍令我心有余悸又甚感好趣好笑。
院保是我的同年老庚和童年玩伴，也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家和院保等村上多家邻居是那种连为一体的四合院式老宅，每天朝夕相处，睦邻友好，甚是热闹。那时院保和我只有5岁多，与我玩乐得几乎形影不离，好似孪生兄弟。清晰记得那天上午，我刚出家门沿着门前走廊往北走，忽见院保紧紧尾随一条白色的小狗向我跑来，后面跟着小我们几个月的玩伴金水。院保看到我迎面走来，高兴得大声呼叫：“英富英富，快捉住这只狗！”童年同样的贪玩和懵懂，驱使我不容多想，赶忙跑上前一把就抓住了这条小狗的两只耳朵，院保随即跑上前抓住了它的两只后腿，配合我“荡秋千”似的将小狗左右摇晃起来，一边摇摆一边兴奋得欢叫“嗬嗬！嗬嗬！”约莫摇晃了五、六下，金水也兴奋得在一旁手舞足蹈欢叫。这时，院保不知是累了还是失手抑或是年幼不懂事，突然两手松开了小狗的后腿。仅仅几秒钟，两脚着地的小狗便有了力量挣脱了我的抓手，猛跳起来在我的下唇咬了一口后逃之夭夭。霎时，一滴滴血从我嘴唇里滴到地上。疼痛加惊吓，我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站在一旁的院保、金水见状也吓得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邻居五妹大妈和东香塘大妈，她们忙出门赶到现场即大声喊叫：“不得了哦！快来人啊！狗咬着富山了(富山即我乳名)……”。叫声唤来了我母亲，也惊动了四邻。在我泪眼朦胧中，只见母亲穿过人群，一脸悲戚，她在听了我泣不成声的诉说，又看着地上一滴滴殷红的血液后，紧张得只是抱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哪怎么办？怎么办啊？”
记不清当时是哪位好心的村民提醒了一句：“赶快叫人打狗，只有打死了这条狗，吃了它的肉，才不会得狂犬病！”大家齐声附和。不一会，人们各自回家拿来了扁担、棍棒、锄头等农具，齐朝屋外跑去追寻那条小狗，大有临战前的紧张状态。不久，这条小狗就被年长我八九岁的福金大哥给打死了。当天傍晚，不记得当时是谁端来了一小碗没有食油且无味道的水煮狗肉，说是吃了就不会患“狂犬病”。可我只吃了一两块这淡而无味的狗肉汤便不想吃了。想想当年医疗技术落后，没发明“狂犬疫苗” 而无针可打，我竟然一直没发“狂犬病”，真是幸运。
一年后的1965年下半年，随着全国掀起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新高潮，老家一半居民便在北面一块高地兴建了新村，院保家的房子建在紧靠我家前一排的斜对面，这样我又很方便的和他形影不离的玩乐在一块，一年前被狗咬事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记得那天上午，我和院保来到村子西南面用来阻挡家畜家禽糟蹋庄稼的泥墙上玩乐。这条泥墙长约百米、宽约0.3米、高约1.5米，上方有一根坠下来的电线与泥墙平行向西延伸，举手可及。极为顽皮的院保便站在这条泥墙上，一路攀着这根电线往西奔跑，一边跑一边乐不可支的叫嚷：“嗬嗬！嗬嗬……”看他玩得开心，不懂事的我竟也站在泥墙上跟着他一路往西奔跑，只不过是我没有拉着电线。约跑了50米，猛然听得前面的院保惨叫一声：“哎哟！”我一看，只见他拿着电线的手像是凝固了，整个身子在剧烈的抖动。
我知大事不好，顿时吓得大声哭叫：“快、快来人啊！院、院保触电了哦！”叫声立时惊动了在附近田里清沟排水的村民会得大哥，他立时拿着铁锹飞也似地跑近院保身边，一锹把电线打断，院保随即跌倒在泥墙上。
原来，院保是触及了裂开的电线包皮绝缘层而触电，幸好他触及的是照明线而不是高压线，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这时院保的母亲闻讯赶到了现场，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嚎啕大哭起来。可想而知，她就这么一根独苗，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今后不知如何活下去。随后赶来的几位村民看她哭得伤心，忙帮助她把院保背往家里急救。
一到家里，有经验的村民忙叫院保母亲赶快拿出一只半大不小的木盆，将昏迷不醒的院保身子放在反扣的木盆上面，并塞给他手心一把古式长把大铜锁，企图用这种封建迷信来祈求神灵保佑。院保母亲就这样按照村民的吩咐，蹲在地上一边不停地上下翻动木盆，一边念念有词祈求菩萨保佑儿子平安。那哀怜的祈求声及木盆与地面不断撞击的“咯咯”声，显得是那么阴森、那么沉闷，令围观的村民都不敢做声，而站在人群中观看的我，一直在瑟瑟发抖。
少顷，院保年逾古稀的老婆婆则站在大门口烧香拜佛，神色煞是愀然，末了还瞪了我几眼。她那爆出的双麻眼珠实在骇人，像是在怨恨我与她的孙子玩出大祸了，这令我吓得更加魂不附体，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十几分钟后，大难不死的院保总算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然而，人们哪里知道，农村这种封建迷信的急救办法只能是妄想，根本无法使触电严重的院保能转危为安。到了中午时分，院保伤情虽有缓解，但仍是神志不清。那时农村的医疗技术落后，乡村医生一时感到棘手，不敢接受，力劝院保母亲赶快送去县医院救治。身无分文、一筹莫展的院保母亲突然想起了我在县政府当干部的父亲。“去找德芬叔！”(德芬即我父亲名字，她按儿子称我父亲)。主意打定后，焦急万分的她来不及吃午饭，就独自拉着一辆板车载着儿子火速赶往近20公里远的县城。几小时后，经长途跋涉终于在县政府大院找到了我父亲。
看她们孤儿寡母这个窘境，父亲当即在财务上借了几十元钱，便带着她母子俩急速去县人民医院救治。由于救治及时，加上住院几天，年幼的院保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直到多年之后，院保母亲常常对我家及村民说：“得德芬叔气力！得德芬叔气力！”(方言，意为感谢我父亲救命之恩)。
约莫过了两年，大难不死的院保仍是玩性未改，由此玩出了第三场“恶作剧”。那是夏季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12岁的院保和我扛着铁锹随村民去一名叫“南山里”的地段铲草皮肥田，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当我们一行人走到一名叫“竹塘哇里”的圩堤下面时，生性顽皮的院保突然双手拿着铁锹手柄在原地打圈圈横扫玩乐起来，嘴里乐不可支地叫着“呵呵……”此时的我正行走在他身后一米多处，猝不及防被他那旋风般的铁锹刃划着了鼻梁上边及右眉毛，顿时血滴草地，疼痛加惊吓的我，顿时跌倒在地大哭起来，这时在我身后的余妹婶婶见状，慌忙上前抱着我。院保这时才慌了神，知道自己又闯祸了，急得在那直愣愣看着我。余妹婶婶看我哭泣不止，且脸上还在往下滴血，当即耽搁上工火速把我背回家。好在伤口不深，村医生给我上药包扎，几天便渐渐痊愈，只是很遗憾那两道疤痕未消除，至今还清晰可辨，成为院保童年时代顽劣留给我永恒的印记。
上述三件触目惊心的事件，并未改变我与院保以前懵懂贪玩的习性，过后仍是乐以忘忧的玩着。那时的我，每当寒暑假时分，父亲便会接我去县城，以便就近辅导我文化功课。回乡凭着我在县城跟伴玩乐的本领，常常不知天高地厚在院保家紧靠村小学的操场上，攀爬那根两丈多高的木电杆。我双手双脚同时配合，握紧夹紧电杆，用力一下一下往上攀爬，只几分钟便爬到了距离顶部不到一尺有电线的部位，尔后手脚稍松开一点，顺着电杆“呼啦啦”溜到了地面。乐得站在下面的院保和玩伴们不住地欢呼雀跃。这时，禁不住诱惑的院保便搓了搓双手，也学我的模样攀爬电杆。虽然他刚学还爬不过我，但速度和技巧也在其他玩伴之上。此外，我时常和院保等玩伴在课余时间再多个场合玩打毽子、搭陀螺，捉蟋蟀、爬树掏鸟窝，玩得往往忘了回家吃饭，需要大人大呼小叫才匆匆散去。
院保家的房子是独门独户紧靠学校操场，偌大的操场便是玩陀螺的最佳场地，故我们一群玩伴几乎天天在那搭陀螺。为了检验谁玩陀螺技术最高、跑得最快，故各自在猛抽了几鞭子陀螺、待其高速旋转后，便火速环绕院保家房子跑起来。那时院保往往捷足先登，他总是在猛抽几鞭自个正在旋转的陀螺后，第一个朝自家屋子跑起来。大家见他跑也火速行动起来，争先恐后、你追我赶的紧张场面，使整个活动现场俨然田径的赛场。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院保当年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怎么追也追不过。就在大家玩得正欢时，突见院保年迈的婆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大喊：“保得(院保乳名)！保得啊！……”那略带沙哑而有些吓人的声音，加上她愠怒的眼神，令我们一个个毛骨悚然，顿作鸟兽散。
光阴荏苒。我们由小学转入初中部读书，童少玩乐的黄金时代随即消逝，而院保则脱胎换骨的像是变了一个人，全然没有了孩童时代那种顽劣的习性，显得比我们懂事和成熟。1975年7月初中毕业后，他目睹我和邻村一位同学继续升读高中，极想继续升学，但鉴于婆婆早已仙逝，便体谅母亲一人在家的寂寞与艰辛，毅然辍学回家务农。那时，村里由寿连老师主办文艺宣传队，凭着院保的爱好和悟性，刚毕业就加入了这支如火如荼的文宣队伍，这让他如鱼得水。
记得一个周末的上午，我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观看村文宣队演出，在一阵富有节奏感的“咚咚锵”锣鼓声中，院保和良仁、余保、志华等四位演员闪亮登场，出演“三句半”文艺节目。年长两岁的良仁首当其冲吟出：“青岚湖水流声响”，接着四人齐奏有节奏的锣鼓，依次下去，轮到第三位院保说台词时，只见他从容镇定，毫不慌张，一句“田野肥沃稻麦香”铿锵有力的台词伴着他那恰到好处的手势，令首次站在人群中观看他演出的我极为惊叹。随着一轮又一轮“三句半”节目的演绎，院保始终以良好的台风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博得我及观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我真想不到，当年年仅15岁、从未在学校演出过的院保竟然如此脱颖而出，一鸣惊人，着实令我肃然起敬。也正是他出色的表演，让他找到了同村异姓且同在文宣队演出的美女恋人，一年后即步入幸福的婚姻殿堂。那时因生活紧张，我送了一点薄礼外加一根心爱的笛子，权当给他的婚礼纪念。院保对此十分高兴，时常在晚上手拿我赠送的这根笛子吹奏，悠扬的笛声飘荡在乡村寂静的夜空，传遍家家户户。
院保回家后一年，就凭着良好的劳动表现而担任生产队仓库保管员。可别看这个小小的生产队保管员，他掌管着全队几百号人一年辛苦打下来的全部粮油物资，非生产队正副队长和全队社员信任度极高的人不可担任。由于他认真负责，所保管的粮食经济作物账实相符，账账相符，无一发生短少和霉烂变质等不良现象。后来由于他写的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和毛笔字，加上表现出色，一年后就由路教工作队同志推举为生产队会计，直至后来的村小组会计。2000年由于上级全部取消村小组会计岗位，院保才在这长达25年的会计岗位上退下来。期间，他十分热爱、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神圣岗位，一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不但账目清晰，没出一点差错，且从未有过贪污、做假账等不光彩行为，故每次上级查账均第一个过关，备受好评，其业务素质和过硬作风堪称全大队（全村委会）第一，全乡知名度也很高，村民有口皆碑。
1998年家乡发生特大洪灾那年，院保因村小组组长患病住院，毅然挑起了身兼组长和会计的重任，日夜带领村民严防死守，千方百计保住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由于操劳过度，一夜未睡，不慎在一个早晨过一座独木桥时将自己的两根肋骨摔断。按说他因工受重伤，又身兼组长和会计要职，报销所有医药费和营养费，上级肯定通过，村民也无可话说。可他硬是没报销一分钱，没拿一分钱工分，实属难能可贵。他那廉洁奉公的高贵品质至今令村民广为美谈。
记得一次我在路上偶然遇见他，寒暄几句后便故意开玩笑的试探他：“你担任生产队和村小组会计那么多年，经手的资金那么多，就没贪一分钱？就那么大公无私的为村民办事？划得来吗？”他听后先是莞尔一笑，然后一脸肃然说：“如果我贪污了一分钱，不尽职尽责为村民管事办事，那我就不配称村组干部，就辜负了干部群众对我的信任！”听了他这一席感人肺腑的话语，我从心理感受到眼前的院保，已大不同于以前那个顽皮出名、尽搞“恶作剧”的“老顽童”了，他已成长为一名备受村民爱戴的好村组干部。
有人说：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是的，此话千真万确！院保自村小组会计岗位退下来之后，便乘着改革开放的强劲东风开始闯荡市场，凭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和聪明能干，先后在县城几个家居公司担任外运工作。十几年下来，他不仅在县城买了新房，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市人，还培养好了一对优秀的儿女事业有成，真正拥有了温馨幸福之家。现在，他又同时兼任县城两家机关大院的保安主管，算是好人终有好报。他在年过知命之年能获此福分，与他的吃苦耐劳、能打会算和道德高尚至关重要。
“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现在，尽管院保身居县城，工作繁忙，但他思恋家乡的情结始终未变。他曾几次携家人从县城返乡，或给钱或买礼品看望村上多名前辈或高龄有病老人。而每年的正月初一，则是他极为忙碌的一天，一早就不辞辛劳，骑着电动车从县城返乡，积极协助本村寿连老师撰写族谱、续添新丁，并于去年初寿连老师仙逝时，全部接下这项光荣而又艰巨任务，决心为村里的公益事业不遗余力。他说：“为村里抄抄写写、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公益事业，是我人生最大的快乐！”
院保是个挺忠实、厚道、重感情的人。他在担任村小组会计期间，常借到乡政府开会之机，多次抽空到我单位看我，畅叙别后情景和童少时代趣事，言谈之中不失对我的歉意和悔悟。17年前，当他从县城回家清明祭扫，得知我父亲不久前逝世的噩耗，当即特地绕道去我父亲墓前跪拜，哭泣不止，诉说自己没有得到消息来为我父亲送葬的遗憾，充分显示了他淳朴厚道、知恩图报的高尚品格。他十分怀恋自己在塔中两年就读初中吃住在亲戚家的青葱岁月，感恩毛妹姑娘及其全家对他的关顾。这些年尽管自家生活在县城，无论工作多么繁忙，仍想方设法抽时间携带营养品去乡下，探望年迈的毛妹姑娘，逢年过节或举办喜事则是必到。四年前，当他获悉毛妹姑娘92岁大寿时，即携家人前去祝贺，送上贺礼并与老人合影留念，这让这位期颐之年的老人倍加欣慰和感动。然而未过多久，年迈多病的毛妹姑娘溘然长逝，这让院保异常伤心难过，时常在我面前念叨毛妹姑娘及其全家人对他的恩德。
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最头痛的事情就是借钱，即使是亲友也往往“碰壁”。然而，院保却用他的真诚和厚道，诠释了助人为乐的人间真情。六年前，当我急需两万元而难以启齿的向他开口时，尽管身边资金不多，但他二话不说，想方设法凑了两万元给我，解了我一时的燃眉之急。半个月后，当我有了资金时，即可还款，并言明要给他借款利息，可他摇摇头说：“哎！兄弟之间怎么能要利息呢？”在他一再拒绝下，我只好把他的这份情义铭刻心底。近年来，他虽与我少有谋面，可几次通过微信信息或语音，邀请我去他在县城的家吃饭。他的深情厚意，让我有一种李白诗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感慨。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人生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我想院保正是这种人，也正是他具备这种美德，才从一个当年顽劣成性的少年，逐步成长为一名埋头苦干、知恩图报、无私奉献的优秀公民，并在县城保安主管这个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备受称赞。未来的岁月，我坚信胸怀宽广的院保，在盛世中华的好年代里，定能夕阳火红，老而弥坚，让生命焕发出璀璨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