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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继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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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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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队长”的这一辈子

引子

“麻队长、麻队长,机胡的(本地方言,意为快点)把你的大烟袋给我用下。”人还没到,那声音却已经像一阵风,卷进了正拿着煎饼要吃的麻队长耳朵里,此时正是晌午。

听到声音,麻队长赶紧放下碗筷,顺手将挂在椅子背上的大烟袋取下,迈步出了大门口。

到了门口,麻队长定眼一看,是村东头李家大哥。

他一脸焦急说道道:“麻队长,我家小丫头得了蛇盘疮,痒得直哭,你这大烟袋油子得给我救救急。”麻队长队二话不说,顺手就把那宝贝烟袋递给了李家大哥。

麻队长,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他的生活简单而充实。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满村庄,他便拿起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大烟袋,坐在门槛上,悠闲地抽上几口,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那把大烟袋,不仅是他的“老伙计”,更是村民们心中的“灵丹妙药”。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村民们有个小病小灾的,大都靠这些土办法来解决。而麻队长的大烟袋也成了宝贝疙瘩,因为大烟袋里的烟袋油子是烟草燃烧后留下的液体,具有一定的杀菌、止痒作用。不管谁家有需要,麻队长总是二话不说,慷慨相借。

麻队长生性仗义,为人正直,又因为他是贫农出身,在那个讲究成分的年代里,他自然成了村里的佼佼者。十八岁那年,他就当上了生产队长,带着大家一起劳作,一起奔日子。

在那个还是样板戏盛行的年代,麻队长还是村里的文艺骨干。麻队长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精通音律,在村里排练样板戏《墙头记》中,还充当起打呱哒板儿的角色,他手中的呱哒板儿,打得清脆响亮。呱哒板儿是把6个板子用鹿皮穿在一起做成的乐器,相当于快板或竹板,现在很少见了。

住在村东头的李家大哥,我喊表叔,而麻队长不姓麻,是我的父亲的外号。

麻队长的由来,是在父亲当上生产队长的第二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处于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的生活节奏规律而有序,每天两大晌的劳作,让青壮年社员们忙碌而充实。他们或是推着沉重的架子车,将肥料一车车运往地头;或是扛起锋利的锄头,深入田间地头,与杂草进行着无声的较量;又或是在夏忙秋收时,男女老少齐上阵,用汗水浇灌着丰收的希望。

父亲作为生产队长更是天天不着家。除非刮风下雨,才能好好歇息两天。

那天冬天,生产队正忙着干河工,修缮渠道,以确保来年的丰收。按照村里的老规矩,每家每户都得出人出力,或者出大米等粮食来顶替河工。父亲,那个总是以身作则、公正无私的生产队长,带着记工员,穿梭在村头巷尾,挨家挨户地进行统计。

有一次,当他们的脚步停在刚子家门口时,一场风波悄然酝酿。刚子,村里出了名的刺头,对出河工一事嗤之以鼻,更不同意出大米等粮物来顶替河工。

面对父亲的坚持,他嘴角一撇,不屑地说:“看把你能的,不就脸上多长了几个麻子吗,当个 ‘麻队长’有啥了不起的。”言语间,满是挑衅与轻蔑。

父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两人便发生了争执,刚子还随手打了父亲一拳。随后到大队部进行处理。队部决定以妨碍生产、打人事由,让民兵营长押送至公社派出所。

“我看算了吧,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也不是故意的。”父亲说道。此时的刚子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给父亲赔不是。

虽然风波平息了,但“麻队长”的外号却不胫而走,成为了父亲在村里的一个独特标识。这个外号,既是对父亲那次冲突的调侃,也是对他作为生产队长公正无私的一种肯定吧。

在那个年代,生产队的粮食分配少得可怜,人们的肚子总是填不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的困苦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紧紧束缚。为了能多分点粮食,父母、大姐都拼命地干活挣工分,家里常常就剩下我们年幼的兄弟三人。

其实,大哥是在我的“怂恿”下“做贼”的。我们“做贼”也是事出有因,要怨就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为了防震,家家都搭建了地震棚。我家院子有三棵呈三角形的大榆钱树,父亲就顺着它们的地理位置用木棍搭建了一个立体三角形地震棚。那一年,大哥十一岁,我六岁,小弟才一岁多点。

有一天,已到中午时分,父母亲、大姐因为都忙于生产队的活儿还没回家,小弟饿得大哭大闹,在棚子里一会爬、一会打滚,可没法走出棚子。

之前,为了防止他乱跑,我用小绳拴住他的腰部,而绳子另一端固定在地震棚的木棍上。

突然一声“卖豆腐、卖豆腐”的声音传来,我赶紧跑出去一看,见一大娘推着豆腐车正向我的家门口方向走过来。此时我也饿的难受,便转身回到院子里,向大哥说有卖豆腐的。大哥说没钱买。我说俺大大(父亲)的管的生产队小木钱箱就放在堂屋菜柜上。

望着饿的大哭的小弟,大哥心软了。说道:“小木钱箱有锁打不开,咋整。” 我说:“木钱箱左边下边有点小木缝,你看看能否晃晃,说不一定钱能顺着小木缝露出来。”大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我的怂恿下决定试试。我搬来大椅子,大哥站在上面将小木钱箱拿下来,顺着小木缝左右晃动。

不一会儿,还真的露出了一角钱,大哥捏住钱的一角,顺手抽了出来。那一刻,我们都瞪大了大黑眼珠子,看着钱既激动又害怕,赶紧把钱箱放回原处,然后大哥让我拿着钱去买豆腐。

买到豆腐后,小弟吃了好几块,停止了哭声,我也跟着沾了光,而大哥只尝了一点点。这样的事一共做了三次,然而“贼事”终究还是败露了。

那天上午,父母亲、大姐收工早,一回到家就看见我们在吃豆腐。我和大哥顿时傻眼了,怔怔地呆在那里。

此时的父亲已怒目圆睁,厉声呵斥道:“豆腐哪来的,快说!”小弟才一岁多、还不懂事,笑嘻嘻地指着我说:“二哥买的。”

我害怕极了,连忙指着大哥说:“是大哥从小木钱箱缝里晃出来的钱。”

父亲二话不说,顺手解下皮带,朝着大哥连抽了三下,并说道:“再偷,打断你的手。”

“是我偷拿的,不管两个小弟的事.......”大哥痛的直叫,却坚定地说。此时,高举皮带的父亲迟疑了一下,母亲、大姐见状及时护住大哥。

母亲流着泪说道:“麻老东西,你怎下了这么狠的手,将生产队的钱补上不就行了吗。”

那时候,家家的小孩犯了错误,都会挨打的。

在几个月后,我也尝到了父亲的皮带滋味。

夏天的阳光炽热得仿佛能烤熟一切。我和村里的几个小男孩,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相约来到了村东北方向的一个小水库游泳。

水库的上游是村里的西瓜地。看瓜地的是李大爷,一个慈祥而又威严的老人。为了吃到香甜的大西瓜,我们几个小孩早有计划,分工明确,从四个方向悄悄地向西瓜地奔去。

李大爷虽然年迈,但眼睛却锐利得很,不过这一次,他终究没能抓住我们这些机灵的小鬼。我们像一群小猴子一样,迅速钻进瓜地,抱起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然后撒腿就跑,直奔水库而去。

在水库里,我们尽情嬉戏,享受着西瓜带来的清凉与甜蜜。傍晚时分,当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中时,而此时,父亲正站在堂房门口正怒气冲冲地等着我。原来,李大爷已经将我们偷西瓜的事情告知了我的父亲。

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顿严厉的惩罚。果然,当父亲的第一条皮带落在我屁股上时,我疼得直咧嘴,并叫道:“你个麻队长,就知道用皮带抽人。”然后,撒腿就跑,躲进了生产队场上的草垛里。

就这样,我在草垛里一直待到深夜九点多。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找到我的。只见,父亲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为我扇着风。而被蚊子叮咬过地方,都用烟袋油子涂抹过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我望着父亲那张长着几颗麻子的脸,突然觉得他变得格外亲切。那几颗麻子,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变成了天上闪闪的星光,照亮了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父爱的伟大与深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偷过生产队的西瓜。

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父亲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岁月的痕迹。我们兄妹四人围坐在他的身旁,听他缓缓讲述着过往的故事。

“我这一辈子,打骂过你们,用皮带抽过你们,心里很是愧疚。但在你们四个孩子当中,我唯一对不住的,还是你们的大姐。”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深沉,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厚重的情感。

提到大姐,我们的心中都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大姐,那个从小便过早地承担起了家庭重担的女子,她的童年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书包和课本,只有无尽的劳作和辛劳。在村村“扫盲”上夜校时,也仅仅上过一个“识字班”。有时回老家时,还能听到“识字班(对大姑娘的称呼)”的喊叫声。

然而,大姐的心灵手巧却是村里“识字班”中无人能及的。做鞋、纳鞋垫,用缝纫机做的衣裤,都倾注了她对家人的爱。我们兄弟三人,脚上穿的,大都是大姐一针一线做出来的鞋子,垫着的是她亲手纳的鞋垫,还有穿的衣裤。

大姐出嫁后,依然没有忘记我们这个家。每年,她都会抽出时间,为我们做衣裤、鞋、纳鞋垫。那些鞋子和鞋垫,衣裤带着大姐的体温和气息,让我们在寒冷的冬日里,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有时,家里缺米少面,大姐总是想方设法地帮衬。姐夫也是个厚道人,从未因这些琐事和大姐有过半句怨言。相反,他总是默默地帮着我们家里干农活、做重活,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父亲的话语,也让我们陷入了沉思。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也理解了父亲对大姐的那份愧疚。想想,父亲其实还是很爱自己的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只是,生活的重压让他有时不得不做出一些艰难的抉择,而这些抉择,往往让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无奈。

我也渐渐明白,由于我的“怂恿”,父亲虽然严厉地惩罚了大哥以及偷瓜的我,但他内心也有着复杂的情感。让我们懂得了在面对生活的困境时,也要坚守道德底线,做一个正直的人。

此刻,我们围坐在父亲身旁,听着他的讲述,心中便涌动着复杂的情感。我们明白,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将永远是我们心中最宝贵的财富。

在村子里,麻队长的倔强与豪爽是出了名的,也正是因为这份独特的性格,让他结交了两位本村的过命朋友,他们三人被人们称为“铁三角”。

其中一位是江老师。我曾在镇中学初三时,听过江老师代课的历史。江老师的经历颇为丰富,他在部队当过文艺兵,还担任过宣传干事。那家喻户晓的样板戏《墙头记》,便是江老师转业后精心打造的。

江老师与麻队长的友谊,要追溯到江老师当兵之前。那时,两人脾气相投,彼此欣赏,就此结下了非常深厚的情谊。就连我父亲身上的那点文艺细胞,也是受江老师的影响而来。

我九零年高考落榜后,毅然弃笔从戎。在即将奔赴军营之际,江老师与我促膝长谈,聊了许多往事。其中,他讲述了一个关于麻队长的故事,让我对父亲又有了新的认识。

“你的父亲啊,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江老师感慨地说,“我在部队时,家里很多事情都顾不上。有一次家里盖锅房,眼瞅着一根顶梁还缺三公分,那时候大家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万分焦急的时刻,是你父亲从家里牛棚拆下一根大木棒,自己扛了过来,一下子就解了燃眉之急。”说到这儿时,江老师的眼中满是感动。

这件事也在村里传为佳话,让大家对麻队长的豪爽和热心肠赞叹不已。

而另一位是祥叔,同样有着令人钦佩的品质。祥叔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时年年是标兵,而且祥叔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总是处处助人为乐。

有一次,祥叔捡到了一个公文包,里面装有大量现金、粮票、还有单位公章。面对这样的“诱惑”,祥叔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就把公文包交给了大队部。他的这一行为受到了公社的表彰,再加上年年生产先进,被上级推荐到县一家工厂上班,成了公家人。

那时候,祥叔祥婶住在镇上,房子是祥婶单位分的。每逢赶集,或父亲去镇上购买农资化肥,我总会粘着父亲,去祥叔家蹭好吃的。每次去,父亲都会喝上二两小酒。即便祥叔不在家,父亲也会自己下厨,炒上两个小菜。而我最爱吃的芹菜炒肉丝,在那时,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到的。

从江老师和祥叔身上,我看到了他们为人正直的高贵品质。而麻队长,我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三人就像三把坚实的锁,紧紧扣在一起,构成了坚不可摧的“铁三角”。他们的情谊,也为我树立起了为人处世的榜样。

在村里实行大包干后,村里的生产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麻队长的队长职务也随之成了闲职。然而,麻队长是个闲不住的人,因办事热心公平,村民让他做了村里的白事料理负责人。

这个差事,看似只是操办村里的丧事,实则暗藏诸多棘手之处。从扯多少白布,到准备多少粮油和菜,再到安排吹鼓手,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马虎。那时村里家家兄妹较多,在这些事情上难免会产生分歧,进而吵吵闹闹。可麻队长总能凭借自己的热心与公平,将这些问题处理得恰到好处,一碗水端得平平的,让主家和众人都心服口服。

时光流转,到了2001年,我转业归来,此时的父亲已过六旬。看着父亲依旧为村里的白事料理工作奔波劳累,我不禁心疼。

有一天,我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劝他要注意身体,别再操那么多心了,跟我去城里享几天清福。交谈中,父亲一直静静地听着,只是不住地点头。

末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其实我也是不想操这心了,可主家到咱们家门口扑通一声跪下说,麻队长帮料理一下老人的后事吧,这种事你是没法拒绝啊!”听到这话,我瞬间无言以对。

是啊,在这农村,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一份质朴的情感,这份请求背后承载的是整个家族的信任与寄托,我又怎能再去阻拦父亲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让他放下这件事。

父亲还有个喜好,那就是喝酒。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男人收工后,累了一天,总喜欢喝点酒来舒缓一天的疲惫,父亲也不例外。

从小到大,我们兄妹四人一直不赞成父亲喝酒。记得当兵后,一次探亲回家,就因一件琐事,且与父亲喝酒有关,闹得很不愉快。事后,母亲在和我聊天时说道:“你的父亲也不容易啊,当生产队长不光要冲到前面,事事还要考虑周全,带着一百多号社员干活,社员之间难免有矛盾,他心里的担子重啊,喝点酒能缓解些压力。”

对于父亲喝酒这件事,其实母亲也是受了不少委屈的。有几次父亲喝多了,甚至对母亲拳脚过,小的时候我们兄妹都见识过,所以一直反对父亲喝酒。但母亲总是睁只眼闭只眼说,人喝多了控制不了情绪,让你父亲打两下也是释放下他心中的压力,我们见母亲如此包容,也只能遵从她的意愿。

说到母亲,也着实是个苦命人。她是本村人,八岁那年,姥爷就去世了。听母亲说过,姥爷读过私塾,文房四宝样样精通,打算盘更是一绝,解放后被公社招去做账务。姥爷从小体弱多病,有一次村里在斗大地主游街时,受到惊吓再加上染上伤寒病,不久便离世了。后来姥姥带着母亲改嫁,母亲从此寄人篱下,童年过得甚是凄苦。

母亲虽没上过学,但却聪明伶俐。有一次家里卖花生,涉及到角分的计算,我们还在用笔算时,母亲已经把结果说出来了,在场的人都为之惊讶,想来也许是姥爷打算盘的本事对她有所影响吧。

有时逢年过节带孩子老回家,为了让一家人重温小时候的欢乐气氛,我总会让父亲打上一段呱哒儿板。那段日子,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着。

然而,命运却在某一个夜晚悄然转折。小弟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摔倒了,人事不知,正送往县医院。我心急如焚,赶紧开车往医院赶。最终,父亲因没能及时就医,得了脑梗,从此卧床不起,不能言语。

而母亲总是守在父亲身边,轻声安慰着他:“麻老东西,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每每此时父亲总是眼睛发红,这也许是对母亲的一种愧疚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精心照料着父亲,总怀着一丝期待,想着奇迹能够出现。可是,时光荏苒,一晃九年过去了,奇迹终究没有降临。而母亲却因为长期饲护父亲,劳累过度,先行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在病重期间,还是念念不忘父亲,让我们好好照顾。可半年后,父亲也追随母亲而去。

尾声

父亲走后没有留下什么家产,但父亲的大烟袋、呱哒板儿,我至今还保留着。看到它们,我仿佛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呼唤:“麻队长、麻队长……”这声音,如同一首悠扬的乡村小调,永远回荡在我的心中,也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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