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塘
“念了那么久的梨花塘,现在就在眼前,不去看看?”“不了,太冷。”
秋粟,17岁的青年,他眼里总像下着雪,不知道为什么,初三便辍了学。和他同往的,叫秋裳。
一切都是偶然,他也不清楚状况,只是一味地为前一秒付出代价。出发前的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他站在窗边看着很远的地方,实际上就是黑暗,有光的时候那里是一堵墙。他日记里写到:雨,细雨是忧郁的,暴雨是焦虑的,这种在半夜扰民的雨,是常让我失眠的。对于他出行动机的猜测,我始终认为大概率就是因为台灯微黄的光、悬在房檐上的水滴、一首不知名音乐。
不能确定他那晚是否睡着,甚至做梦,第二天凌晨时,卧室就只剩下一本日记和一支钢笔。是乘坐的火车,72小时的硬座,从北京到西藏。一路上秋裳都陪着他聊天,不过有时话题会突然中断,是因为车厢外面的世界里总有一条很窄的溪,锁住他欲要出声的脖颈。至于梨花塘,世界上除了他,当然还包括车厢内的世界,就只有秋裳知道,据说那里很美,红色的土,梨花落在上面叠成毯;黑色的树干,梨花挂在上面堆成穹顶;最中央还有青色的湖,梨花飘在上面流成白绫。秋裳说,就害怕没有这样的地方,秋粟到时候会不会想不开。火车上有一位乘客,长着一对十分浓密的眉毛,在陕西停靠时,送了他一张纸,角落上写着:小伙子,你别总坐着看外边,一路来这么久,你也不和旁人说话,开朗些,总会有你想寻找的春天。他眼里仍是下着雪,默默收起来放入外套夹层。
枯燥 ,乏味的72小时,起身时腰部传来阵阵酸痛,他下车前瞥了一眼方才离开的座位,一声轻叹里,是72小时前就有的后悔。这里四处都是空旷的,在他眼里是空旷的。根据梦境中的指引,搭上一班公车,从拉萨驶往草原。
这一次,他没有看窗外,车上有一位藏族少女,晶莹剔透的双眼,黑亮的颧骨透着点淡淡粉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海螺。按照他的原话是:冰泉,雪山,披着桃红色的晚霞。无论如何,他也还是个青年,青春期里的悸动,眼里不管下着多猛烈深沉的雪,也隐匿不得。他日记中曾写:自认为悲惨的几年,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与某位心爱的人在黄昏散步,或者直白的说,未能体会过爱。他现在也不能体会,因为中间隔着一堵墙,是他向秋裳说的。
下车后,就一直向草原深处走,草原也并非单一的青绿,还有各种的斑斓野花。露水很重,一直打湿到他的膝盖,从凌晨到日暮,是湿了两次,累了,他终于累了,倒在一口积潭旁边,映照着外面世界的和他眼中世界的遥远雪山。梨花塘,他找到了,不过被大雾遮掩着,冰冷僵硬的四肢,他不能再前进。外套夹层里那张纸落出来滑进水里,角落那一行墨绽开来,蔓延着,夜得完全了,也绽放得完全。星星,倒映在墨线梢头,是——清澈的梨花。他安心睡去,这里的确有一处梨花塘。
秋粟没有再回来,而秋裳其实只是他手机里的ai。
海螺
去年春年,我很荣幸的来到西藏参与扶贫工作,第一个地点便是那曲市羌塘地区,那里有大概一万余名贫困户,我的负责范围里,有一位叫央金的女孩,央金,藏族文化中是仙女的意思。
那曲羌塘有着一片无垠的草地,她的阿爸从小就对央金说:我们周围的都是神灵家园,神灵护佑我们,我们也要敬畏神灵的家园。央金因此总把自然的一切唤作各类神灵,譬如雪神、山神、雨神和草神。她在神灵们的注视下诞生,自由的生活在自由的天地中。
她身边总跟着一只小羊,是她阿爸在她16岁生日送的,叫小海。至于为什么叫小海,央金告诉我她曾在我办公室的报纸上看到过叫大海的一滩水,似乎是很大很大的一滩水,她很想去看看。碰巧那天她阿爸要去拉萨接亲人回家,我告诉他央金的愿望,托他顺道带一只海螺回来。央金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听,当即要求和阿爸同去,不过她这么大还没有出过远门,我和她父亲也就答应了。
出行前央金画了一幅画送给我,准确的说是寄存在我这,画里是……按照她的原话讲吧“我昨晚梦见那一大滩的水了,还有和篝火一样赤红的云,染的水也变成红色,画下来啦,我先送给你看一会,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得换我。”我当然会还她,并叮嘱她别乱跑,远离了阿爸的视线。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充满想法,一秒前和一秒后都大不相同,好生叮嘱还是很有必要的。
后来也不知她在拉萨究竟玩耍的如何,根据事后她对我的描述:很高的楼,很长的路,车子在那里走的时候发出只咯咯咯的轻微响声,不像这里总叮铃哐啷的抖,弄的屁股疼,还有很多的人,回来在车上的时候有个哥们看起来不太好,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他在看她,很瘦,眼里雪山上总像下着雪。我告诉她这并不重要,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活在雪中也觉得满足,你我活在这里同样觉得满足,对你而言重要的是拿到那只海螺。她笑了一下,不过眼角闪过一丝迟疑,拿出海螺向我炫耀,我让她拿到耳边仔细听,是大海的声音。就这样,央金听了许久,一直到阿妈叫她吃晚饭。
饭后央金领着小海,还有那只海螺,在平时阿爸放牧的地方散步,我同她父亲一起,在后面跟着。草原的黄昏很美,像一朵青色的玫瑰,又透着一点点朦胧的红,雪山,山神,静谧的在远方,在天边,也时常出现在前面那个女孩的梦里。
“阿爸!阿哥!这有个人!”
我们跑下去,就在一口积潭旁边,嘴唇冻的煞白,应该是昏过去了。央金说就是车上那个人,我们把他抬回家里,阿妈端来了热水,揉搓他的手脚,他终于渐渐地醒来,或许是看见我们这么多人围着,或许是没有缓过劲来,手抖个不停,央金把海螺塞给他,让他听,他迟钝地放在耳边,此时我也看清了他眼里,的确下着雪。缓缓海浪的冲刷下,他平稳下来,说道:“谢谢你们,我叫秋粟,来这找梨花塘。”
归途
“噗,这里哪来的梨花,睡傻了吧。”“我梦见的,一定有。”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询问后,他讲了这一路上的遭遇。我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父母呢,他犹豫许久才说:父亲生病去世了,母亲跳楼了………可怜的孩子,他告诉我们这次来就是找一个归宿——死亡的归宿,也就是他所说的梨花塘,接下来打算继续到更深入的地方寻找。要知道,羌塘地区的人们大多生活在边缘地带,中心的自然生态区环境十分恶劣,进去了九死一生。
央金给她阿妈说就让秋粟留在这,还可以帮阿爸干活。于是他们就去问秋粟的意见,秋粟应该是爱上了这里,答应每天帮阿爸放羊,帮阿妈干活,暂时放弃了寻找梨花塘的想法。
后来秋粟每天都忙碌着,和央金一起,还有小海。没想到这小伙子还会写诗,待了半月后写了一首送给央金家人:
城市里,总飘着霜
无论何时,我都活在夜里
唯一的光是梦里那梨花塘中的月
我想啊,世界下着雨
一边走着,跨过黄土高原
这里唯一的夜,是散落明星周围的破碎幕布
虽然央金的父母没有看懂,但央金说就一句话“他谢谢我们,我们就像天神手里的一颗星星照亮他。”
日子,过得像被晨光温暖过的雪水,安静的在从山间流淌。秋粟和央金,青春时澄澈的爱,唤醒他们的是每晚掠过的风,草儿和花,彼此倾斜。我离开时,他们牵着手向我道别,我真恨呐,为何遇上爱情的不是我呢?
后来秋粟向我的来信中写到:央金最近说我眼里像大海,因为梨花塘我找到了吧,就在央金的眼中。我答应她今年夏天就一起去海南看海,带上阿爸阿妈一起。一直想为她写一首诗,但我搜寻了很多意象,都没有适合的,先欠着吧。
央金和秋粟,一个终于住进了大海,一个终于找到了梨花塘。如此巧合,竟也如此安排罢。
后来
秋粟与央金的故事,我后来发表到了网上,有的人们说“过于理想的爱情,做梦都不敢这么做。”一开始,我对此也表示认同,逃归山野,放牧相爱,无论多么美好的爱情小说,恐怕也不会这么写。但秋粟,和央金,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羌塘,17岁与16岁。我愈发觉得可笑,可笑的是我们,我们无法相信,甚至不敢想象,自己从未拥有的经历。
谁能解释清楚,青年们的青年思绪呢。我总是回望儿时的自己,不仅是很久以前,还有敲出此字的前一刻时候的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往往是我自己。我一直忙于回归真我,渐行渐远的路上,我已不再是我。
有一年我分到了成都工作,每晚都会在锦江边散步。这座城市,有说不尽的韵味,九眼桥附近巷子里的藤椅和茶香,就好像江边的垂柳落水的叶梢拉起层层涟漪,同样轻轻牵引着这古城。古今交融,留存下来的不止建筑,还有那碗清茶。也正是这样的光景,不是江南却胜似江南的光景,它所散发的自由,和许多年前在羌塘那草原,在央金那眼中的自由惊人的相似。哎……秋粟是幸运的,将近四十的我,还是没有找到相爱的人,他们应该都有孩子了吧。
日子,缓得还是和雪山背上的流阳一般,也急得,立刻让人窒息。从未料想,和秋粟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九眼桥头。那晚我在想着:青春,老了我才会怀念,但怀恋的也许从来不是青春那段美好年华,准确的说,悔恨要更加贴切,悔恨青春的时节,致使我如此如今这般窘迫罢……蓬头垢面,披一块青灰色的布,撕裂的线头掩盖着那人的眼,我不敢多看,其一是防止被骗,其二是对这种悲惨结局的畏惧,我们离他,有时就在一念之间。但,他是秋粟。
我没有说一个字,他也只躲闪着望我,我拽他起来,发现他左腿竟瘸了,桥下的水狂灌入逼仄的桥洞,我也想钻到那破布下面,往日拥塞的行人此时都围在旁边等待,等待一个大红大紫的机遇。我把他带回家后,他警惕的猥琐在门厅,终于看清了秋粟如今的眼,雪,黑色的雪,把瞳孔间脆弱的通道,彻底压碎。我递上热茶,让他坐下,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来了这里,就好把这里当家,当初你在草原,也是我和阿爸将你抬回家,不过不同的家。再活一次,能好。秋粟的嗓音破了,像撕一张陈旧的纸,他说:17岁,我早该死的。你们,央金,让我活,我活罢。我以为眼镜上的雾终于能擦去了,呵,眼镜上起雾了……
秋粟和央金按当年寄给我那封信里所写的一样,不久后去了海南。看到大海的时候,央金激动得失语,倾倒于海滩,听着海浪,听着细沙下的,和细沙上的海浪,一直到黄昏才醒来。回酒店时,夜色很黑了,淡淡腥味的海风扰动公路边寂静的灯光,就在拐角,一辆拉满椰子的皮卡撞来,世界,坍缩成五彩的白,回头是血色的秋粟,往前是黑色的央金。央金,阿妈,永远的消失去,那只海螺,被央金的断手紧紧抓住。噩梦,不会等待你可悲的眼泪,秋粟的左腿被半截A柱贯穿,他没死,他活着承受后来无穷的痛。
秋粟……央金……我,不能做什么。我不能做什么。我不能,做什么。我让他走,当我从未出现,可怜又如何,为什么要出现在成都。
“秋粟,我不是不想帮你,我也很困难,你不要放弃自己,好吗?”
“嗯”
“那你先走?我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