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地理学还是气象学的范畴都一致认为秦岭是划分中国南方北方的分界线。当然这指的是广义的秦岭。而狭义的秦岭指的是广义秦岭中陕西境内的一段。这里的岭南是美丽富庶的关中盆地和四川盆地,而紧挨着岭北的则是历史悠远、沃野辽阔有着八百里秦川美称的渭河平原。
秦岭像一个横卧在关中大地上的巨人,即阻挡了北方向南的寒气也屏蔽了南方向北的暖流。于是就形成了自然上的奇观,仅仅是一岭之隔当岭北山间还在雪花飞舞、春寒袭人时,岭南已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飘香了。
在秦岭腹地有一条翻越秦岭连接南北的铁路线,那就是我国的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北起陕西宝鸡南至四川成都的宝成线。
平生第一次路经宝成线是入川上学。一群同籍同校的同学们结伴而行,怀揣着交大的录取通知书和户口迁移证,行李架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行李,再有就是一路上的笑语欢歌了。那时大家的心都无一例外的异常火热,未来在向每个人招手呼唤,理想正为每颗年轻的心插上一副副憧憬之翼。
火车在宝鸡车站停了很久,大家在这期间一会儿洗脸一会儿接水的不断在车厢与月台间跑上跑下。车厢连接处间断传来震动声,有同学回来说火车正在更换电力车头。我很想跑去看看究竟又怕时间会来不及就向车厢门口一位穿铁路制服面孔白净的女列车员求证,她打量了我一下说:“是,再往前一路都是电力机车了。”谢过她我后退了两步向车头的方向瞭望,这时才注意到宝鸡车站的线路上方都布满了一道道铜光闪闪的接触网,犹如家乡有轨电车上方的“天线”,只是看上去更为高大、粗壮,也更为密集。可能是因为与未来即将学习的专业紧密相关吧,那一刻突然觉得对这个生平第一次路过的宝鸡车站不仅没有任何生疏感反而还在心底产生了一种自来的亲切。
再上车的时候,车门口依然端立着刚才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列车员,出于礼貌我向她点了点头,她一脸灿烂地笑了。几十年的时光悠然走过,我至今还能记得她那灿烂的笑脸和热情的眼神。
从那时起就开始了我与宝成铁路间这段漫长的人生情缘。大学四年间每个学期的放假回家和开学返校、课程实习与毕业实习以及参加工作后的各种因公出差,宝成线成了我平生经由次数最多也是最为熟悉的铁路路段之一。我甚至能按顺序背得出直快列车一路停靠的各个站名。也许是因为这条路上曾经留下过太多青春的踪影吧,我对宝成线的情感至深,以至于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宝成线情结”。
今年国庆节期间我要去重庆看望生病的舅舅,在手机上翻遍了京渝高铁的车次列表也找不到一班走宝成线经成都到重庆的车次。直达不行那就在成都转车吧,可转车也不行。北京至成都的高铁离开西安后全部都不走宝鸡而是经由汉中、广元进入四川。本想借机再走一次宝成线的愿望看来是无法实现了。失落之余只好无奈地选择了走襄渝线到重庆的车次。这趟车耗时最短,仅七个小时的车程倒也减少了许多旅途上的劳顿之苦,心里想想也还算释然。
之所以想绕行成都就是源自我心中那个多少年来的宝成线情结。随着岁月的沉淀这情结越发变得深邃与浓重了,倒不是由于人生旅途里又增加了多少回宝成线上的经历,而是因为这条线路关联着一位令我终生景仰的师长。这位师长就是中国电气化铁路的奠基人,被称作中国铁道电气化之父的曹建猷教授。
我在交大读书时曹建猷教授是我们电机系的系主任,同时还兼任着学校主管科研的副校长,是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也就是现在的科学院院士。
曹教授和夫人姚皙明教授是当年与物理学家杨振宁同批赴美的公派留学生,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电力系统专业。
一九五零年九月,顺利拿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电机工程学博士学位的曹建猷教授郑重地向导师和学校宣布了要返回中国的决定。学校和导师的热诚挽留、朋友们的好心相劝还有查尔斯河畔的绮丽风光都丝毫没有动摇这颗对祖国的赤诚之心。高薪、地位、发达优越的科研条件以及舒适优雅的生活方式都可以放弃,而心里不能放下的唯有祖国!
一年之后,几经辗转历尽艰辛的曹建猷教授终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回国后鉴于国家铁路建设的迫切需要,曹教授主动放弃了自己学习研究多年的原有专业,承担起了国内电力铁道及牵引技术的创建工作并被派往唐院任教,从唐院到交大此生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因为改变了专业方向,当年回国分配工作时高教部的负责同志曾问曹教授这样的安排对个人而言是否还存在什么问题,曹教授简捷的回答掷地有声:“没问题!我回国的目的就是来参加建设祖国的,一切为了祖国,一切为了祖国建设!”很多年后有一句流行的口号叫“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殊不知我们的曹教授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用自己的行动书写并诠释了这句口号的所有内涵。
那时电力牵引技术对新中国而言还是一片空白,可以说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从创立学科、设置专业到编写教材、培养师资,所有的事情都要曹教授事必躬亲、亲力亲为。
我的老师们经常会讲起许多曹教授的故事。据说曹教授钢板刻的很有水平,在学科创立之初不仅教材内容是他编写的,为了减少刻纸错误和提高工作效率连很多油印教材的蜡纸都是他亲手刻制的。我在交大读书时使用的已经全部都是铅印教材了。那时我很想找一本印着曹教授手迹的油印教材作为收藏,然而却一直也没能如愿,遗憾中只好悄悄地把这个未了的愿望深藏在心底了。
以曹建猷教授为核心的骨干团队作为全面技术支撑,新中国的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宝成线的改造工程进展顺利。先是宝鸡至凤州段线路通电试车后正式投入运行,接着一路向南最后实现了工程的全线竣工。电力机车的强大功率大大提高了宝成线的运输效率,从此列车翻越秦岭变得不再艰难。而作为中国电气化铁道建设的起点,宝成线电化工程技术上的一系列自主研发和创新也为日后我国铁道电气化工作的全面展开提供了经验、铺平了道路。
很多年过去,说起当年在宝成线上那一段段昼夜奔忙、苦累并重的日子,曹教授总是微笑中透着淡然和平静:“创业的阶段哪能会不苦不累,为了国家建设付出的所有辛苦劳累都是值得的,那付出是一种荣耀。”在曹教授深邃的目光中我体悟到了对荣耀的另一种理解:许多时候荣耀并不是在众人面前的彰显,而只是一个人面对自己时心灵上的慰藉和满足。
很难想象身兼数任,每天有系里、学校以及中科院学部那么多的重要事务缠身,曹教授居然还会亲自给学生上课。一个系主任、大学副校长、中科院院士能亲自给本科生讲课,且一讲就是一年,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换在当下是否有存在的可能以及该如何描述,但是当年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曹教授身上,我本人就有幸听过他讲授的《离散数学》。
关于曹教授的许多故事都是我的老师们讲给我们听的,每每讲起曹教授,他们无一不是充满爱戴和崇敬之情。尽管那时同学们知道的还仅仅是非常有限的一部分,不过这就足以让我们为之肃然起敬,在同学们的心里曹教授无疑就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每每见到他我们都会很拘谨,一副副高山仰止、毕恭毕敬的神态,倒是他老先生很随和,没有架子,有时会主动和同学们幽默上一阵,有时还会跑到学生宿舍里坐上一坐,笑眯眯地和同学们一起拉拉家常、还会把香烟分给我们这些会抽烟的同学。要是碰到了长沙籍的同学他总是要用家乡话和这些小同乡们说上几句。曹教授十分健谈,给我们讲专业、讲各个学科门类间或各个专业课程间的相互关系、讲未来国家电气化铁路的发展愿景,也和我们聊学习、聊生活,有时还会给我们讲讲他的西南联大和麻省理工。这时他不再是讲台上那个学识渊博、表达精准还不时中英文混搭的教授,也不是那个在学术或工程会议上表情严肃态度严谨的学者专家,而只是一个笑容慈祥、眼神温和且不时流露出几分柔情或是几分老来顽皮的长者。那真是一种源于内心的亲切感,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曹教授总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父亲。
一九九七年九月的一天,留校的同学传来了曹教授逝世的消息,我的心犹如沉进了深渊,这消息让我一直难过了很久。再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报导:“曹建猷教授的骨灰已经依照他的遗愿洒在了他曾为之呕心沥血的宝成线沿线。”那一刻我顿觉喉咙一哽,热泪瞬间让眼前的文字变得模糊了起来。
翌年十月,我去德阳的东方电机开会,期间特地告诉会务组返程不乘飞机而是订了由成都开往北京的直快。
自火车离开德阳我就一直躺在卧铺上辗转反侧。再次走宝成线,满脑子想的回忆的都是我们的曹教授。略阳、阳平关、凤州、秦岭、宝鸡......宝成路段停靠时间稍长一点的车站我几乎都下去了一回。
到达秦岭车站时正是午夜时分,列车要在这里停车九分钟。灯光下的月台清冷静寂,因为没有月光山的轮廓模糊得有些影影绰绰。我在月台上踱着步子四下环顾似乎是想要寻找什么却又有些茫然不知,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十月的秦岭夜里已经有了寒意,曹教授在这里会感到冷吗?身边没有了亲人、同事和学生的陪伴,终日里只能看到一列列火车的南来北往,他会感到孤独和寂寞吗?
月台上发车前的铃声中断了我的思绪,于是我快步走上车厢站在车门口继续向外张望。列车缓缓地启动了,随着两声啪啪的声响一串电力机车离线产生的弧光把夜幕下的秦岭车站以及周围的山势照的瞬间如同白昼。那一刻我思绪的热流也仿佛被同时触发点燃,于是不由在心底发出一声呼唤:“敬爱的曹教授,您在哪里啊!”然而回答我的只有车轮与铁轨间的摩擦和振动声。列车在逐渐加速,站台的灯火很快被甩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因为身份和思想的不同,每个人对于身后的安排思路各异。有人希望能坟茔显赫、墓碑高耸,在另一个世界里依旧尽显地位尊贵、气宇轩昂;有人希望能魂归大海,未来在辽阔无垠和波峰浪涌中自由自在;还有人希望能和自己的爱人团聚,在无尽的时间里实现爱的永恒;也有人希望头上是一棵大树,可以通过根系和枝叶感知世界上的风物变迁、四时轮回。而我们曹教授的骨灰洒在了他曾经为之奋斗过、为之倾注心血的宝成线上,我想这里面的初衷也一定是源于遗愿主人那难以割舍的“宝成线情结”吧。
轮轨间发出的声音提高了频率且铿锵有力、星空下的秦岭山色在朦胧的夜幕里延绵不断。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诗人臧克家为纪念鲁迅先生写的那首《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好的诗句往往会具有哲学的意味。诗人总结的没错,我们敬爱的曹建猷教授就属于这诗句中的后者。他会永远活在无数后来人的精神世界里、活在一颗颗炽热的心灵中。他是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用理想的光芒指引着众多奋进者前行的道路。
秦岭博大,但大不过人的胸怀。
银河星耀,但比不过人的心灵华光璀璨。
曹建猷教授是母校的魂魄和精髓,谁说又不是一座民族的丰碑?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车厢的震动声明显改变了频率,复兴号列车正以三百三十公里的时速平稳驶过郑州黄河大桥。车窗外天地茫茫、黄水滔滔、浅滩遍布、鸥鸟翩飞,景色瞬间变得一片开阔。此刻我的思绪也像这车窗外的黄河水一样奔腾不息着。
小时候格外喜欢唱歌,不管什么歌曲流行总要学着唱上一阵。记得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里有这样的两句:“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而现如今风驰电掣的动车高铁恐怕是无法再用骏马来比喻了。
每小时三百五十公里!这是我国大部分高铁区段设计的运行时速,而这也刚好契合了曹建猷教授很多年前提出的研究思路和设计构想。从当年中国电气化铁路供电制式的论证到铁道电气化自动化的专业设置和人才培养;从全国电气化铁道的远景规划再到建立学科的国家重点实验室,我们不得不对曹教授在电力牵引领域里的高瞻远瞩由衷钦佩。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可以说没有曹教授当年创办学科,培养又带领一班人的艰苦努力就没有今天四通八达、覆盖全国的电气化铁路网,自然更不会有今天的动车和高铁。
“一切为了祖国,一切为了祖国的建设。”这是曹教授的座右铭,朴实无华却字字千钧。
而今在交大电气工程学院楼前伫立着一尊曹建猷教授巨大的半身铜像。在莘莘学子们崇敬的仰望中,面容清癯的曹教授神情坚毅、目光如炬......而每逢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总会在铜像前堆满承载着无限敬意的花篮和花束。在那些青年人深深景仰的目光里,可以看得出曹教授用一生的行动所体现出的家国情怀与人文精神正在薪火相续、继往开来。
今天无论是在祖国八方大地上奔驰呼啸的高铁动车还是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进行的铁道建设无不证明中国的铁路建设事业已进入了世界的强国之列。于此,国家和人民都不会忘记一个为祖国的铁路电气化事业艰苦创业、呕心沥血、奉献终生的光辉名字——曹建猷。
猷者,图也、道也。
如今宏图已现、大道可期。曹教授当年对祖国铁路建设事业的畅想与夙愿已经全部成为了现实,相信曹老在九天之上也一定会是满心欣慰、笑逐颜开。
屈指而数曹教授离世已经整整二十七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却依然活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那些有幸在曹教授殷切的目光下聆听他谆谆教诲的温馨时刻被岁月之风吹得远去了,然而却又不曾远去。那时光已经凝集成一幅幅最珍贵的画卷端挂在我们每个人心中记忆的长廊。
各种人类文化里对于生命的逝去几乎都有着共同的表述,像安息、长眠等等诸如此类。不过这对有些人是例外的,就比如我们敬爱的曹建猷教授。这样一个伟大的灵魂何曾长眠和安息,此刻他也许就是太白峰上的那块临天巨石,正把南方的秀雅和北方的豪迈一起尽收眼底。也许他化作的是一段段山岚,在秦岭的怀抱里守望着那条曾经浸满他心血和理想的生命之路;也许他化作的是天上的星辰,深邃的光芒正穿透夜幕与宝成线上川流的灯火交相生辉。
就这样,在心里写满曹教授的世界里我懂得了什么才叫做精神不死、什么才称其为灵魂永生。
列车过了襄阳不久后就进入了重庆的属地。金色的秋阳忘情地涂抹着群山碧水,车窗外已然是一片片巴山的雄武和嘉陵的浩荡了。然而我的心却固执地一会儿在在宝鸡、凤州、秦岭,一会儿在马角坝、广元、阳平关……
即将抵达重庆的广播让我从一路沉思冥想中回到现实,于是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我这次“宝成线”的精神之旅。
这就是我心底的宝成线情结。
想念你啊,我的宝成线!
怀念您,敬爱的曹教授!
未来的日子里无论是否会有缘再走宝成,我毕生都不会把她忘记,因为宝成线已然成为了我的人生心路,更是因为路上那座永远屹立在我心底的、伟岸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