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修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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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永生(修黎)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少年时每读李白的这首《峨眉山月歌》，脑海里便会浮现出这样一幅想象中的图景：皓月当空、青峰叠嶂，夜空下泛着粼粼银光的水面上倒映着被江波揉皱了的月影和山影，一叶南下的孤舟伴着水声与橹声在水面上缓缓移动......每当思绪从这幅脑海中的画面淡出，心经常会陷入一阵无法言说的惆怅和迷茫：那座让李白如此心心念念的峨眉山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够踏进峨眉山门，追觅李白曾经留下的足迹，来一次真正的“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不料这少年时的愿望竟然在一个丰硕的秋天里梦想成真了。致敬那个充满神奇与热诚的年代！由衷感谢她慷慨地把一个少年曾经的依稀想象变成了生活里的现实。
那是四十六年前一个月光皎洁的秋夜，背着简单的行囊挥别父母亲人，身上揣着交大的录取通知书，怀着人生梦想和对新生活的期盼与神往我搭上南下的火车，开启了生命里一段与峨眉的不解之缘。
年方弱冠的人生热爱世界但涉世未深、热衷写诗诗作也难免青涩，但青春时代最不缺乏的就是豪情万丈、壮志冲天。还记得自己行前的诗稿里有过这样的两句：“不寻天府山水色，纠纠踏歌起鹏程。”很多年后偶然想起那些激情澎湃的句子时不禁会摇着头哑然失笑，青春时节就是这样，会认为人生之路的每一次改变都是雄武壮阔的景色、都是万里鹏程的开始。
列车一路南下再西行再南下再西行，穿过燕赵和中原大地，进入美丽富庶的关中平原再翻越秦岭几渡嘉陵，最后风尘仆仆地进入了山清水秀、景色绮丽的天府之国。
峨眉山像一尊恢弘巨大的神像屹立在西南大地上，秀丽中不乏险峻、坦荡间又蕴含着几多神秘。
交大校园就坐落在这景色宜人的峨眉山脚下。这是一座特殊而有趣的校园，即没有围墙，也没有街名和路标，更没有岗亭和门卫，只有两条交汇在一起的公路在校区里蜿蜒通过。
载着新生的卡车开过一个叫天下名山的牌坊。就在同学们还在为牌坊上郭沫若先生的题字议论不休时，卡车却在不断换挡减速中爬上个陡坡后停了下来。接新生的女老师尖着嗓子喊了句：“电机系和运输系的同学请在这里下车啰。”大家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已然是在校园之中了。女老师那声高频率高分贝的川音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她如同一位舞台上的报幕，我的大学生活就是在这样一声报幕声中悄悄拉开了序曲。
吐着灰蓝色尾气的卡车载着其他系的新生慢吞吞地开走了。这时一位有点花白头发身材魁梧、腰板挺拔的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笑着向同学们问好并介绍说自己姓梁，是电机系七八级的年级政治辅导员，欢迎新同学的到来，随即就领着我们去各班的宿舍，路上还帮身材单薄的女生提着行李。梁老师告诉我们每间宿舍门贴着的红纸上都有同学的名字，大家去对号入座就好，还告诉大家安置下来就可以到校办公楼的学生处去办理学籍注册手续了。这是我们入学后见到的第一位系里的老师。梁老师说的没错，他日后的确在年级辅导员的岗位上和我们朝夕相处了整整四年。
顺利完成了学籍注册，把那本红色塑料皮的学生证仔细装进上衣口袋，接着又拿起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好一阵端详，然后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胸前。走出学生处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瞬间长高了一截。我的学号是78589，这串数字和初恋女友家的地址一样让我记了一辈子。
有着东方康奈尔之称的母校那时因为迁址问题导致许多硬件设施还不够完善，有些工程尚处在建设阶段，校园里一些在建的项目几乎随处可见。不过这些并没有对同学们产生什么情绪上的影响。母校无论是历史传统与功勋荣誉还是思想精髓和人物事迹都足以让我们引以为荣了。而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无法割舍也不会改变，就像母亲和自己的孩子一样。
人生里最为珍贵与亲近且无须理由的爱恋一定都是源于自身的出处：爱她没有缘由因为她是母亲，爱她无需解释因为她是母校。
没有清华园中各个斋名的安然静谧、底蕴深厚，也没有北大燕园中一众园名的卓尔不群、气度弘雅，交大校园里的地名基本上都是以地形地貌和方位坐标命名的，于是就有了中山梁、西山梁、东坡、名山.......简约、直白中即不乏大气和刚劲同时也彰显了理工科一贯的务实精神。当然这种简约和直白也不乏是一种时代的产物，毕竟母校迁址峨眉是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
由于学校的各种建筑多建在山坡和山梁上，因此相互间的路也都是高高低低、坡坡岗岗。在校园里见到最多的就是那些宽窄不同、坡度不一、长短有别的各种台阶啦，其中最高的西山梁台阶居然有一百五十八级之多。有同学们戏说交大人每天都走在天阶之上。这话听着挺有意思，戏言有时也会具有哲学的意味：理想是具有高度的，通向她的道路也一定是一条条攀登之路。事实也正是这样，我们每天都在背负着各种学习的疑问和知识的果实沿着这些人生的天阶一步步拾级而上。
电机系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区都在东坡这一带。教学楼以及通过外廊连接的阶梯教室就在其制高点上，下面一栋栋青瓦灰墙的学生宿舍小楼在树木的掩映中依山而建。而连接着宿舍和教学楼的就是那一条条小路和路上的各种台阶了，我们每天都要在其上面来去匆匆、跑上跑下。
这里是我四年大学生活的主要活动区域。
白日里除了课间休息、间操时间、一日三餐和下午课后运动场上的人声外整个东坡都是一片出奇的宁静，宁静的宛如一片世外桃源，只能听到偶然在树梢上或树丛中传出的各色鸟鸣或蝉鸣，有时还会在教学楼的某一间教室里传出英语课上同学们的跟读声。而真正人声丰富、情状热烈的东坡则是每天晚上熄灯前的一段。
每当晚自习结束的音乐声响起，自习教室里就开始有了轻微但凌乱的骚动，合上书本、整理书包、关闭课桌，有的同学在准备结束当天的“战斗”了。不过还有很多同学依然故我，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似乎尚未受到周围的影响。大约十分钟后那位个子矮矮又黑又瘦的老校工就会出现在走廊里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把一句“要熄灯啰，同学们回去休息了！”一层层楼喊了个遍。老校工的喊话非常奏效，不久那些台阶和小路上就响起了阵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而静谧了一个晚上的东坡也就此欢腾了起来。这是每天一次的睡前交响乐：洗漱声、蛙鸣声、口哨声、打闹声、高谈阔论声、哑铃碰击声、竹笛和吉他、广播和音响，如果赶上下雨还要加上或急切或舒缓的落雨声，构成了一段虽然纷杂却充满了青春活力的乐章。
从每个早晨推开宿舍的门开始，无论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无论是晴日里的阳光和煦还是阴天时的雾雨蒙蒙，各种繁花般绮丽的景色就一直伴随在我们身边了。辛弃疾在他的《贺新郎》里有一句：“我见青山多抚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的，集成了自然的景色谓之风光，那汇聚了人生华彩的青春不也是一种风光吗？于是自然的风光与人生的风光在这里都融为了一体，于是那每一天的周而复始就集结成了一本本心底的画册。
如黛的青山里一年四季绚丽不断：三月的油菜花海、五月的杜鹃云锦、初夏时的蔷薇含笑、秋来柑桔的硕果挂满枝头，以及云雾缭绕在远方山岫、泉水喷涌成一汪小川，还有那些散落在山间的石桥涧水、古刹名寺、朝阳夕照和雾霭霓光，这些景致构成了一幅幅变幻万千、美不胜收的水彩画。不知是由于少年时经常叠印在脑海里那幅想象中的图景，还是来自李白当年的那首诗作，总之在所有这些如诗如画的风光中最让我痴迷、眷恋以至于毕生都难以忘怀就是那一轮轮圆缺交替的峨眉山月了。
峨眉多阴雨，曾有人戏说这里是“贵阳”。所以李白诗中的峨眉山月其实并不总能见到。有时下了晚自习正赶上晴朗的夜空挂着一轮皎月，于是便不急着回到宿舍，总要背着书包在校园里转上一阵，享受一段人在月色里的惬意。月光透过清澈的夜空洒满大地，把远方的山影和身边的校园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色。于是这月光笼罩下的校园就变成了一座充满梦幻和神奇的偌大宫殿。是的，是宫殿、是我们眼中的宫殿也是心头的宫殿。在哪个学生的眼里母校的校园不是心中的宫殿呢？而我们那一刻都成为了这宫殿里的一个个公主和王子。
晴夜里峨眉山区天空的能见度是所有大都市都无法比拟的，那是真正的碧空如洗。月亮是那样的高远又是那样的亲近。美好的夜空、美好的天宇、美好的青春、美好的生命，月色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和美好。如水的月光这时都变得沉甸甸的了，空气也仿佛因此增加了浮力，于是无论是身心还是魂魄都在这醉人的月色里飘飘欲飞。
峨眉的月亮给我们的青春年华镀满银光。
峨眉的月夜让我们把一段清寂的时光过的丰厚富有。
峨眉的月光更是把深深的苍穹照得澄澈透明、辽阔高远，仰望苍穹哪怕只是在一瞥之间也会让心儿插上幻想的翅膀。
峨眉的月色还记录下了她怀抱中的那一段段真挚纯洁、缠绵热切的恋情。只是这些恋情的结局形形色色林林总总，有的修成正果同心永结，有的劳燕分飞无果而终。
峨眉的月光因为属于青春的时日而恒久映照在了心底。那恒久在心底的除了这月光之外还有什么呢？心中那些怀念的情愫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对，是记忆深处那绵绵不绝、温婉柔润的峨眉山雨。
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用心盘点一下，人类的确有许许多多诗意生活的方式。不过在我看来，用方式给生活赋予诗意固然是好，但还有一种更好的诗意生活，那就是生活在诗里。或者应该说生活本身就是诗。对我们说来峨眉就是一首诗，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延绵不休的诗意里。而在这首诗篇中，月光和雨丝分别代表着无声的诗意和有声的诗意。
韩愈笔下的长安小雨柔润如酥，那是在描写寄托蕴藏在雨中的对春天的渴望。正因为润雨中似有似无的草色带来了大地复苏的讯息，才有了那一刻的“绝胜烟柳满皇都”。
而峨眉不然。峨眉的四季都是柔润的。没有北方常见的风沙与干旱，更没有家乡严冬的那份清凛和刚烈，她在雨水不断的四季里呈现着千般的温婉与柔润，温情的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子、水做的女子。而每逢雨过天晴，地面的水气在阳光下不断升腾，于是虹销雨霁的天空里一片云蒸霞蔚，那是落雨最终变成了峨眉用来浓妆淡抹的胭脂。
峨眉的雨是一首首飘逸纯情的小诗。
每逢细雨蒙蒙时分，我常会跑进雨中去体会雨雾扑面带来的惬意。那小雨如丝如缕、若有若无，落在头上、落在脸上、落在身上，柔润在心里，于是人就走进了一种诗的意境。小雨带来的惬意让人灵魂出窍、物我两忘，那是一种单纯至极的快乐。年轻的生命会宛若一棵小草在贪婪地汲取着雨露的滋润。那雨露是上天对青春的慷慨馈赠。青春之所以美好正是在于这种白纸般的单纯。一个人的一生也许会阅历丰富、思维敏捷、考虑周到、行动缜密，但那些曾经单纯的日子永远是他漫漫生命里程之中最为美好的瞬间。
峨眉的雨是一曲曲美如天籁的音乐。
大小不一、时紧时缓的雨滴打在操场上、打在屋顶上、打在宿舍外廊的瓦盖上、打在芭蕉树的叶片上、打在校园里的那些天阶小路上，于是就有了一种动听的交响与悦耳的和声。节奏和旋律也变化万千，快板急切得况似行进着密集的千军万马，舒缓的慢板宛如杜鹃在低吟浅唱。那形形色色的雨点声让人想起《琵琶行》中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只是白乐天诗中描绘的是浔阳江上一把琵琶的单人独奏，而峨眉落雨演奏出的却是无数把琵琶远近高低、铺天盖地的浑然交响。
如果峨眉的雨落在周末的晚上，还会带来 一片意想不到的特别景致，雨中的名山电影场这时几乎成了一处伞的世界。油纸伞、尼龙伞、塑料伞、帆布伞，各种伞面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簇簇团团，远远望去宛若是无数片睡莲的叶片，而在夜空和放映光束辉映下的电影场这时自然就是一池夜雨中的“荷塘”了。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伞面上，电影里的对话、旁白、音乐都因为雨声的缘故显得有些飘忽和悠远。而透过或密集或稀疏的层层雨丝，那无数个光影的瞬间也都变成了雨中的故事。雨中的简爱、雨中的艾玛、雨中的红舞鞋、雨中的雾都孤儿还有雨中的百万英镑......如果不是赶上大雨倾盆，这场露天电影是一定要放映的从始至终，那是当年交大人每周文化生活里最重要的组成。
毕业离校后就没有再看过露天电影了，但脑海里却经常会浮现起一幅貌似印象派的画作：夜雨中的荷塘。
这就是峨眉的月光和雨声。月光让我们的心际清澈明朗，雨声听得我们灵魂秀美柔润。
这月光和雨声见证了我们青春和成长的脚步，更见证了我们成长道路上的那些引领者们。那是一群默默无闻、胸襟广阔的人，每天夹着讲义教材，弹着身上的粉笔灰在教室间与天阶上来去匆忙。他们像一块块朴素的街石为我们铺垫着脚下的道路。我们也正是踩着他们无形的肩膀才最后走出了一场场坚实的人生。
四年的学习生活就这样在峨眉山月的一次次阴晴圆缺、时隐时现，峨眉雨丝的一番番断断续续、密密疏疏中悄然走过。尽管心里万般不舍但一场动人心魄的别离还是如期而至。我们满心惆怅、依依不舍，挥泪告别了母校、告别了老师、告别了那座满是天阶的校园，登上了离开峨眉的列车，一起作别的还有那峨眉的山月皓皓和落雨声声。
漫漫人生里离愁和伤感总是难免的，不过这些很快就会被前方的新生活所取代。随着列车的加速，我们仿佛都被拉进了一个新的人生参照系，那海潮般涌动的崭新生活正泛着无边的雪浪朝每个人扑面而来。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那轮皎洁的峨眉山月、那些温情的绵绵雨丝以及充溢着青春和理想的校园已经深深刻进了记忆，在日后的岁月里一直与我们如影随形。青春的片影尽管为期短暂却因为青春的缘故在心底定格成了生命里的永恒。
几十年的岁月如白驹过隙。当年的同学从成熟渊博的“老高三”到整日蹦蹦跳跳的小不点儿而今都无一例外地退了休。经历了世事沧桑、人生起伏、风吹雨打，很多人都已是老了容颜、白了鬓发。回望漫漫人生，无论对事业还是社会、对家人还是朋友都可谓尽了责任与义务也尽了心意和情分，因为无愧所以坦然。青春时对人生未来的期许也许不会完全如愿但也没有彻底背道而驰，值此多姿绚丽的生命舞台上可以开场又一幕童话了。只是与上一次相比此时的童话多了柔漫、沉稳、回想和隽永。
读书时曾经觉得那些很是有趣但不怎么动听、偶然会当做乐子夸张地学上几句的各路四川方言而今已是藏在心底最美妙也是最亲切的声音了，偶然听到那洋洋盈耳之声都会令我如遇久别的亲人一瞬间柔肠百转。
今夜无眠。想起了峨眉，想起了青春、想起了课堂、想起了校园、想起了与母校间的诸多情谊、师生的情谊、兄弟的情谊、同窗的情谊，我的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怀念之情。
此刻窗外微风荡漾、月色皎洁。我的目光一直留在西南方的天际。那座我魂牵梦绕中的峨眉校园呀，不知今夜的你是朗月当空还是小雨霏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