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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生(修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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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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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的驾照

方总进大门后踩了一脚刹车,随即降下车窗冲一路小跑过来的门卫老刘问了句:“怎么又是你的班!老陈呢?”

“老陈家里的事情还没弄完,让我再帮着顶顶。”

“这老陈一天到晚净事儿,不行就得研究换人了!”

“没事儿方总,估计他也就这几天了。”

“你一个人连轴转更要注意安全!夜里不巡视时能眯就多眯一会儿,工伤意外险公司给你们交了,不过最好还是别出意外!”

“谢谢方总!您放心吧,我没问题!”

方总手指头冲老刘点了点随即踩了脚油门儿走了,老刘一直目送着汽车进入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后才转身返回门卫室。

方总是公司主管人事和总务的副总,掌握着每个员工去留的生杀大权,这让很多员工见了他都是一脸的毕恭毕敬,作为门卫班的老刘和老陈自然也不能例外。

公司不大,说是门卫班其实只有老刘老陈两个人,俩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倒。按规定门卫班起码也应该有四个人,不过公司为了节省开支一个班就放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两个不用再交五险一金了的退休老头。

老刘回到门卫室给老陈打了半天手机也没接通,过了一会儿老陈发来了微信说正在进行街试,让老刘晚些时候再打。

看了微信老刘摇着头自言自语:“这老陈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不看看都多大岁数了,自己又没有汽车,还心心念念的非要弄那么个驾驶本子,有嘛用处呢!”

老刘叫刘刚、老陈叫陈大伟,两人同岁,是工厂里一个车间的工友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退休后经人介绍给这家民营的木材公司当起了门卫。

当了门卫后因为要天天倒班,哥俩不能像从前一样没事儿就泡在一起了。老刘没儿没女老婆前几年突发心梗去世,孤身一人的日子回不回家也无所谓,于是他经常会交了班不马上走,留下来和老陈闲扯上一阵。老陈则不然,每天似乎都忙的不可开交。他头脑活分兴趣广泛,前一段迷上了广场舞,后来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又报名去考了驾照,还说现在就离末班车不远了,再过几年就到了允许报考的年龄上限。对于老陈考驾照老刘总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还有考驾照为什么一定要瞒着老婆也让他觉得一肚子狐疑:“老陈这家伙,没看出来肚子里的幺蛾子还真不少!”

晚上满面春风的老陈来了,还给老刘带来了几个扁瓶红星二锅头。见老陈一脸喜气洋洋老刘说:“看你这满脸喜庆,考试过关了呗。”

“那是。法规、原理、街试都过了,再过一段本子就到手啦!考试完了,不过我还有点事儿,兄弟你还得帮我再顶个一两天啊。这是给你的。”老陈说着把那袋二锅头放在了桌子上。

“怎么着这是我帮你顶班你供我喝酒啊,你知道我在岗上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

“你这家伙想哪去了,这跟顶不顶班没关系!再说谁让你在岗上喝啦,过几天我当班时你拿家喝去!”

“行吧,那我得先把酒放起来。这几天方总时不常就进来看看,这要是让他看见还不以为我当班喝酒啊,那就全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你说咱俩这班上的,整的一起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了。”老刘说着把酒塞进了墙上的橱柜。

“等啥时候咱们不干了就又能在一块儿喝了。”老陈说着顺手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可能是觉得热,他拉开了夹克拉锁,里面雪白的衬衫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刺眼。

老陈不像老刘整日邋里邋遢的,他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齐齐整整。刚参加工作那些年很多人喜欢把工装当外套穿,无冬历夏的总是那么一身工作服。当年老刘日常里就是这样一套装扮。这种流行穿戴可以一举两得,一来是节约开销,省了钱也省下了那几尺珍贵的布票;二来则是可以在任何公共场合显示自己不是社会上的闲散之辈,而是有工作单位的人、是厂子里的人、是颇有社会地位的工人阶级。而老陈却不然,他每天下班前一定要洗手洗脸再拿出把木梳对着粘在工具柜上的一片镜子把头发认真梳理整齐,然后脱下工作服换上他那要么一身藏蓝要么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这习惯一直坚持了很多年都未改变过,不同的只是后来中山服不流行了而换成了各色的西装和夹克。

“我看行,到时候咱们就不止是一起喝酒了,还可以山南海北的四处走走。现在老年人中挺时兴旅居生活的。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就怕是你不行。不过也没关系,你可以带着你家明珠一起走嘛。”

“带她干嘛,要她一天到晚给我添堵?我呀要么就咱哥们一起走,要么就自己一个人走!被人管了一辈子了,老了还不得要点最后的自由?”。

“我说伙计你这本事见长啊!还要一个人走,还想来点自由,你看哪家不都是老两口一起出行?你家明珠对你够好的了,你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一天到晚抠抠搜搜的劲儿!为省那几块的菜钱宁愿坐好几站公交车去那个什么百姓平价菜场,午饭剩了点白菜汤舍不得扔掉非得留着晚上热热再吃。这也节省那也节省,水电煤气你说节约点也成,连厕纸都要算计,居然说我一在家手纸就费!把我气的血压都高了,你说她年轻时也不这样啊!”

“嗨,你老婆处处节省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个家嘛,她要是一天到晚打扮的花里胡哨没事儿去跳广场舞你不也得受着?”

“我倒真心希望她那样。不提她了,哎,我头些日子一直忘了跟你说,你猜猜我碰到谁了?”老陈一瞬间换上了笑脸,精神头十足。

“我又不是能掐会算,上哪知道你碰到谁了。”

“估计你也猜不到,告诉你吧,是妮娜!”

“妮娜......”,老刘眯起眼睛沉吟了一下,“你是说吴妮娜?”

“没错儿,就是她!”

“有点意思哈。碰到她了,那可是你当年一往情深的初恋情人儿啊!”

“嘿嘿,初恋谈不上,要说暗恋还是搭边儿的。当年还没等发展成初恋人家就已经名花有主了嘛。”

“现在说的轻松,当年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可是一点儿都没忘。”

“你这老家伙行啊,还总说自己记性不好,别人的短儿在你这里记得门儿清!”

老刘点上支烟深深吸了口,随即吐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烟圈儿:“这算啥短呀,谁没年轻过呢?听说吴妮娜刚离开厂子那些年一直在做边贸生意,后来就再没什么消息了。她现在日子过的怎么样啊?”

“生意当时做的好像还算行吧,那些年当倒爷的都挣了不少。她丈夫前几年出车祸死了,有个女儿很早就跟姥姥回俄罗斯入了俄籍。妮娜也去俄国呆了一段,觉得呆不习惯生活也没有这边儿好就又跑了回来。她社保的后半段缴费都是自己交的,退休工资比咱们高了一大截。”

“那还真是不错呢!哎,人家都说二毛子女人不耐老,吴妮娜这个当年的洋美人儿如今也得变成了个老马达姆了吧?”

“几十年的时光谁能不变老啊,你我不也都变成老头子了嘛。不过妮娜还真行,看着比同龄人要年轻不少。脸胖了些也没见什么褶子,卷毛头发还是那么又浓又密,身材保持的也还不错。”

“嘿,我说哥们你看的还挺仔细呢,你不会是人老心不老,旧情复燃吧?我得警告你啊,别胡思乱想!你家明珠对你好了一辈子了,你可别做对不起人家的事儿!”

老陈听了哈哈一笑。

老陈是几个月前在劳动公园跳广场舞时偶然遇见妮娜的。

都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妮娜应该说是徐娘已老风韵犹存吧,在跳舞的人群里依旧显得那么鹤立鸡群,以至于让老陈一眼就认了出来。

男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情结,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心里曾经认真装过的女人,这对于老男人也不例外。尽管几十年的时光过去看到妮娜不仅仍旧让老陈怦然心动还重新燃起了心底那束熄灭已久的火苗。

见了几十年前曾经对自己有意思的老工友妮娜也是格外高兴。从分别后的各自生活到工厂里的陈年旧事以及社会上的时事新闻两人山南海北聊的异常火热,一点也没有多年不见的陌生感。晚上老陈还请妮娜去波特曼餐厅吃了顿丰盛的西餐。

接下来的日子老陈几乎每逢歇班都会与妮娜见面,两人的关系快速升温。他们一起跳舞、逛街、吃饭有时还会跑到歌厅里去唱上一阵。

那一段时间老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不但找回了那种蓬勃的人生感觉,连身边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都变得格外鲜活明丽了起来。他还一个人去看了车展,悄悄盘算着自己的那点私房钱未来的用途。而一定要开上汽车这个已经被漫漫岁月淹没的念头不仅又变得清晰可见且还有了一种急于兑现的冲动。于是他在一天早上交班之后兴冲冲地走进一所名叫“速达”的驾驶学校给自己报了名。而这背后的故事老刘自然是不得而知。

老陈老刘妮娜还有老陈的老婆明珠都是同一年分到厂里的,而且还在同一车间。那年厂里一次就分来了一百多号人,那么多新来的徒工马叫人欢的给这座因为历史久远看上去略显沉寂的工厂陡然增加了许多生气。这一届的中学毕业生们命运不错,前边和后边的几届同学差不多全部都上山下乡奔赴了广阔天地,而只有他们这一届幸运地留在城里成为了光荣的工人阶级。

世界上只要有青年男女们存在的地方就少不了会产生爱恋和追求,这是青春与人性的使然,而与社会和时代无关。尽管厂里规定新来的徒工在学徒期间不许谈恋爱,但形形色色的恋爱故事却一直是暗流涌动、从未间断。荷尔蒙的力量之大足以抵御厂里那些不在话下的规定。

吴妮娜是第二代的中俄混血。她的父亲留苏归国后一直在铁路局工作,是搞建筑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纯粹的俄国人,原本是莫斯科一所中学里的音乐教师,为追随自己心爱的人来到了中国。

妮娜在长相上继承了母亲强大的基因:凹眼眶、高鼻梁、白皙的皮肤、褐色的卷发,再加上高挑匀称的身材,简直是美的不可方物。不过对于如此美人却是追求者寥寥,可能是妮娜优越的外表和家庭让相比之下有些自惭形秽的男同胞们望而却步吧。然而陈大伟不在这些人之列,从一起入厂的那天起他就对妮娜有了爱慕之心,而在青春催化剂的作用下爱慕很快就演变成了迷恋。

爱河是条充满魔力的河流,人们一旦坠入就会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而爱河里的爱是形形色色的,有两情相悦当然也会有一厢情愿。陈大伟就是属于后者。

那时候没有私人的房产和汽车,人们的工资收入也基本差别不大。在财富大致均等的情况下外表和工作就成了青年人择偶的重要条件。陈大伟长的仪表堂堂,高身量、宽肩膀、俊朗的脸上线条十足、唇上方还留有精心修剪过的性感短须。这副英气硬派的外表让他对自己充满了自信,以至于每每从那些繁华地段的商场橱窗前经过时,总会下意识地侧过脸对映在玻璃里的自己欣赏上几眼。只是那份车工的工作让陈大伟感到有些底气不足,他时常想要是能有个坐办公室的工作或是当个给领导开车的小车司机,那自己岂不就成了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了吗?不过这点不足并不影响他追求吴妮娜的勇气,人一辈子的路还长着呢,谁知道将来的发展会是怎样呢?

他向好友刘刚分享了自己的心事,刘刚一句:“咱们车间里能配得上吴妮娜的也只有你了!”更是让他信心大增。刘刚和陈大伟也是分配在一个班组后才认识的。有一天下班在无轨电车上因为抢座和附近电机厂的几个徒工打了起来,俩人相互配合重手出击打败了对方。“战斗”中是最容易结下伙伴情谊的,于是两人很快混成了义气相投的铁哥们儿。

国庆节休息的时候陈大伟独自一人逛了市里几家大百货,选了又选后最终买下了一块粉底白花的方丝巾和一瓶万紫千红牌的雪花膏。丝巾是出口转内销的产品、地道的杭州蚕丝,质地柔软光滑色泽也鲜亮。他把东西用个纸袋装好第二天趁吴妮娜那个有点驼背整日里咳嗽不断的师傅没在时悄悄塞给了她。

吴妮娜接在手里问:“这是什么呀?”

陈大伟脸红了,垂下眼睛只说了句你等下打开看吧,就转身跑掉了。

下班时夹在一堆女工中间的吴妮娜远远冲陈大伟嫣然一笑,他回以微笑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是万分激动。礼物无疑是用来表示心意的,陈大伟认为妮娜收了礼物说明她对自己的认可,自己人生里真正恋爱就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而更让他惊喜的是在不久后的一个早晨,他看见那块粉底白花的丝巾正优雅地系在吴妮娜白皙圆润的脖子上,看上去是那样的亮眼。

按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原理人类对异性的爱恋是与生俱来的,最初只是一种朦胧的潜意识,随着人的不断成长和成熟这爱恋会因为有了诸多的边界条件变得越来越复杂化。而童年时的爱恋是至洁至纯的,说白了就是一种纯粹的呵护,爱谁就呵护谁、呵护谁就是爱谁。陈大伟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爱过自己班里临时转学过来的同桌,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留着束马尾辫子很有文艺范儿的小姑娘。老师调整座位把女孩儿安排和他坐同桌的那一刻他就爱上她了。他悄悄擦掉了自己画在课桌中间的分界线、给新同桌让出更大的空间、把自己的课本借给她用、课间为她打水还经常幻想着同桌遭受欺负时自己挺身而出为其打抱不平、讨还公道,不过这幻想的机会一直也没有出现。后来同桌随父母回了北京,为此他心里曾失落了很久。

无数个倍受爱情煎熬的难眠之夜,辗转反侧中的陈大伟不断在心中勾勒着各种爱的细节,青春时对爱的渴望与诠释已远远超越了小学二年级时的理解。然而就在他被爱情的种种幻想迷恋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时,妮娜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蹬上了来接她下班的一辆北京吉普。那一刻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妮娜面若桃花,也不知身边的司机说了句什么,她咧开丰润性感的嘴唇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汽车启动时妮娜还神采飞扬地向车外一堆聚在车间门口等待下班铃声的女工们挥手致意。那个浓眉大眼穿草绿军装的吉普车司机正是妮娜的男朋友。望着北京吉普一路绝尘而去,人群里的陈大伟懵了,接着就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这是一个黑暗的傍晚,他的心情也像当时头顶的天空一样被厚厚的阴云笼罩着。

一连几天陈大伟都蔫的像被霜打了一样,刘刚开导了他几句没什么效果也就不再劝了。让他自己想明白吧,有时候听来的道理肯定没有悟出来的道理更加入心。再说不是有一句话说:“时间能抚平心中的一切伤痛”嘛。

一年学徒期满,妮娜给大家送来了结婚喜糖。新郎就是那位浓眉大眼的吉普车司机。据说新郎家庭条件甚好,住在军区干休所的一幢洋房里。不过这时陈大伟对此已经云淡风轻了,美丽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明珠已经和他这位车间里的一号美男子确定了恋爱关系。

作为哥们儿刘刚为陈大伟和明珠的事儿心中高兴,他觉得那是应该的,陈大伟配得上这车间里的任何一位姑娘,只是想到明珠这高兴的背后难免会伴着几分怅然和失落。

老陈望着老刘远去的背影生起了闷气。因为胡聊时显摆了几句和妮娜的故事结果不但被骂成无耻混蛋,右脸居然还被气头上的老刘打了一巴掌。

挨了巴掌的老陈捂着被打的脸大喊:“刘刚你什么意思啊?咱们是几十年的哥们儿我才会啥都跟你说。我知道你对明珠好,那你怎么也不至于动手打你兄弟吧?

老刘不再理他起身离去,推门走时甩下一句话:“行了陈大伟,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老陈感到实在是窝心,热好了的午饭也没吃。早晨老婆给装的那饭盒饺子在桌子上隐隐地散发着芹菜与猪肉混合的香气。

下午上班不久方总给老陈来了电话。电话里方总说老刘辞职了,问老陈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以及还有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若是没有的话就叫老陈先一个人顶着然后尽快再物色一个门卫。

方总的电话放下没一会儿老婆明珠的电话就打进来了。电话里明珠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说午饭后胃痛又犯了,这次犯的重关键是还吐了很多血,问老陈能不能现在回来陪她去一下医院。老陈简单问了两句就告诉老婆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回去。然而放下电话他又犯了难,老刘已经辞职了呀,而更重要的是两人上午还刚刚干过架!无奈之下他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老刘的电话。老刘听说明珠病了要去医院也没多问,只是瓮声瓮气地说了句:“那你回去吧,我现在就往公司赶。”

老陈回家带上老婆打车到医院,看上病时已经接近四点钟了。门诊医生看了明珠的病情说要做血液和胃镜检查以及腹部的超声波检查。因为这几个项目都要在空腹时进行,约好了第二天的相关时间、办了交费手续两人就回了家。

在医院排队挂号又排队候诊的折腾了大半个下午,明珠感到很疲惫暂时睡了。老陈坐在床边看着老婆消瘦苍白的面孔出神。他心里有些乱,想起了上午老刘骂他的那些话,于是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那挨了一巴掌的右脸。

手机屏幕亮了,是妮娜的微信:“你这家伙在忙些什么呀,一天也没个信儿!”

老陈回:“老婆病了,一下午都在医院,刚刚回来。”

妮娜:“严重吗?”

老陈:“不知道,抽血和胃镜都安排在明天早晨。你也得注意身体,好好吃饭!”

妮娜随即发了几个亲吻和拥抱的表情。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老陈没再做任何回应。

翌日将近中午的时候,明珠的所有检查报告都出来了,面无表情的医生一边滑动手里的鼠标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向老陈通报着诊断结果。老陈一听就懵掉了,老婆的病竟然是胃癌,且已经到了晚期。

医生说胃部肿瘤目前尚未扩散,不过病灶的位置不太好,可以做手术但预后难料,不排除人财两空的可能。是手术还是保守治疗要患者家属自行决定。如果手术要提前预约。

老陈一双眼睛暴起了血丝。

班不能上了,老陈下午到公司找方总辞了工,顺便把明珠的情况也告诉了老刘。

“你忙你老婆的事儿吧,治病得抓紧。公司这边我先顶一阵,缓出时间来也好让他们物色新人。咱不能俩人说撂就都给人家撂了,那样做不够仁义。老刘说这话时一脸的严肃。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家里菜香四溢,明珠一反常态地炒了好几个菜,餐桌上还摆了几听蓝带啤酒。

老陈坐下来强装着笑脸:“怎么今天这么大方?日子不过了?”

“过,不但要过而且还要好好过。”举着酒杯的明珠说的刚强,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流了下来。

“你看你这是怎么说的,有病咱们就治呗。再说那胃溃疡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老陈说话间眼睛看着别处。

“大伟你别瞒着我了,我估摸着这次一定不是什么小病。不过我能想的开。从今儿起我不再一天到晚抠抠搜搜了,我要好好给你做菜做饭,能多做一天是一天。”

“瞎说什么呢,就你这样没病都能想出病来!对付什么病都得有个好心态。咱们念书那咱有句流行话说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其实病也是个弹簧,你要强大它就啥也不是了。来吧我干一杯你喝一口,祝我们家明珠早日康复!”两人的酒杯相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前一段显得有些冷清的家再次有了热度。

几杯酒下肚,老陈没怎么样明珠却已经喝飘了。她摇摇晃晃地去了卧室,回到饭桌边时把两张银行卡塞到了丈夫手上:“这一张是咱家的存款一张是我这些年攒的私房钱,密码都是你的生日。你收着,哪天我要不在了这些钱再加上你的社保工资足够你天天上饭馆儿吃饭了。你呀不是我说你,还老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做饭这点事儿愣是一辈子都没学会!”

老陈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他想起了个词汇叫无地自容,这一刻他觉得真正令人难堪的无地自容不是人前的状态而是面对自己灵魂时的窘境。内疚和忏悔的产生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老陈把银行卡塞了回去还顺势抚摸了几下老婆那双消瘦的手“其实私房钱我也有,都是以前攒的还有咱儿子给的。原本是想等钱攒够了买一台国产的小房车,然后和你一起开着车子去周游世界,从北到南、从西到东,看看咱们国家的大好河山,也算是没白来这世上一回。瞒着没跟你说,是想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

“又吹牛啦!还要开房车,普通的小轿车你都没开过。就算你会开,那开车也要有驾驶本儿啊,你总不能无证驾车去周游世界吧?”

“真的不骗你,不信给你看看。”老陈一面说着一面从夹克的内兜里摸出那个黑色的小本子递给了明珠。

“天哪,大伟你行啊,居然把我瞒了个严严实实!”明珠把手里的驾照里里外外翻看了个遍:“还真是没考下来多久呢。”这一刻她笑的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

“没骗你吧?不过现在我决定房车不买了,什么车也不买了,周游世界不重要。咱拿这笔钱治病,你在我的世界就在。”他说的有些动情。

再一次泪眼迷离的明珠把那本驾照紧紧按在胸口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看明珠动情的样子老陈想起了亲热过后和妮娜躺在床上时自己的海誓山盟,要和情人浪迹天涯变成了要带着老婆周游世界,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又在对老婆撒谎了,不过感觉这个谎撒过之后心里竟是一阵无法言明的舒坦。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老刘打电话把老陈叫了下去。

老陈说:“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都到家门口了怎么还不上去?”

“不上去了,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辞工了,公司已经雇好了新人。还有就是门卫室里有你一些东西,我给你捎了过来。”说话间老刘的视线不时地停留在三楼的窗户上,那扇窗的里面就是老陈的家。

“嗨,你可真是的,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扔掉就是了还值得你跑一趟。”

“过日子东西哪能说扔就扔呢,再说明明都是挺好的东西。一会儿你回屋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明珠的手术约上了没有?”

“约上了,下个周四。”

“那太好了,祝愿一切顺利吧!”

……

老陈站在单元门口,看着老刘蹒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心里一阵苍凉。

回到家打了开那个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纸盒子,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里面除了一个茶杯一副花镜外竟然还有五叠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钞票上压着一封老刘的信,几十年的时光过去老刘的字还是那样歪歪扭扭。

“大伟:那天打你的事情请你原谅。我们都是四十多年的朋友了,相信你不会因为这事儿记恨我。我那都是真心为你好,当然也是为明珠好。

思量再三我决定去南方过旅居的日子了。我父亲活着时一到过年时总会叨叨一副对子:“年年不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今后我的生活就是这副对子的内容了。冥冥中父亲当年好像就已经预知了我的未来。

我把房子卖了,也没卖上什么好价,一个北方二线城市四十平米的回迁房再加上卖的仓促也就那样了。卖房的钱我留了五万给你,你别推辞也别嫌少,只希望你把它用在明珠的治病上。至于怎么用你自己掂量着办。

当年你跟我说过你会一辈子不让明珠受委屈,可现在你做的事情已经让她受委屈了。后面怎样对待明珠么也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掂量着办。

钱的事儿别跟你老婆说,也不要联系我,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漂上一段。刘刚“

老陈放下信纸赶紧拨打老刘的电话,听到的回应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于是他只好对着手机摇头长叹一声:“唉,这个刘刚!”

明珠最终还是没有逃过死神的召唤,在和病魔抗争了十个月后撒手人寰。这期间经历了手术、化疗、插管等等所有的痛苦过程。她之所以能够坚强应对是源于一个美好的期盼和心愿,那就是期待着病好了像丈夫说的两个人开辆车子去周游世界。然而命运却经常是与人的愿望相违。

给明珠料理后事有两个应该在场的人都没出现。一个是老陈和明珠的儿子因为在新西兰刚刚跳槽到一家新公司工作而无法脱身,再一个就是老刘了。老刘与老陈彻底断了联系发微信不回打手机关机,如果他知道消息肯定会来送明珠最后一程的,那毕竟是他青春时代曾经在心里暗自喜欢过的女人。

送走明珠家里似乎就空的不成样子了。那些日子老陈像丢了魂儿似的每天都在坐卧不宁,经常一个人坐在家里望着墙上那副装着妻子照片的镜框发呆,妮娜发来问候关心的微信他也没回。这段时间里他深刻体悟到一个人愧对了真情和挚爱而又失去了当面悔过的机会时良心是如何无法自拔。老陈觉得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一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可一旦失去了才知道东西的宝贵。比如老婆、比如友谊。老婆彻底回不来了,但他发誓想尽办法也一定要找到老刘。只要能找到老刘,别说是一巴掌,哪怕让他再打自己十巴掌都行。

按明珠的遗愿老陈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租了条舢舨独自划到江心把老婆的骨灰撒在了大江的主航道,一起撒下的还有半袋子玫瑰的花瓣。

“明珠,从现开始我们是真正的分别了。我知道你要这样做的目的是不让我有更多的牵念,可越是这样我越是放不下你,忘不掉咱们一起度过的那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日子。我对不起你,后悔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待你,总嫌你过日子太小气,更后悔自己老了老了还一时花心做了那件见不得人的事儿。我知道自己错了,为这刘刚还动手打了我。他打的对,我一手指头都没还。人这一辈子总是要有生离死别,对人说来这世界其实就是个旅馆,早也好晚也好早晚都是要退房走人的。在这里我向你坦白也向你悔过,你先去吧,将来轮到我那天我就顺着江水去找你,找到你我们就不再分开了。”老陈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江面好一阵自言自语。

秋日的江水澄澈清亮,粼粼波光里映着满江的蓝天和白云。舢舨摇曳、涟漪四散,于是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就在这一波一波的涟漪里起伏荡漾。这眼前的图景令老陈似曾熟悉,恍惚中觉得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那是一块老婆手绣的桌布。年轻时有一阵明珠迷上了刺绣,家里的枕套窗帘门帘什么的几乎都成了她的作品。其中一块水蓝底红花瓣的桌布就犹似眼前这片江波上的图景。那时明珠经常睡了个前半夜就悄悄爬起来赶她的绣品,为了不让光线影响到丈夫还用一件外衣把台灯灯罩盖住了半边。当那些绣着什么喜鹊登枝、丹凤朝阳、红梅闹春图案的门帘窗帘挂起来的时候老陈就像嘴上抹了蜜糖似地一个劲儿夸老婆手巧。

想想那些日子过得真叫一个舒坦!老陈凝神注视着眼前这片“老婆的杰作”,心中怀想万千。

少顷,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两手在身上摸了几下最后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了他的那本驾照。他把驾照拿在手里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就这样仔细端详了许久,最后扬起手把它抛进了江中。

“这驾照给你带走吧,我这辈子不会再想开车的事了。”老陈的脑海里浮现出明珠把驾照贴在胸口时的样子。

那个黑色的小本子落在了一片片玫瑰花瓣的簇拥间,随着江流在水面上漂浮了一阵后开始慢慢下沉最后不见了踪影,而周边的玫瑰花瓣也不断在波涌里四下溃散,“老婆的作品”最终还原成了的无尽的江水。

老陈单手摇桨调了下船头向岸边划去。他摇桨的双臂感到有些沉重,膀子也开始又酸又痛,目光视线似乎也变得迷离徜恍。“人活着就累,老了更累,心要是再因为背上负疚而失去平静就更累的不成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终于把小船划回了岸边,满身汗水的老陈这时才注意到回程竟然是一路逆风逆水。江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浪头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堤岸。风声、水声、桨声、江鸥的鸣叫声还有远处轮渡船偶发的汽笛声合成了一段唯美动听的临水之韵。

还掉舢舨退完押金,老陈想稍微歇一会儿,就在不远处的江堤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时手机响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惊得他不禁睁大了眼睛。电话接通听到对方“喂”的一声老陈的眼泪瞬间破了防,电话是老刘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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