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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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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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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离岸舟+刘闻远

我把草叶吐出来的时候听到何瑞说的是“就像这样”, 所以才知道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描述的还是一整套流程,从如何站立到如何结束,和他当船员的叔叔告诉他的一样。我们沿江岸走向杂草堆,何瑞嘴巴抿起草叶吹出哨声,我跟着尝试几次却只能喷出口水。后来我一度认为海上测距确实是一种机密的不可告人的仪式,以至于后来查找到计算方法时不断怀疑遗漏了什么。

何瑞离开的临溪的那天是很匆忙的,我们甚至连面都没见到,或者说我们以为他们没有走,他们以为我们没有来。母亲和我在码头边的长椅上一直等着,闷热的雾气蒸得我们后背汗湿。从楼下草丛里捡到的手表每天走字都在变慢,有时我也忘记出门前有没有对着摆钟调准。七点半,还是八点,船应该快开了。穿救生衣的人收走踏板,汽笛呜地一声响起,带起一阵身体的震颤。

从码头回来我们需要转两次车,接着再走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母亲抓着我的手向上举高,我感到整个人就要脱离引力束缚飞上天空。在公交站台我见到一个也想飞起来的人,他在对面以生吞的姿态将一碗面倒进腹中,没有咀嚼,自然也没有哈出热气。他双脚猛跺几下地,像在做起飞前的最后助力。我猜他从手提袋里掏出来的是一本飞行指南,其中的第一个步骤是把衣服塞进腰带里。

至于何瑞留下了什么,可能就是完整的仪式流程。我经常面向对岸正在盖起的高楼重复这些步骤,伸直胳膊竖起拇指,两只眼睛先后睁开闭合。缺少公式或者某种关键算法与参数,得出只有自己知道的结果。视力一天天变差后,练习的频率也在降低。舅舅不断打来电话催促我将精力放到暑假结束前的市队选拔赛,但渐渐地我开始惧怕练习游泳,晃动的池水和一堆线条没有本质区别,跳下去就会陷入另一维世界。我笨拙地学习舅舅教授的各种技法,在间隙的休息里缓慢划动手脚仰面游过,和一片枯叶一样没有声息。

不过那个傍晚我确实没想到能再见到何瑞,就在汽车站出口的人堆里,有一撮呈菱形分布的白头发。因为通常我的眼神不是那么好,听觉上的嘈杂又会影响视觉,所以高低错落的人头和衣领勉强算得上是一堆色块。我跟着他回到五楼的房子里,楼道里还有杀鱼后淡淡的腥味,屋里也一样。顾晓穿着超市工作服,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按得飞快,何瑞似乎已习以为常,我感觉裤袋里传来一下又一下轻微的振动。

“游轮?”从安水海洋馆侧门走进储藏间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何瑞一些关于游轮的事情。我从他父亲酒后的闲侃里零散地拼凑起他的近况,在某家航运公司下属的游轮上有一份类似于海员的神秘工作。于是我经常想象他和他叔叔一样做出测距的动作,以自己为中心画出不规则的多边形。他翻找出一些陈旧饲料撕下标签:“服务员而已,一个晚上的工夫。”我反应过来他描述的是从临溪到江川的水路距离,和母亲的形容方式完全相同。她靠在临近甲板的柱子上,挤出一小块无人区。“从闭眼到睁眼”,这是她最完整的一段记忆,但中间的梦并不相同,所以也不算重复。

“你能告诉我那个公式吗?”可惜我们走到了表演后台,其实从储藏间开始腥味和电锯声就没有间断,我张大嘴巴,口型有些奇怪。池子里是水被晒干后的大块污渍,一块高台跳板在海狮爬上去时断开了,表演前它吃了太多鱼,肚子快要爆炸,行动也迟缓起来。断裂的瞬间它试图跳起,就像在海中礁石上曝晒自己的同类那样,以完美的姿态落入水中。然而水花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它掀起了一场小型海啸。第一排观众在朦胧的水雾里看到它浮起来,并被快速捞走,生死不明。狭窄的玻璃窗正对跳台,应该是监视的绝佳场所。

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何瑞递来一张海报,就和电影院凭票根领爆米花一样,海报是表演结束后获得钥匙扣的工具。明天我可以再来,继续从侧门进出,以饲养员的身份。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可以穿上胶鞋和厚重的工作服,指挥海狮依次走上甲板完成完美的跳水动作。我们穿过一条低矮的隧道,头顶被严实封住,寻找开关无果。那些鱼无论大小都避开了玻璃壁,这里静得都没有水流的声音,我无法判断玻璃另一边是何种物质,可能也只是真空。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海洋馆的侧门寻找答案,但那道门好像完全不存在于短时的记忆中,牢牢卡在二维和三维空间的夹缝。我从大门一路走向海洋馆深处,海底隧道的遮挡消失,传送带将我们送往庞大的鱼群消化系统。钥匙扣已经派发完毕,于是海报成为一张废纸。饲养员从后台提着水桶走出,他们的工作服和屠宰场并无分别。海狮列队巡场一周,依次跃入水中组成顶球阵形。我在欢呼声里做出一些奇怪的口型,但每个人都很专注,头上的跳台被草草包裹,预备拆除。

“不知道,我跟他不怎么说话。”饲养员们的回答如此一致,仿佛也是一队程序统一的机器人。何瑞在昨晚或凌晨再次离开,我在电视的杂音里捕捉到箱子落地的闷响。然而不同的是我虽然已毫不费力地拥有了他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却还是难以拼凑起关于他去向的完整线索,但至少可以排除所有和游泳馆相关的可能。在阁楼的杂物堆上我听到顾晓在持续接打电话,经过墙壁的磨损变成无法分辨的呜咽。现在确实并不是离开的好时机,我计算到江川的最短时间,拍下窗外的夜色应付父亲接二连三的追问。他头痛症的可怜神情和在客厅里虔诚跪拜的背影曾经一度感动一无所知的亲朋,所以当神婆指向我的那刻,我便责无旁贷地成为了他的拯救者。母亲的骨灰必须送往华隐寺,找个好风水放牌位,全家方可免于灾祸——她十分笃定,从父亲手中接过信封。

“如果你明白的话,我觉得你应该明白吧。”我费力向林静解释自由泳的动作要领,“你还是应该找人教。”我点开她的头像,从一只猫耳朵的尖点开始移动,拓印出图片下仅剩的半张脸。她不为所动,等着我的转账提示,我的手被空调冷风吹得发颤,三次才勉强输对。何瑞在海底隧道里告诉我,对面可能只是需要付费的定制机器人,就像我们曾经在九点档打过的电台热线电话,有一个甜美清冷的女声汇报明日的天气状况,我们总是在只剩两个城市时失去耐心,所以并不知道主持人对面的听众从何而来。她对着空气微笑、皱眉、喋喋不休,不过是个进化更高级的机器人而已。

公式并不是重点,这是昨天下午从海洋馆离开后我得到的有效信息,也是唯一一条信息。何瑞从临溪离开之后我多次打听过他的下落,终于他父亲同意我到房间里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床已经被移走,他所有遗留下来的物品被零乱地塞进两个纸箱,在旧作业本和玩具残件下面我找到一副绿色泳镜,松紧带已经断裂脱落,这是我们开始学游泳后从舅舅那得到的第一件礼物,视力变差的情况其实早已自此开始。

我战战兢兢走上跳板,水从头发里钻出随身体轮廓流下。摇晃不定的时候,母亲在观众席上奋力挥手,人群向馆外移去,水面、跳板和出发台在泳镜之下模糊成一团蓝白色的淡影,在下坠的时间里,蓝色开始进入并侵占中心。在跳板上我几乎无法视物,何瑞也成为我眼中的色块之一,每个人都仰起头来等待着我一跃而下,完成高难度的转体并压低水花。没有奖励,这场表演的目的十分纯粹,但我还是没能拿到市队的入场券。当视线里仅剩蓝色的一瞬,恐惧达到峰值。

“所以,你还住在那个屋子里吗?”我破开头上那层水膜,何瑞停止计时,记下一个数字,比昨天要好两秒。泳池四周都是蓝色的座椅,我看到我趴在生锈的横杆上,紧紧盯住水里那条绿色泳裤。父亲发疯一样大喊,快点,再快点,使劲啊!我的速度却越来越慢,触壁前我慢慢停下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表情沉入水中。我没有张开嘴说一个字,或者吐出一个泡泡。队友们跳下水将我捞起,我看到我的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弯曲,有条尾巴逐渐显现。

那时我还睡在旧楼西北角的卧室里,没有窗户,如果不开夜灯就是一片漆黑。每次舅舅来为我讲述之前的海军经历时我都认为自己正躺在船里的某个地方,水流声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床在缓缓上下起伏。从跳板上摔下后我就搬进了这间屋子,黑暗没有一丝缝隙,但不是封闭和被挤压的空间,而是可以畅游的海水。半夜我被憋醒,从卧室门通向厕所的狭长甬道好像没有尽头,落地窗前树影摇晃,我奋力奔向那团黑暗。

林静可能真的是机器人,她回复的话语已经形成某种固定的程式。我想她应该是被植入了某种更新升级的情感芯片,以夺取另一个人的情感为代价。阁楼正下方的灯已经灭掉,我探出头,热流不断打在左脸一侧。这时我听到呜咽声重新响起,从敞开的窗户向外传送,忽远忽近,分不清来自哪里。我插上耳机寻找调频,九点档的女声说完结束语,电台的所有节目都已播放完毕。刺啦刺啦,我试图在其中寻找何瑞的声音。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一面?”我想象着林静启动程序搜索关于“见面”的词条,以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拒绝来自人类的邀约,同时又能克制住对方可能产生的怀疑、愤怒和羞愧。当然最不费力的回答便是沉默,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进阶付费的提示。我再找不到合理的借口补充余额,父亲的头痛成为我们互相要挟的把柄。顾晓的房门紧闭,我在楼道里寻找腥味的来源,可能是楼下的水产店,或者藏匿在一段楼梯上沾染血水的流浪猫。我等待着每天从窗口闪过的一线天光,以致于顾晓走过时全然未觉。她推掉超市的白班,致力于问到一切可能有过共同交集的好友。

我们一前一后在街道巡视,保持既定的距离,尽力追捕何瑞的所谓残影,直到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姑妈的声音钻进钻出,我看着顾晓渐渐消失,间歇附和着每一句问话,使借口尽量显得合理。背包里的木盒随太阳的升高下落变化温度,我感受到轻微的心跳震颤。单向的送行仪式结束后母亲迟迟没有离开,我们走上岸边的阶梯,身体被雾气缠绕,手心里的汗不清楚来自于谁。我们在江岸公园待到天将黑未黑,水面近乎静止,有女人从船舱三层的房间走出将一盆水泼入江中,一丝污渍洇开。母亲指向对岸的大片低矮房屋:

“从那里开始,走到村子的另一边,我们之前在那里。”

然而我从未到达过她的目的地,她似乎也忘记了曾经烂熟于心的路径,那些低矮的房屋逐渐被围挡进而拆除。舅舅在新地基打好之前参加了渡江游泳比赛,可惜在中途便因为抽筋沉入水中,我看到被打捞上岸的他已变成了六条手臂的怪物,因此不再执着寻找既定的通路。沿江岸一路向西,我从围挡的一头开始计数,中间多次撞到人或树,直到被新楼盘的大门挡住。我记下一座高塔地标,在地图上画出一道红线,对照比例尺算出大概是三公里。何瑞的公式是计算直线距离的最后一步,我摘下眼镜盯着糊成一团的灰色水面,形成一个相对稳妥的速度基准。

我们在天黑时转回五楼的房间,顾晓开玩笑说和何瑞玩捉迷藏最好从最危险的地方开始。我们转动门把手时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期待,但何瑞还是处在隐形的状态中,也有可能他始终站在我们背后。顾晓换上工作服再次离开,我躺在沙发上把玩魔方,有车灯在天花板上投射扭曲的形状。终于林静再次启动程序发来回信,我盯着视频邀约,想看透屏幕之前的她以一种怎样的表情打出这两行文字。木盒又颤动起来,我将背包整个塞进阁楼壁橱的空隙,希望母亲不会感知到我回复时哆嗦的手指。

在选拔赛失利之后,我们有几天的时间都没说过话,只剩下眼睛越发模糊,家具在面前上下颠倒,我找来一把长柄雨伞在家里戳戳点点。在黑暗中游走,从床头柜开始向上攀爬,拱起手脚模仿蜘蛛侠的动作,或者屏住呼吸猛地把自己砸下去,划开一片江水。一些平静和激动的话语随水流上下起伏,哗啦哗啦,将我的身躯撑到水面之上,不断巡游。直到坐在母亲面前我都无法看清她的脸,我的头才被固定在验光仪器的下颌托上。我追随着方形白板上飞行的光点,原野上的独栋房屋逐渐清晰。母亲搀着我在走廊上一圈一圈适应全新的器官,将镜子里的自己认成深夜电影中的科学怪人。一切又变得明朗,我缩在公交车后排观察这个重现的世界。

“这会传染吗?”我盯着报告单上一连串或大或小的数字,母亲把它迭成不能再小的方块塞进内兜,示意我不要告诉父亲。穿赛车手服的男人戴头盔从车身一侧狂飙驶过,背一团黄色绒毛,我捕捉到绒毛之下一对深黑的眼珠。游泳馆不必每天都去,我整天在桌前坐到天黑,等着何瑞带来最新的报纸杂志,并将父亲明里暗里的责骂转化为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那时我还未曾拥有林静这样功能完备的机器人,但她系统似是出了故障,将流程推进得如此之快,以配合定期的升级改造。

我将视频时间定在明晚,华隐寺告知三日后是最后的时限,我无法等到何瑞回来的那天。从单元门路过时我们将他的母亲带回家,她在那里等了一个下午。顾晓打开抽油烟机,我们三个的口型都变得奇怪。我紧盯着前方动画片里的羊角,背后的目光总是似有似无地落到我身上,在码头的那天也是,但回头轮渡已完全隐没在雾气中。我早早回到阁楼,他们的争执持续到入睡之后,但早上却一齐消失。帘子没拉到底,我随手拍下窗外发给林静,大片白光在屏幕里爆炸。我把耳朵贴在背包拉链挂着的蓝色小人上,听到盒子里母亲的一呼一吸。那场雨下起来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对我断断续续地呼唤,听得见又听不真切。我攥紧她的手回忆针管扎进皮肤的刺痛感,贴近她微张的嘴唇。

“水……”她尽力用不同的声调重复这个字,以初学者的笨拙方法向我传达某个被埋藏许久的秘密。但留给我的思考时间并不多,被舅舅捞上岸之后,母亲的声音也就此中断。他递给我一条更大的毛巾,足以包裹住整个身体扔进烘干机。我盯住对岸那座孤零零的高塔,举起右手闭上左眼,后脑勺也挨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个巴掌。戴上眼镜仔细把塔定位在山的三分之一处,答案好像已经呼之欲出。

摄像头的画质在性能优先级的排列下被一再压缩,父亲执意在电脑城的朋友手里花低价买来二手笔记本,风扇从开机便持续轰鸣,我追踪至最核心处删除所有骚扰程序。视频接通后仍旧极为模糊,我们的身体在屏幕上卡顿移动。我不断擦拭摄像头,但反而更加糊成一团。林静的上半身渐渐变成泳池里的像素块,长发垂落盖住大半部分,我难以辨别她的衣物颜色,想必是机器人公司专门研发的变色系统。她的声音尖细,语调上扬,似乎全为配合动作而开口,程序仍显生硬。我摘掉一边耳机缓解耳膜的阵痛,画面渐趋停滞,林静的手挥出残影。

“再脱呀,光我有什么意思。”我被她一步步引导蛊惑,对机器人的判定系统再次紊乱。她的声音好像从隔壁房间传来,我向后拖动椅子,背几乎要碰到墙壁。衣角被多次抓紧放松,喉咙里上下翻腾,屏幕中逐渐显现出我狭窄的骨架。左肩在泳池边缘留下的疤痕还剩下一条明显的白线,上岸时不知为何没有痛感,母亲拿来毛巾慌乱擦拭,血在池水中缓慢洇开变淡,在泳镜的视野中呈现怪异颜色。舅舅脸色复杂,我想他已经在排列组合新的队员名单。漫长的恢复期后,父亲也终于放弃将我培养成运动员的念头,然而提起何瑞他仍会充满艳羡。我翻出绿色泳镜用力留下划痕,何瑞的踪迹就此中断。

“你别停啊。”林静短暂犹豫一下,但手还是滑向背后,我条件反射般地摘下眼镜,虽然并不明白条件从何而来。神婆为父亲驱除邪祟的那晚我始终没有开灯,然而夜视能力似乎和近视等条件并无太大关联,只取决于能否适应。咒语低沉,我放好玩偶,从最角落的一块地砖开始行进,模仿偶然听到的某个游戏,不抱希望地等待母亲的出现。向心运动的速度逐渐加快,眩晕感渐趋强烈,咒语似乎就在耳边。神婆骤然提高音调,姑妈说她直直指向我紧闭的房门,父亲的求生之法已近在咫尺。游戏行至高潮,屋内却骤然大亮,母亲的残余气息也随之消失。

林静已全无衣物遮挡,我把装着木盒的书包塞进衣柜更深处,力图屏蔽所有可能的视线干扰,过量的樟脑丸气味直冲鼻腔。我下达调整方向的指令,她却全按相反的方位移动。屏幕上大片惨白,不知混入多少层滤镜。呼吸不受控地急促起来,种种尖锐啸叫从她口中发出。我起身关窗试图隔绝,坐回却发现她已断开连接,重发邀请也被一一挂断。

“有点不舒服,明天吧。”我盯紧这行字直至空调冷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对机器人的程序认知再次陷入僵局,她更像是投掷钱币却不能操作的抓娃娃机,一切动作都由管理者掌控。我猛地合上电脑向后倾倒,空隙狭窄,后脑勺结实撞到墙壁。我只穿泳裤走向河心,水位缓慢从脚踝上涨至胸口脖颈,母亲的声音愈发真切,她发出的是近似“水下有……”的音节,我努力睁眼寻找不明外表的物体,依稀听见水面之上舅舅的叫喊。他扎入水中迅速游来,乱流从身体的多个豁口汇入,破开水面的瞬间,母亲也随着沉入河底。

“你要自己去吗?”我知道游泳馆的收益并不好,舅舅长期躺在前台的折迭床上刷短视频,通过间歇性的睡眠打发时间。几家新馆挂出国家级教练的招牌,辉煌业绩铺满三块广告牌,海军退役的名声也就黯淡下来。池水疏于管理已散发异味,清洁工也几乎被全部辞退。脚下一块草地被踩得泥泞不堪,我盘算拒绝舅舅的方法,以不打破开始酝酿的计划。他与母亲总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交集仅限于每天的游泳课,葬礼上也是呆在一旁。再没有新学员上门,舅舅的待遇也只剩底薪,浅水区似乎也正筹备拆除改建。

“只能是儿子去的,不能有外人。”我将神婆的繁琐条规精简为以上,并未意识到将舅舅归为了“外”的范畴。我们陷入沉默,河岸人变多时我才意识到身上还是只有一条泳裤。胡乱套上外衣,舅舅忽然提起几年前的那场渡江赛,三月的江水仍泛凉意,多数选手纷纷在中途放弃。游至三分之二时他一阵心悸,还没来得及呼救便向下沉。水下有怪物,他将母亲的句子补充完整,泳镜也被夺去扔向未知的水域。我曾打趣过他上岸时的表情,询问他是否已被怪物附身。舅舅一言不发,仰面追寻天花板上快速移动的光点。

顾晓将新的寻找地点定在安水公园,何瑞尚未离开临溪之前我们曾一同前往这里,有大片常绿植被覆盖的山体可供躲藏,可能他已经融入其中成为野人。我们决定划船到达湖心岛。午后暴晒,我躲避船上晃来荡去的日光区,碰到的每个地方都成为可以即时加热的暖炉。红色棚顶之下的鸭嘴大张,吞噬船体旁滞后的水流。顾晓认为从正午开始可以扩大搜寻范围,避开大量可能的盘问。希望如此,我蜷缩于阴影长椅,她则不断扫视。

“你听过拇指测距法吗?”顾晓忽然开口,伸直手臂面向西边高耸的塔尖,“有个公式,举起右胳膊和身体垂直,让大拇指在右眼正前方。闭上左眼,记下右眼沿大拇指看到的第一个点。再闭右眼,记下左眼沿大拇指看到的第二个点,把两个点之间的距离乘十,就是我们到那座塔的距离。”我毫无预料能在这个时刻听到这个公式,不过何瑞能告诉顾晓也并不奇怪,这曾在他向我炫耀的奇异见闻中排行榜首。不同的是公式在这里好像又变得极为重要,但缺少两点距离的先验条件便无法成功计算。

我学着她的手势面对连绵的山体,回忆最高峰的名称。顾晓过来把我的手臂放正,我看到她右手食指上有颗极为明显的痣。当报出五千米时我看不出她脸上的神色,已经到达湖心岛,船被工作人员简单绑于木桩上,我们从暖炉步入无处不在的热量场。狭窄小路蜿蜒通向岛中央,伞简单遮住一线天光,我们又恢复成一前一后的固定距离。植物越深入便越茂密,水汽蒸腾,呼吸逐渐困难。顾晓挨个询问碰到的所有花木工人,我猜她和何瑞有过关于湖心岛的约定,但显然何瑞并未藏匿其中。

游船时间即将到期,我们再次穿过植物丛,湖面上已鸭子成群。费力挤出码头的包围圈,顾晓调转方向划向起点,热量褪去大半,我们放弃了安水公园的希望,何瑞可能已经听到风声慌忙逃入山林更深处。我与顾晓在超市门口分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显出晒伤的痕迹。父亲再度打来视频电话,我推说安放的程序极为繁琐,但已在进行中。他的语气放松下来,嘟囔着怪不得头痛减轻了很多,我却无端想起泳池边愤怒扭曲的脸。卡内转入三万块,在功德箱内占据一角,母亲擦脸油的刺鼻香味附着其上。

动身江川的前一天舅舅已不再接待退卡的顾客,顶棚和高墙充斥彩色笔记号,老板对水上乐园的计划喋喋不休,因旧日战友的情分将舅舅留至现在。我避开脚手架进入跳水区,射灯大亮,池水泡沫浮泛久未散开,舅舅变换泳姿猛力拍起水花。我将手机固定于置物架旁,前置镜头中舅舅的肌肉已呈松垮态势,他细致检查美化效果,观众间歇涌入。不过他从新馆年轻教练那里学习的话术体系并不成熟,人数并无明显的上下浮动,互动数量也寥寥无几。他偶尔接受零星打赏,奋力表演各类特技,在嘶吼中游满一个来回。我们商议将制服加成作为最大看点,舅舅将旧军装重新找出,洗刷晾晒,不断举起军人证回应质疑,但质疑声反而更大。他重新进入健身房,学习国际通用的健身设备——当然这也成为直播的一部分,男男女女打出逐渐降低下限的弹幕,舅舅却享受其中。

“感谢大哥的私人飞机!”惊起时舅舅已小跑向跳台阶梯,他制定的终极跳水奖励猝然来临,我慌乱调整手机角度追踪他的身影。人数瞬间暴涨,舅舅一路挥手示意,跳板边缘逐渐露出完整的躯干。我将手机举到最高,努力保持脚下平衡,弹幕频繁刷新。他比出“OK”的手势,怒吼一声,伸臂、抬脚、后仰、转体,所有的动作习惯仍与教我时保持一致,水花控制得很好,是完美的表演。我想舅舅已为海狮进行了标准的示范,完全可以转行为首席驯兽师。何瑞对于各类指引海狮的指令并不熟练,即使他拥有满桶鲜鱼。我在另一位饲养员的指导下抚摸它们光滑的皮毛,听到何瑞在窗外频繁接打电话。他的语气逐渐烦躁,骂出几句脏话。

何瑞的母亲应该已经离开五楼,房间恢复成初始形态。我怀疑不告而别也是能够遗传的特质,但好在我们不必再维持尴尬的三角关系。我猜她与何瑞并不长期往来,顾晓仿佛已登堂入室成为老房的主人,而我出现在此便更加奇怪。我们共同隐瞒何瑞失踪的事实,好在她也并不十分关心。母亲零碎地提起与她的轮渡记忆,冬夜大雪,她们盖一条单薄毛毯瑟缩取暖,窗框粘胶松动,江风潜入填补每个可能的缝隙。信箱曾收到一张被层层包裹的请柬,我费力剪开不规则缠绕的胶带,粗糙卡面上简单写道百年好合,男人头像和名字被全部涂黑,母亲粗略浏览丢进垃圾桶。我想可能是何瑞传递的某种讯息被她察觉。

我不敢向母亲提出参加婚宴的请求,自然也并不明白人际关系的冷热亲疏是由何导致。何瑞并未提及和母亲相关的林林总总,我便自动将他与我的相关部分等同。吴岸我可能要放弃游泳了,我们躺在深水区池边冰凉的瓷砖地面时何瑞突然开口。通风口不断生成大量白雾,从头到脚托举我们的身体。次日他退出市队,将泳镜塞进床底,舅舅上门劝说,他们只以沉默对应,房间里看起来比以往空旷。我们倚在小卖部房檐下的阴影中,雪糕粘腻的汁水流满指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舅舅不知是激励还是暗示。再没有和何瑞相似的所谓天才少年出现,我们只能在泳池中笨拙对抗水的阻力。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林静回复的语句含混不清,系统似乎忘记将音调调高。摄像头的视野异常开阔,房间整体结构也变得熟悉起来。我依稀辨认出床上的一只兔子玩偶,刚来那天它还躺在沙发的角落,这次却被放在床头正中,被授予监管者的神圣职责。我提起在安水公园的下午,传送一些不痛不痒的风景照,林静以表情包敷衍回应。我们先后脱去上衣,她的皮肤呈现红与白的明显色差,似乎也经历整天暴晒。我提起已向她的账户中再转入三万块,顺势作出露脸的要求。“有钱能使鬼推磨。”何瑞敲打隧道顶棚,“玩玩就得了,要明白止损。”不过毫无疑问这笔钱又被投入无底洞。露脸可是另外的价钱,她开起玩笑。你XX识点相,我想学何瑞将这些词汇使用自如,但已到嘴边又突然梗住。

“往下点啊,怎么害羞了?”我被人工智能公司植入的芯片已处在激活序列之中,开始不耐烦催促,双手不由自主伸向下身。林静伸手调整摄像头,我模糊看到她的手指多出一颗痣,和下午从眼前划过的那颗重合,具体位置并不确定。画面中人物移动平缓,她的机器特性好像正在减弱,尝试与我建立金钱之外的多维联系。然而三万块已被原封不动打至她的账户,经手时并无实感如同一堆草纸。如果他们已为屏幕对面的猎物划分等级,我想自己至少应该也算是中级用户,向机器人倾吐不可告人的秘密。

来电铃声在屏幕内外组成立体音效。林静低声惊叫关闭视频,我打开窗试图向下寻找声音来源。阁楼墙面始终潮湿,我想起被囚禁的卡西莫多。顾晓的语调愈发急促,像是终于抓到了某根救命稻草,频繁重复与何瑞相关的字眼。华隐寺发来图片反馈,三排15号,这是我们商议许久选定的风水宝地,远看如同马赛克墙砖中的小方格。四周装饰复杂花纹,香炉烟气袅袅,定时由专人更换祭品侍奉周全,也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父亲东拼西凑集齐牌位费,林林总总相加超过墓碑和墓地,母亲的魂魄可能会得以安息。

多条信息均无回应后我结束视频,机器人程序想必已重新占据她的大脑。我提示她查看卡中余额,应该已足够进行下一次的更新换代。我开门捕捉林静残余的回响,按掉她再次发来的邀请。客厅漆黑一片,沙发上似有生命体在均匀呼吸。我学着之前在墙壁攀爬的姿势走下楼梯,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顾晓房门紧闭,我把脸完全贴上获取消暑良方。她的身影从桌前移动至床沿,啪嗒一声灯光全灭,兔子玩偶的眼珠显露不易被察觉的红光,无声向四周转动。门缝和墙融为一体,顾晓的絮语逐渐微弱,我顺门滑下脱去全身衣物,以仰泳的姿态无序行进,后背摩擦如同火烧。

林静快速打出长串解释,朋友来电多说几句,希望你不要在意,如果可以明晚视频再聊。我只觉头晕目眩,潦草回应几个字翻上沙发,生命体已不在原先位置。何瑞推一只皮箱走向大门,在门口短暂站定。吴岸我要走了,下次再见。电视画面中女孩被巨型章鱼追赶,尖叫凄厉。视线中一道黄光闪过,闷响之后我再度闭上眼睛,林静不带温度的呼吸近在耳畔,和顾晓辅助我明确山体方向时呼出的热气互相交替。我拱起身体塞进沙发夹缝,意外摸索到一张名片。宏远海鲜有限公司何某某,姓名处又被完全涂黑,我输入电话跳转出熟悉的界面。何瑞的嫌疑无法排除,污损的请柬似乎已经找到来处。

舅舅示意我们可以站上出发台,欢呼声愈发强烈,何瑞占据第二泳道,作为最具天赋的选手接受全场注目。我努力在声浪中辨别发令枪的闷响,尽量和其他人一同跃入水中。呼号在介质的变化中以不同效果呈现,何瑞将我们远远甩下,接受“天才少年”和“明日奥运冠军”等连续安插的头衔,游泳馆的名声也因此而不断壮大。不断有大小媒体找上门来,期待从何瑞口中挖到游泳秘诀或见不得光的兴奋剂黑幕。老板将浅水区泳池整体换新,我躲进深水区练习憋气,在何瑞的指导下完成各种形式的呼吸训练。一米二的水深淹至胸口,托举我如同摆布一叶小舟。何瑞将水下呼吸法完整教授给我,每日缩短课程时长,也第一个离开。我们一致认为他在进行某种约会。

顾晓出门前我向她告别,表示下午便将前往江川。她穿戴整齐淡淡回应,他们好像知道何瑞去哪了,你不等他回来再见一面吗?下次吧,时间不太方便。顾晓深深看我一眼未再追问,林静的身份暂时抽离。楼道内血腥味更浓,大门悬挂两条被开膛破肚的鲤鱼,血水顺鳞片纹路歪斜流进脸盆。青旅只剩最便宜的混合房间,我在里面的下铺床上躺倒,一个女孩洗完澡风风火火回来,头发湿漉漉散在胸前,我将她和第一代林静机器人等同,眯眼在手心勾勒出一只猫的轮廓。

“哈喽,刚来吗?”女孩喊话的声音淹没在老旧吹风机巨大的噪声中,我只得回答一些含混的语句,盘算着轮渡的时间班次和抵达方式。林静忽然发来见面的消息,她的自主意识渐渐增强,对抗芯片的深层控制。去哪里,消息发出瞬间我将手机扔在一旁闭上眼睛,听觉开始逐渐敏锐。木盒的冲击频率增强,母亲已等不及要摆脱怪物束缚。

“明天晚上十点,在安水公园北门,我们最后见一面吧。”她的程序发出了最新的指令,我不明白这是否是出厂前设下的自动挽留程序,以期望从对面的人那里获得更多好处,还是她以某种代价换取短暂的人性。女孩倚在床头,肩膀有类似宗教图腾的某种神秘花纹。舅舅的叫喊从扬声器传出,不时博得她的一阵大笑。我蒙住全身,深呼吸一跃而下。水流哗啦哗啦从身侧涌过,脚踝被抓住向下拖拽,魔鬼鱼遮蔽头顶逐渐缩小的光区,呼吸口一张一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水底变成弧形玻璃窗,何瑞指挥拥挤的游客快速通过隧道,鱼群涌过遮蔽视线。直播画面内舅舅和海狮一起砸向水面,殷红血液蔓延。

惊醒时已将近九点,全身毛孔张开渗出汗液,和床单污渍融合后更加潮湿黏腻。空调制冷效果极差,我猛力挣脱怪物钳制钻出水面,一阵头晕目眩。女孩面对屏幕嬉笑私语,我无法感受任何机器人的金属气息,公司暂未找到这里。退房后我搜索前往安水公园的最佳路线,扎进接近午夜仍未变化的热流之中。积雨云已逐渐汇集,我成为湖心岛上密集的植物之一。我将所有的地标指给母亲,如果她需要的话可以据此规划出行顺序。

林静的特殊技能或许包括隐身,但顾晓并不具备。我在公园大门古树树干的孔洞中看到她在便利店里藏匿,捕捉到帽子和口罩之间露出的一双眼睛。她搅动咖啡,不时望向公交站台——我们的碰头地点。将近十一点,她匆匆出门扫视后离开,我难以确认她可能的落点,也并不打算跟随,朝反方向走上去码头的路。背包里的赘余物被陆续扔掉以减轻配重,木盒中的心跳声愈加真切,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其他。没有送行,顾虑就会减轻许多。

第一班渡船在早上七点,雾气于凌晨开始积聚,码头的红光灯牌还能勉强看出字形,但也时而被白色完全覆盖。等候区空无一人,我靠在长椅上睡着,做一些和母亲相似的梦。天色阴沉,江水持续冲刷岸边碎石。我抢在过江人潮前排占据靠窗的位置,汽笛响起时又带动身体的震颤,机油味直冲鼻腔。何瑞似乎混在浓雾背后的送行面孔之中,我努力辨别却都是被一团白色笼罩。风开始在江面生成,船体颠簸加剧。登上三层甲板需要再加十块,显然现在并不是适合观赏日出的最佳时段。水鸟从雾中钻进钻出不断回旋,轮渡近距离驶过江心岛,杂草疯长如怪物脊背,一条被踩出的小路弯曲通向核心区。舷窗大开,冷风夹杂潮热水汽,我紧靠座椅角落,脸红得厉害,努力支撑身体克制晕倒的本能。

父亲抽出最后一根烟,用力揉皱包装盒。我们在门外等待母亲的生命一点点流失,关于葬礼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定论,位置紧张,我们需要早做决定。加工厂院中边角石料散乱堆放,两座巨大石狮保持倒塌姿态,双眼直直盯向正屋,我向旁边挪一挪避开它们的视线。我们看着母亲的墓碑被雕刻成形,继而精细打磨,我与父亲的名字以金色镌刻其上。从墓园走到山脚的路上我紧盯江边那些试图横渡的人,如果就从这里抛下渔网,那么他们都应该插翅难逃。舅舅指给我他出事的地点,以及无法直视的可怕怪物。至今没人知道那怪物的真正样貌,何瑞借来一本讲述克苏鲁的百科故事,我们以此为原型勾画出一只章鲨鱼,尖利的触手裹住落水的人类,将锋利的牙齿一根一根刺进皮肉。

轮渡船体持续倾斜,我奋力挤出四散逃窜的人群,闭眼从甲板边缘翻转跳下向前游去,江水被持续加热维持恒温,将我当作待宰的青蛙容纳其中。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掉进江面迅速消失。我抓住水中的一只皮箱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努力回想何瑞提及的有效自救方法。水下有怪物,他的声音忽然出现,我望向四周却空无一人。雨并无丝毫减弱的迹象,浪头接连打来,江岸越来越远。一阵怪力钳制双腿,怪物的庞大身影在波动的水面下呈不规则的多边形。我采用何瑞憋气的方式埋下头,怪物一闪而过,我并未看清它的身形与构造,甚至连大小也能随意伸缩变化。

“只管向前游,别管旁边的人朝向哪里。”何瑞能给出的忠告就到这里。我们从游泳馆的后门溜出去,通过侧边铁梯登上库房顶。两侧屋顶间距极低,几乎连缀在一起。何瑞学习武侠片中飞檐走壁的特技,寻找完美的起跳角度与落点,泳池外他的身体同样灵活。我们攀上隔壁二层小楼的假烟囱,北面是大江拐点,货船向东接连发出嗡嗡悲鸣。他指给我江川的大概位置,草草画出船行路线。下去吧,被舅舅发现又要挨骂的。我拍打干净沾染的泥灰,等待他的下一步决定。他转过头却变成母亲的样貌,头颅安插在男性的躯体中极度不和谐。我接连打出好几个寒颤,身体忽冷忽热,脚下踏空掉落坠地。

醒来后喉咙里的呕吐感有所消退,雨势已减弱大半,我披上外套遏制发抖的身体。选拔赛的热度终于平息,何瑞也以此作为谢幕表演。他打开床底的铁盒将泳镜递给我:“你要吗,可能会有好运。”然而我刚刚撑开松紧带便猛地断裂。“没用了,正好也不必再留着。”他重把铁盒扣紧,我瞥到里面的一厚摞奖牌,看起来他并不打算把这些东西带走。那次探寻踪迹无果后我将铁盒悄悄藏进外套,他父亲始终在客厅窗前抽烟,桌上散乱堆叠大量文件。找到了吗,他闷声问道,我托住铁盒不致于让它从空隙滑下。没有,可能是带走了吧。屋内沉默,我道别后飞快离开,将其他滞留在那个封闭的空间之中。

深水区射灯出现故障,忽亮忽灭,像某个生命体被困在墙壁中发出求救信号。每次当我看清何瑞的脸时总以为他已经换了新的身份,有某种恐怖片中的奇异生物侵占他的大脑。他将母亲描述的江川转述给我,是个比临溪更高级的地方。其实你可以继续游泳的,我抬手遮蔽射灯光束,身体起伏渐趋平缓。何瑞攀上高处小窗作跳水状,我想起他从没练过,射灯暗下再未亮起。水声变大,怪物浮现缓慢接近。水花翻涌,我慌乱扑腾呼唤何瑞,他似乎仍扒住窗框自救,水位猛然没过头顶,他的身形也随之扭曲,怪物沿瓷砖爬上,触手先后缠住他的头颅和四肢。

渡江比赛之前我们从倾斜掉漆的蓝色栏杆下到江岸,在各异的帐篷中找到舅舅和他的战友。他们将所有物品交由我们保管,排成奇怪阵型进行例行的鼓舞仪式,以期拿到属第一名的巨额奖金。人群摩肩接踵,喊声震天,但几乎所有人都已忘记舅舅也曾是市少年游泳队的一员,与何瑞不相上下。我在背包中翻出舅舅的外套,三条竖杠从肩膀延伸至手腕,市队的统一队服,在母亲的老照片中经常出现,经多次洗涤印花已掉色所剩无几。在噪声中我并未注意比赛已经开始,舅舅已成为江中潜浮的一点。

我学着何瑞的样子向另一侧江岸的高压电塔举起手臂,五十米、一百米……他估算的声音如同呓语。出事了,快救人!摩托艇在江面带起巨大浪头,江中黑点向某处颜色怪异的水域聚拢。他们尽量保持平衡,奋力捞起一具头戴红色泳帽的躯体。好像是舅舅,不过还在动,何瑞抵在望远镜前说道。我们都认为舅舅误入了江中乱流,然而他却一直重复怪物的存在。比赛草草结束,主办方赔偿部分医药费,舅舅长时间再未下水,嘴唇不断轻微颤动,传输只有少量生物才知晓的远古暗语。每晚我们都把接近天花板的病房门玻璃堵住,帮他度过暂时的畏光期。它会爬上来挂在那里,谁都不能逃脱它的监视,舅舅向我喃喃道。母亲不再让我去探望舅舅,和外婆商量请神的相关安排。然而一夜之间他似乎突然恢复正常,我注意到糊住窗户的报纸被撕去一半,有黏液的痕迹残留其上。

午后在江川下船时我又瞥见那撮菱形的白头发,何瑞和顾晓一样并不擅长伪装,他们的眼睛从帽子和口罩的间隙中露出望向地面。和顾晓的说法并不相同,何瑞再次逃脱监管者的控制范围。你来了,他似乎对我的出现早有预料。我跟随他从码头转到公交车站,日光蒸腾大量水汽,后背汗湿洇出多个深色图案。我们在西郊终点站下车,保持一前一后的固定距离。大片仓库区采用固定装修风格,腥味越深入便越发浓重,白色卷帘门附着残余血渍,何瑞介绍说这是江川的海鲜产业聚集区。“借钱和阿德他们做了点海鲜生意,以为能赚一笔,结果全砸了进去。现在没什么钱,也还不上。”从嘈杂的海洋馆后台开始他便不断接打电话,运货车堵在半路,冰块缓慢融化,车厢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在仓库中忍受腐臭味道将成堆泡沫盒抬出处理,阿德补充冰块后便就此失联。臭鱼烂虾都不能当作饲料,何瑞约来垃圾车拉至填埋场。还差十万,他怔怔盯着波动的空气。我不会告诉顾晓,我的声音微小到被蝉鸣掩盖。何瑞忽然兴致勃勃地指给我看新认识的女孩,甚至已经设为屏保。她的纹身从肩膀一路向下延伸,组成奇怪的花纹,我想起在昨晚的青旅曾有过一面之缘,她果然不是林静机器人的二创版本。我未再追问顾晓的相关细节,他看起来已经删除这段记忆,只有姓名代码被无限留用,这是公司设置的专属程序,以此作为真假的区分依据之一。

我提起他的母亲几天前曾经来访,一度怀疑找错地址。原来她还会去找我,何瑞搅动面条,热气翻腾中我分辨不出他的神情。你来江川只为了处理海鲜吗?他省略我的问话,将面以生吞的姿态装进腹中,后脑勺处的头发被压成一只飞鸟。我们沿地图拐进小路,何瑞直直到达尽头一片住宅区,带花园的独栋别墅,他母亲正修剪花草。我躲在一棵老树后观察他们的交涉,何瑞接过信封便意图离开,并不打算理会母亲的挽留。干什么的?!保安在远处怒喝,我向别墅深处逃窜,在无人清扫的枯枝堆中颤抖等待。并没有人追来,我翻过缺一角的残破院墙,窗户中桌椅倾倒坍塌,泡沫材料附着其上,大门布满划痕。野猫听见声音已经跑远,不知是被搬走的前主人遗弃还是其他。

吴岸我们走吧!何瑞做出了另一个决定,我们离开别墅区时保安手机里传出种种夸张音效,身后那道目光逐渐减弱。“她只是在这里做保姆。”何瑞撕开雪糕包装纸,“我没再游泳,也没怎么上学。”他跟随叔叔前往地球对角线的另一端捕捞海鲜,以不菲的价格卖出。他有时会爬上桅杆眺望趋近的海岸线。然而在光源之外的海域只有黑暗。

何瑞赶在下班前完成汇款,我们都认为那只是瞬间转手的一堆废纸。他和女孩一路聊得火热,改换多个昵称。万一她是机器人呢?我学着他的样子调侃。玩玩而已,他飞快滑动屏幕,翻出一张赤裸照片发送,约定视频的合适时间。我只感觉胃中一阵翻腾,脚下地面不知何时流动起来,肩膀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可能需要纹一个和女孩相同的花纹才能掩盖。

“给大家表演一个水中倒立!”舅舅直播的观看人数持续上涨,他变换风格根据礼物做出相关动作,想必又和新馆教练学习了另一套门路。边框簇拥下他的身体在水中越发浮肿,补光灯弥补长期熬夜的暗沉脸色。我看到他的背后有海狮的影子站立凝视,肚子鼓鼓囊囊,但观众好像并未注意。他重新收获众星捧月的感觉。舅舅仰头灌下一杯白酒,吴岸,我们做直播吧。我只当他酒后疯癫,自顾自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因为出事后他越发不想和游泳馆以外的世界有太多瓜葛。他晃悠站起,寻找支架合适的摆放地点,我担心他会一头栽进深水区再度溺水,毕竟怪物在任何水域都能汇聚成形。他跳下去将脱下的衣物摆成人形,头放在领口处组成完整身体。我们播案发现场,他含混不清地设计道具位置,抓回漂走的内裤,好像以前已实践过一般熟练。

从医院回来后舅舅似乎又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拒绝所有战友的探视。外婆送饭时他闭上眼睛,光在眼皮上晃过有清晰的灼烧感,让他感觉处于聚焦的中心。但很快在外婆决定请神前他便再度恢复正常,走出屋门盥洗进食,看起来丝毫未受怪物任何影响。舅舅将更多精力投向何瑞,期待他能拿下全省冠军稳固游泳馆的名声,但他的希望显然已经落空。

“我们来比个赛吧,测试一下现在还能游多少。”何瑞突然提议我们游上一个来回,放弃游泳只是早晚的问题,我们早已心照不宣。他带我找到最近的游泳馆,门头已被冲刷褪色,前台从直播中抬起头来登记我们的信息,指向装备售卖处。我们避开无所事事的教练接二连三的套餐推荐,何瑞递给我象征幸运的绿色泳镜,我们的颜色已然置换。他比我想象中要更加瘦弱,几乎没有任何肌肉,有几处骨头明显突出,浪头打过来便会被拍入水中。然而他依然灵巧如海狮,始终领先我一个身位。触壁转身后只剩我一人,他依旧停留在泳池那头,伸手指向跳台——教练说,我只练游泳就够了。舅舅禁止他接触跳水:“每次都是有风险的。”我有时怀疑我们是否交换身份,否则舅舅不会一直以来将何瑞当作我对待。

“那只海狮已经死了,抬下去的时候就没气了。”我们挤在青旅狭窄的下铺床上时何瑞说出一些实情。他们将尸体在某棵榕树旁挖坑埋下,以一只五官相近的海狮应对想挖掘虐待动物猛料的记者,尽量补上一侧长牙的缺损。它在镜头前机械地将鱼吞进腹中,间断顶起抛来的气球——没摔坏,只是摔傻了,饭吃得少,我们一直都是把动物放在第一位的。两个饲养员用戏谑的表述蒙混过关。几日后蚊蝇在土坑上盘旋久久不散,再无人管理死去的海狮。表演很快便被馆里勒令停止,饲养员被分散派往其他岗位做一些可有可无的杂活,海狮整日在人造海滩上翻滚,只能获取之前一半数量的鱼干。水中泛起腥臭,已可见崎岖坑底。

船要靠岸了,何瑞抬起头盯住江面流动的浓雾,似乎能一眼望穿阻碍,看到其后的庞大船形。我不知他的听力何时变得如此敏锐,拥有一项天赋就必然会在某个领域付出代价,以供抵消达到平衡,所以何瑞经常忽略我讲述的大部分内容,换取一声即将飘散的呜鸣。我只能勉强在人潮鼎沸中模糊听见发动机由远及近的轰鸣,木盒中断骨和破片随之振动。何瑞将搭乘轮渡返回安水,我还未完成对父亲最后的救赎,但好在这次我们不必完全错过。早点回家,他讲完便汇入人群,我只能紧紧追随那撮菱形的白头发,跟随模糊的视线晃动,直至它在安检口完全消失。汽笛再次呜地响起,我的身体不可控地发生震颤。

林静忽然发来晚上视频的邀请,我犹豫良久答应下来,默默为这场赌注增加筹码。余额只够我买下返回临溪的直达船票,如果我以舅舅的体力和何瑞的速度横渡,或许可能剩下一半费用购买纪念品,但也有可能遭遇怪物就此沉入江底。房间无人清扫,气味混杂近似酱菜坛。阁楼小窗玻璃大半破碎,热风不断灌进稀释空调冷气。我寻找合适的视频角度,截取到脖颈以下的上半部分身体,感觉自己和舅舅并无本质区别。

顾晓,我找到何瑞了,我压低声音,尽量减弱接连开过的货车的巨大噪声。林静沉默不语,甚至也没有呼吸。这是我们仿生机器人的缺点所在,我可以想象公司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说辞,任何人工智能都必须经过更新换代的流程,相信我们的程序会让它们拥有自主呼吸的意识,并适当给予相应反应。我们的屏幕都漆黑如虫洞,手指触碰便会被拉进时空隧道。当新一代产生时,自毁指令便会在旧一代的处理器中自动生成。从脚趾开始她的身体逐渐僵硬,柔软的皮肤被金属外壳慢慢代替,完全退化成一具仿真模型,和设计图纸上的草稿十分相似。她的眼珠变成灰色,继而再度变浅,逐渐和眼白融为一体。

“加油!坚持!注意手脚配合!提速!提速!”我随着舅舅的口号沉下,浮起,用力跃出泳池。游泳馆的蓝色看台上空无一人,对父亲而言观看训练的任务已经结束,他只能通过舅舅的语气判断我的成绩,从而对是否达到他的标准下一个明确的结论。何瑞不知疲倦地游过来回,身上背负一台永动机——这是舅舅的说法,他们因此而大笑。我瘫坐池边剧烈呼吸,扯下泳帽丢在一旁。没有天赋,自然也就没有失去其他技能,舅舅安慰我可以成为均衡的人,但均衡同样也是最无趣的缺点。

我想打个电话给何瑞,但是接通后完全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轮渡上的晚会好像才刚刚开始,这是纪念通航五十周年的特别节目,成本被分摊至上涨的船票中。渐渐我分辨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水……下……有……”通话戛然而止,像被某种外力硬生生掐断。轮渡在浓重夜色中驶入乱流水域,桌椅向一侧甲板微微倾斜,何瑞端托盘穿梭其间分发食物,收走空余酒杯。于是我再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大片蓝色好像空若无物。怪物学习我的动作上下潜行,同时复制出完整的毛发、指甲和五官。我终于看清那张总是一闪而过的脸,像在照一面隐形的镜子。它随着我上下摆手、扶额,我不知道这是否成为已经成功驯服怪物的标志,和何瑞以食物命令海狮走上跳板相同。

生病的迹象似乎有所加重,我忽视定下的十余个闹铃,身体如同在云层之上漂浮,先被高高抛起,继而急速落下。全身力量几乎都被抽干,口中刺激性味道久久不散。并不是简单的中暑,我向前台讨一片退烧药服下,尽量遏制头重脚轻的眩晕感,何瑞给的药片早已不知丢到何处。他传来昨晚轮渡上的庆祝场面,欢呼和尖叫声几乎要刺穿耳膜。出发时已下午两点,直达华隐寺的班车空间狭小,皮革座椅在暴晒下不断涌出令人作呕的味道。我赶在华隐寺的参观时间结束前到达,进香信众依然众多,我想母亲应该也是这样将我求来,以期摆脱父亲种种关于“无后为大”的责骂。她在门口留下一张单人照,麻花辫长至腰际,怀中抱补丁挎包,双眼无神望向镜头。笑一笑,她嘴角微张,最终被定格于一个古怪的弧度。还愿的事被所有人遗忘,神婆便将此与父亲的头痛症相关联。他们的愿终究要我去还,可能这便是母亲整日讲究的因果轮回。

我跟随师父从竹林小路跨进偏门,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大幅佛教画像悬挂两侧,警惕作为外来客的我。就在这里,我们眼前是一大片整齐排列的金色墙砖,每一块都有机关可按动,放置印有头像的小木盒。将死人供奉于此,每日诵佛超度,使其功德圆满,不至于堕入畜生道,这便是我们换来的对母亲的最后报答。我并不明了畜生道究竟有何种禁忌,畜生又是否是所有动物的统称。如果能成为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吃完食物便倒头大睡,在最后时刻安静离去,但愿在中途并未遭遇任何意外。袅袅青烟升起,香烛长久不断,永世庇护于斯。我一路拍照发给父亲,特别突出所有的配套设施与关怀服务。他欣慰道我终于做了件让他满意的事,难怪头痛症已几乎完全康复,神婆二度登门时说母亲的气息在家中已所剩无几。

师父按动机关,墙砖弹出,如同旧式笔记本电脑的光驱,甚至连内部也布满花纹:“放进来吧。”我掏出木盒,比前几日要轻许多。我不知母亲的魂魄此时已漂至何处,江流随疾风不断转换方向,但整体还是向东而去。骨灰并不完全呈粉末状,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这样说。母亲悄悄嘱咐我将骨灰撒入江中,她想去看看真正的大海。我让断骨以类似纸船的形态沿江水流去,有鱼群飞速游来争夺食物,它们是否咀嚼我并未看清,只不过白点已经在江面上消失。我沿江岸一路向西,寻找合适的倾倒地点。泥土松软,每踩一步便陷得越深。在背风处我掀开盒盖将骨灰撒下,它们被附近一处不起眼的活水流裹挟带走,希望母亲能撑到入海的那天,不至于在半路再被鱼群吃掉。师父对着木盒念念有词,我几近被催眠,昏昏欲睡。他教我一句心经,我费力重复出和他一样的发音和口型。为利一切如母诸有情,这是祝你母亲幸福平安。师父的声音虽近在耳边,却好像从天际悠悠传来。盒盖中央母亲的遗像被等比例缩小,我让照相馆的人修掉所有的皱纹,这也是那天在病床上她对我的嘱托。没有皱纹,她和二十年前并无二致。

返程时我交十块钱登上三层甲板,退烧药的效果已快要消失,眩晕感正重新占据大脑。女孩斜倚栏杆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我挑选最大的空隙蹲下,趁夜色未浓努力向外看去。江风渐起,没有夕阳,鱼跃出水面获得氧气,有新一轮雨味直冲鼻腔。速度加快,我们再次掠过江心岛。岛上杂草疯长,久经踩踏的小路歪斜通向深处,如果走进去便会被吞噬记忆,继而被同化为其中一员。再没什么可看,我缓慢起身向船舱挪动,恍惚间听见舱内传来凄厉叫喊,几个人冲出来围到身边,手忙脚乱地跳起滑稽舞步。我只觉无比困倦,眼睛完全合上之前何瑞似乎站在甲板的另一边,头戴绿色泳帽。他对我笑一笑,转身跳进江中游向小岛,我想叫住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别去,有怪物,危险。可惜他已完全隐没在黑夜中。

何瑞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拨弄泳镜,我正犹豫要不要说出顾晓的事,但又感觉不好开口。他喋喋不休地描述不同鱼类的外形、鳞片和眼鼻嘴等特征,像百科全书一般如数家珍。无数鱿鱼在我身侧游来游去,吸附在皮肤的裸露处一阵发痒。我感觉自己被向上猛力拖拽,大网在身下收紧。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即使是被吞吃的命运。

“我待了整整一年,写了不知道多少封信,但好在我们墨水用不完。”何瑞拉我上岸,他捧出一个全新的糖果铁盒,厚厚一沓没有封口的无名信件,部分出自鱿鱼之手,邮票处按上洇染的墨色指纹。最后一次捕捞又是丰收,他们的无聊被暂时冲淡。

我给林静写下一张明信片,涂涂改改多遍仍有错字,整张卡已面目全非。地址与邮编空缺,我祈盼它拥有良好归宿。师父送我离开华隐寺的时候夕阳正从天际缓慢沉落至江心,鸟群排成整齐阵列飞过,在树与树之间不断转移。记住你对你母亲的承诺,师父最后的劝告我仍未理解。鼾声四起,我在成堆蛇皮袋中间挤出一个空位,学习母亲蜷缩身体躺下,好在夏天并不需要毛毯也能入睡。

帮我回去看一看,母亲面向对岸正被拆除的棚户区眯起眼睛。我裹紧外套仍无法抵挡寒风侵袭,货船三层有女人走出,将脏水泼进江中。闪亮的油花还是洗衣液逐渐散开,被无边江水吞噬。我并不清楚她的身体已经出现问题,直到在床头柜中翻出一个名字极为陌生的药瓶。我又带她来到江岸公园,花三块钱开启半小时摇摇欲坠的熊猫望远镜。她兴奋地左右摇摆,却无法看清围挡后面的模样。我凑近观测口试图拍摄其中的景象,几次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似有雾气笼罩。学游泳的第一天她将我交给舅舅,简单叮嘱后便离去。我不断重复舅舅教授的基本动作,摆臂,蹬腿,还未下水全身便已湿透。是个好苗子,我不知道他们评价的是谁,和我一起练习的还有一个男孩,他已被批准明天下水。

真实姓名:刘闻远

联系地址:福建省厦门市思明区滨海街道曾厝垵西里105号厦大学生公寓

就读高校:厦门大学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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