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我再想到要下地,内心仍会不自觉地涌起一股抗拒,仿佛已成本能。只是这一次,因着多多少少的理解,竟可以义无反顾地“出征”。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下地做农活的经历,大抵也都会出于对体力劳动的天性逃避而产生抗拒心理,这并无特别之处。当然,或许这种心理并不具备普适性,可能仅为我的个人感受,如此由己及人,未免带些揣测的意味了。
记忆中关于土地的片段早已模糊,只好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些许曾经的画面。记得那时的夏天总是忙碌的,晚上坐在一起“摔”花生时的聊天总是热络的,铺满谷子、油菜的街道上,尘土总是在夕阳的余晖中飞扬,傍晚时穿堂而过的风也令人感到惬意舒畅。那片土地承载着我珍视的过往,只是,我回不去了,亦不愿再回去。
记得本科开学前,父母因种种缘由无法收获已然成熟的花生,这责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的肩上。我也不知道那时究竟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真的一人收完了那块地。父母、邻居都感到不可思议,夸我勤劳、踏实、能干。而这些词语,在以前的我看来,是相当遥远乃至遥不可及的。
儿时的我,总是对下地干活感到不满,偶尔去了,也只是跟在父母身边,并未做什么切实的工作。有时父母捉到了什么小虫——前些天看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方才得知那叫磕头虫,顾名思义,便是吧嗒吧嗒不停地磕头,父母也称之为东西南北虫,因为你抓着它的身体,它便会朝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磕头——还要拿给我看,算是一种安抚,也带有将他们的劳作与我的童年趣味相关联的意味。
我总是不明白父母为何能不避辛劳地在大太阳下薅一上午草,也不理解为何他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回家的时间。是出于对土地的敬畏?还是单纯为了收获的那点微薄收入?多年后,再向父母提起这疑问,我才明白其中缘由:种下了种子,便要呵护好它,不能因外力而逃避,也不能因时日漫长便断然放弃。做农活如此,养育人亦然。我又何尝不是在父母这般信念下成长起来的呢?
家里收了玉米,总要在平房上晾晒。待玉米水分尽失,便需将玉米粒与玉米芯分离开来。如何分离呢?那时并无现今的电动机械,要么用手直接剥,要么用一种手摇式的工具。后者比前者省力得多,用手剥往往会导致手指酸痛乃至红肿。我属于幸运的后者,父亲置办了一个手摇式器械,效率大大提高。只是,那时的我天性追求安逸,对于剥玉米的事总是不大感兴趣。
记得某年夏末秋初时节,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那天天气晴好,母亲便上平房剥玉米去了。我午休醒来,就跑出去找邻居小伙伴玩闹,母亲见了也只是笑笑,并未唤我同去劳动。过了一会儿,母亲央我去帮忙,我竟因对劳动的抗拒而充耳不闻,反而陪着小伙伴坐在他家的平房上,帮他整理晾晒的棉絮。我无从知晓母亲当时作何感想,只是此事我每每想起便觉愧疚,心中过意不去。此事亦成了我的心结,我不愿向任何人提起,甚至对母亲也缄口不言。或许她早已忘了,但我永难忘却。有的事,你总需在心里为其预留一个位置,算是对灵魂永久的提示与警醒。
而之所以不向他人提起,也多源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不愿被人窥见自己犯过的错,这想法想必许多人都有过。是的,掩饰确能令事情不为人知晓,可内心总要经受痛苦的煎熬。勇敢地讲述,或许才是治愈过往的良药。
那时的我究竟懂这些道理吗?或许不懂,又或许心有所感却无以名状。我仿佛能穿越时空看到那个下午的自己——那个宁可帮助别人却忽视了母亲的少年,那个用表面的欢愉竭力掩饰内心不安的自己。我能从他脸上清晰地看到愧疚之意。然而逝者如斯,我终究只能以一个后来者的视角审视往事,无法改变任何瞬间。所能寄予希望的,或许只有虚无缥缈的来世。我终于明白,一味地掩饰,无异于戴着沉重镣铐跳舞,因为内心从未遗忘,仿佛被一把无钥之锁禁锢。而今我试图用文字的记述作钥匙,灵魂似乎也因此得到了一丝解脱。之所以用“似乎”,大概是因为我终究无法与此事彻底割裂,亦无法全然从那段往事中抽离。
多年后,每当父母再下地,即使他们不开口,我也会默默紧随其后。每当萌生偷懒的念头,那个下午少年的目光,便足以让我无地自容。我也常感到疑惑:为何幼时我力弱难支,父母却总要我同行?为何如今我已能分担,他们反不愿我下地?或许,在我成长的同时,父母亦在蜕变。他们或许从未奢求我能帮衬多少,只是想在他们认知范围内,为我们之间多缔结一层与土地的联系,一份关于土地的共同记忆。毕竟,他们那代人,对土地怀有一种天然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人与土地的关系,比人与人更为紧密。这份他们无形中缔结的纽带,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对此,我深怀感激。
今年劳动节,我随兄长回家。那天下午,母亲便带我下地收油菜,次日清晨亦是如此。在旁人看来,本该放松的假期为何要自讨苦吃?我也不甚明了,这多半是出于一种本能。而本能又包罗甚多:或许是不忍父母过于劳累,或许是不愿再见母亲独自劳作的身影,或许,是那层人与土地的联系在悄然牵动着我……至于究竟缘何,倒也无需深究了。
时间与岁月,这永恒流逝之物,总让人不敢深思。有时蓦然回首,才惊觉自己与生命中的许多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渐行渐远。人的一辈子,不就是与无数人相识,而后走向不再相见的过程。若将视野投向更宏大处,土地的耕种者终有一天要告别土地,无论源于生活方式的更迭还是生命的必然终结,我们总要对沉默的土地,作一场无声的告别。而土地或许与人不同,它并无特殊感觉,不会因你勤恳耕种而感激,也不会因你过度索求而记恨。古往今来,多少人在此劳作、经营、逝去,它又见证了多少人间烟火与世情冷暖。或许我今日所坐的田埂,曾有无数人于此歇息;或许我今日的思绪,也曾在某位先人的脑海中萌生。想到这些,除却一声慨叹,别无他物。
土地,就这样自始至终,沉默而厚重地存在着。它容纳着一代代耕种者倾注的心血,回馈他们以或丰或歉的收成。沧海桑田,它依旧在那里,以其无比的包容与仁慈,孕育着、呵护着一个个栖居于其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