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叔死了,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中生已经记不清了。日子像旧墙上剥落的泥皮,混混沌沌的,记不真切。
“你永福叔死了。”中生的父亲端起碗,喝尽一口面汤,淡淡地说。
“怎么会呢?”中生愣住,“我明明早上还见过他。”
唉,谁知道呢。好像是从地里割草回来,三轮车刚停好才走没两步,人就突然栽倒在地……话音像一缕轻烟,散在午后沉闷的空气里。
见中生沉默,父亲又说:“拿些钱去,帮帮忙吧。”
中生仍旧默不作声。父亲也不再讲话,只听见他低头吸溜面条的声响,呼噜呼噜的,衬得满屋子的寂静有了形状。
就在这片寂静里,永福叔养的几只羊忽地叫了起来,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像是在为他送行。就连往日里因不堪羊叫与粪便气味而多次抱怨、乃至咒骂的丰嫂,这次也缄默了。整个街道确如死了一般沉寂,只剩下那些羊,凭着本能或有心,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中生还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碗里的面条早已坨成一团。父亲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掠过他的眼帘。“赶紧吃饭。”父亲说。中生的沉默里,除了惊诧,更有一层对死亡的切肤认识。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应对的觉悟,但那不过是未死之人无知的狂妄。当死亡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鼻息之间,他才骇然于生命的脆弱与离别的突然。
想到这,他忽地抬头看了看父亲。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被岁月犁出沟壑的脸,此刻正专注地挑着一根青菜。一种无端的恐惧油然而生,像冬夜的寒气,从脚底漫上心头。他不敢再想,慌忙掐断了这思绪。
但中生终归没有去。究竟为何,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愿掺和进那悲伤的仪式里?是震惊于死亡的突然?抑或,仅仅是心底一丝莫名的怯懦与疏离?世间事,何必件件都要寻个理由。父亲没有强求,揣上钱,一人去了。
当永福叔被家人悄悄放入大地的怀抱时,中生还在梦里安睡;而当他在泥土中获得永恒的安眠时,中生却被窗外那群羊的叫声唤醒。
那群永福叔视若珍宝的牲畜,依旧充满着野蛮的生命力,正被饥饿驱使着,发出毫无规律的吼叫。只是,那个佝偻着背、为它们添草料的身影,再也不会来了。叫声于是愈发焦躁,仿佛也感知到了某种失去。直到一个陌生的面孔提着草料出现,骚动才戛然而止。它们一拥而上,个个着急忙慌地吞食起来。羊群或许从不记得永福叔,它们只想填饱肚子。可讽刺的是,此刻喂饱它们的,仍是永福叔昨天中午从田野里,一镰刀一镰刀为它们割回来的草。
中午吃过饭,中生踱出大门,远远地望着。永福叔的儿子正给帮忙的乡邻散烟,他看见蹲在角落默默抽烟的父亲,也看见了忙碌的丰嫂,还有许多面目模糊的人。许多人手上端着一碗熬菜,就着馒头大口吃着,吃过饭的则聚在一旁闲聊。场面看起来竟有几分热闹。这嘈杂的人声、羊群不休的吼叫与永福叔冰冷的死亡交织在一起,仿佛绘就了一幅荒诞却又无比写实的人间画卷。
永福叔是个沉默的人,像土地一样温良,也一样不善言辞。每次碰到中生,他总是先咧开嘴笑,然后吐出最简单的问话:
“吃了吗?”
“吃了。”
对话便像断了的线,到此为止。要么便是:
“出去吗?”
“上街上。”
中生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两人之间更冗长的对白了。他甚至已记不清永福叔完整的容貌,只记得他那头刺猬般的短发,已是满头霜白。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笑容是稀罕物,一双眼睛也极少转动,目光浑浊,渐趋呆滞。大抵是太辛苦了吧。永福叔天天顶着星星下地,迎着露水割草,午后小憩片刻,又要去田里查看墒情,顺便打些夜草。晚上归来,还要清理羊圈,操持琐碎。他吃得也极对付,中生好几次见他抱着个洋瓷碗,蹲在大门口,碗里总是那一样分不清米与面的糊涂面条。
岁月不曾馈赠他什么,只徒增了年岁;生活亦未厚待他分毫,只沉淀下难言的悲辛。
中生有天上街买菜,恰看见永福叔在集市角落里摆摊。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绕去了别的摊位——他怕永福叔执意不收他的钱。等转了一圈回来,见永福叔还那么呆呆地站着,不吆喝,不叫卖,只是不停地、几乎是徒劳地,将摊上的青菜理了又理。他心下恻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走了过去。
“永福叔,这菜种得真精神!正好想买点葱,您给我称两块钱的。”中生笑着说。
“你这娃子,”永福叔抬起头,脸上皱纹舒展开,“要了直接拿走就是,跟我还客套个啥。”语气里带着佯装的愠怒。
“那可不行!买东西不付钱算啥道理?该多少就多少。再说您这葱,水灵灵的,纯天然无公害,我天天看您伺候它们,就盼着尝个鲜呐!”
永福叔笑了,满脸的褶皱瞬间挤作一团,像秋日里被风揉皱的野菊花。
中生目光扫过那堆菠菜,又说:“这菠菜长得也好!绿得冒油似的,要是拉到城里,指不定能卖上大价钱哩!再给我来点菠菜吧,永福叔。”
永福叔笑得更开了,眼角眉梢都漾起光彩。这朴素的夸赞,于他而言,怕是少有的、对那辛勤汗水的郑重肯定。他忙不迭地抓起一大把菠菜,塞进塑料袋,连带着葱一股脑儿递给中生。
“多少钱呀永福叔?您还没称呢。”
“不要钱,不要钱,”永福叔连连摆手,“都是自家地里长的,不值啥,拿去吃!”
“你看你,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您要是不收钱,这东西我可不敢要了。”
“好好好,”永福叔拗不过,目光在菜上粗略一扫,脱口道,“给四块钱就行,不值钱的玩意儿。”
“好嘞!”中生乐呵呵地应着,摸了摸口袋,“哎呀,兜里没零的了,刚好就十块。”
永福叔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正要翻开他那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挎包找零,却见中生已提着菜转身走了。
“诶!娃子!钱!还没找你呢!”
“您拿着吧,永福叔!就当是我存的,下回还来找您买,到时候您可别问我要钱啦!”中生回头,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菜。
永福叔望着他的背影,又笑了,那笑容久久地挂在脸上。
过了几日,永福叔竟提着一袋青辣椒和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寻到了中生家里。
“娃子,这是叔刚摘的,你尝尝鲜。”他说着,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自豪。
中生急忙接过,那蔬菜上还带着田间的凉气与湿润。他下意识又要去掏钱。
“拿啥钱!”永福叔按住他的手,“上回你多给了,说再来买也没见影儿。这不,刚从地里回来,顺路给你捎点。”
中生笑着,不再推辞,只觉得手里那袋菜的份量,沉甸甸地直往心底坠去。
一转眼,那个木讷而善良的人,竟已与他天人永隔。中生的心头被一种绵密的痛苦攫住。永福叔,他终究是回到了他深深热爱、并为之付出一生的土地里。他曾在那些狭窄的田垄上,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与光阴。他因老实而不会转弯,故而一辈子也未能挣脱贫困,甚至被人看轻。他的指甲缝里,卷起的裤腿褶皱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土,每次洗手,都能将一盆清水染黄。可中生觉得,他的灵魂,却比那清水还要干净,比秋日的天空还要高贵。
此刻,永福叔侍弄过的那片菜地里,青葱正挺直了腰杆奋力生长,黄瓜与辣椒翠绿的叶片上,露珠承接着初升的朝阳,正闪闪发光,宛如泪滴,又似珍宝。在同一片辽阔而沉默的大地上,永福叔的灵魂仿佛正静静伫立其间,带着此生未尽的遗憾与微茫的希望,与沉睡在地下的无数先人,共话着这人间共通的沧桑。
永福叔永永远远地睡着了。他像一头老牛般,在这土地上挣扎、耕耘了许多年,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几只终将被卖掉的羊,几亩将由他人接手的薄田,以及那无处不在、却又即将被风雨抹去的生活痕迹。后来的人会很快忘记他,或许唯有在夜深人静,听到那几只羊莫名的叫唤时,才会恍惚间记起曾有这么一个沉默的老头。人们关于他的记忆,大抵最终只会浓缩成一声对他猝然离世的惊异,或是对这操劳一生的、深深的叹息。
愿永福叔安息。中生半是无奈,半是祝福地想。也许人死后,真有个天堂或地狱么?像永福叔这样辛苦了一辈子的人,总该是去天堂享福的吧。或许,死亡这最终的宁静,才真正实现了他父母为他取名“永福”时,那最朴素的希冀。可转念一想,乡间又有猝死之人不得安宁的说法。想到这,中生忽然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想,琢磨这些做什么呢?自己既未曾死过,又哪里懂得死后的世界。所有的思绪,不过是生者无谓的自扰罢了。
永福叔是解脱了,而他自己的生活,却还要继续。
这时,羊群又一次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声音穿透薄薄的晨雾,悠长而固执。中生默然起身,扛起倚在墙角的锄头,向着那片熟悉的田地,一步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