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一片寂静中,安镇被阵阵嘈杂的声音唤醒。太阳还藏在东边娘娘山的脊背后面,只肯羞怯地探出半张脸,悄没声地打量着这个苏醒中的世界。
这是最平白无奇的地方,从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也没留下过让人津津乐道的历史故事。唯一值得讨论的,或许还是东边的那个娘娘山蕴含的神话传说。只是,现在大家都早已忘却,也不愿探讨了。缺乏精神的根脉,或许是许多地方的通病,安镇也不例外。村里成长起来的人,除却少部分留在本地,其他人早已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散落,另谋出路去了。
中生是少有留在家里的青壮年,他有一种执拗的倔犟——对于无根之地的苦苦坚守,并固执地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一切。他总是说:“飞得再远,也要看看故乡;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只是这话在别人听来,多少有些讽刺。许多回来的人,见了中生,免不了要嬉笑怒骂地指点他一番。更有甚者,则是当面讲:“中生,你那什么窝的算什么狗屁道理?留在本地,还不是因为你没出息。”中生无法反驳,也不愿反驳。他大可以站在那里跟他们说上半天,可是以后会有改变吗?仍旧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开口,默默承受。于是他每每被人骂了,便一声不吭地背过身,把那点不甘和委屈,连同身影一起拖回家去。其他人见了,更是起哄一般的笑着,几个人来回说着自己在外奔波的见识,有时总要为了一句话的虚实,争得面红耳赤。
中生的骨子里,一半是农民浸透汗水的朴实,一半是书生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这矛盾的筋骨,早已注定了他人生的走向。但中生永远不会知晓,他只知道他活着是要有点意义和价值的,只是这意义和价值,在他人看来,也许什么都算不上。
可是,自己的精神世界凭什么要经由别人的肯定?他人又有何权利来轻易地点评自己?中生尊重别人的背井离乡,自然也希望他人尊重他的安土重迁。只是这世界上懂得包容的人太少太少,至少在安镇这个地方,什么事儿,人们总要争个高低。说到底,大家还是为了那点名义上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对于中生这种离经叛道的人,自然看不上眼。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生存哲学,只是在它们之上的应该是互相尊重,而非简单的二元对立。以后者作为统御一切的标准,未免太过简单粗暴了。可悲的是,在这样的一个小地方,后者才是常态。人们当然知道世界、生活有多么复杂,可真发生了事情,大家还是简单地将对方视作敌人或对手,不接受任何调和。有时一件极小的事,双方也要斗个“你死我活”。当然,话也不能说满,这种斗争可能隔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消解。大家不至于因此而撕破脸皮彻底决裂,只是多少会记在心上,以后再发生了,免不了拿出来,在舌头上再滚一番。
中生从不因为别人的眼光而自卑或怀疑自己,他总是沉默着,像一头倔强的老牛,每天重复着自己计划好的工作,把日子踩出一个又一个扎实的脚印。
当村里的其他同龄人要么外出奔波,要么留守打工时,中生却一头投入了老一辈人的怀抱。他承包了一大片土地,想要从有着几千年,不,几万年乃至更长历史的土地上,挖掘出生命的意义。许多人都嘲笑他痴人说梦,从小与他长大但一直不太对付的溪肆,更是对他一阵冷嘲热讽。
“中生,你包这么一大块土地,不得赚好多钱?到时候可别忘了我呀。”
“自然忘不了,到时候赚钱了我请你吃饭。”中生耿直地回复。
“中,希望这顿饭,不要拖到下辈子。”
中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咧开嘴,露出一个糊弄的、几乎是讨好的笑。
溪肆从小到大和中生在同一所小学、初中学习。那时的中生因为性格木讷而泯然众人,溪肆则因为脑子灵光、调皮捣蛋而成了班里的活跃分子。从那时起,中生总免不了受溪肆的捉弄或嘲笑,为此两人曾打过一架。那一架的结果,是溪肆脸上被中生打的青紫红肿;而中生呢,回家后,则是被父亲骂的体无完肤。事后,中生的父亲带着中生提着礼品去溪肆家道歉。中生站在父亲身旁,眼睛直勾勾盯着溪肆,溪肆却躲在母亲身后,未发一言。溪肆的母亲与中生的父亲,先是浮在面上的寒暄,再是言语下的暗自较劲。一边是想就此息事宁人,一边却不想就此打住。眼见协商不了,中生父亲也不好多说,只好留下礼品,带着中生离开了。
过了几天,中生的父亲又一次登门致歉,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带中生。
溪肆的家人还沉浸在孩子被打的悲痛里,纷纷质问中生的父亲:“要是你孩子被打成这样,你会就此罢休吗?”
“是是是,要是我,我也不能接受。别说是我孩子,只要是一个小孩被人打了,我都难受。”中生父亲附和着说。
他紧接着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只是,事情总得有个尾不是?咱们商量商量,看咋着把这事情给圆满处理了。”中生父亲赔着笑脸。
“孩儿,你来,你说该咋着处理你才开心。”溪肆的父母唤来了溪肆。溪肆却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眼见局面陷入僵局,中生父亲急忙又笑呵呵地说:“溪肆这孩儿多腼腆,见生人就不说话了。其实你不知道,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
溪肆依旧默不作声,没了平日里在学校的那股猴气。
“舟滨哥,你看孩子都不说话了,咱也不好商量。这毕竟是孩子的事儿,我们大人还是不好干涉。”溪肆的父亲语气中带有一丝轻挑,颇有终结话题之意。
中生的父亲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只好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
“行,那先这样,过两天我再来。这是给孩子买的一些吃的,给孩子补补。”中生父亲说着,指了指提来的东西。
“舟滨哥,你拿回去,这东西家里都有。”溪肆的父母佯做推辞。
“放着吧,好歹是一点心意,我走了。”
中生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有些踉跄。
舟滨走到家门口,见中生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静静地望着他。
“爸,事情怎么样啦?”中生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啥事儿,”父亲避开了他的目光,粗糙的手掌在他脑袋上揉了揉,“你身上还疼不?”
“我不疼了爸,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人了。”
中生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用他厚重又温暖的大手,在中生的小脑袋上又停留了片刻,那温度,几乎要烙进中生的记忆里。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中生也不知道了。他能感觉到的,便是两家关系好像愈发生疏,中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有时在大集上见了,至多不过打个招呼,很少再寒暄一番。
而在学校里,溪肆再也没敢主动招惹过中生。他因为调皮捣蛋,在初二就辍学打工去了。至于中生,则是默默无闻地进了高中,上了大学。在那时,中生的父亲是那么自豪,脊梁都挺直了几分。他自豪自己的孩子能够顺利地考上大学,成为当地少有的大学生,那录取通知书,像一道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灰扑扑的人生。
中生毕业后,在城市里几经波折。他先是跟着朋友去往东边的大城市工作,后来又因离家太远无法照顾父母而回到当地发展,但也不过勉强糊口。这几年经济不景气,他被辞退,因为一时找不到什么出路,只好留在家里。中生见过大城市的热闹与喧嚣,但他总感觉在那里找不到归属感,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读书就是为了离开故土,自己又为何对向往已久的“乌托邦”感到疏离?明明城市的生活是自己早已梦寐以求的那种状态,为什么最终选择回归故土的平稳与宁静?中生的父亲这时很是痛苦,他本以为自己辛辛苦苦供养的孩子能够鱼跃龙门,飞向远方,至少不要和他一样,一辈子都呆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天地里。不料,自己的孩子竟然选择回到家乡,和他一样在土地上劳作。他是恨铁不成钢,怎么上了几年学,反而回到了和他一样的起跑线上?在舟滨那一代人心里,上学等同于成功,读书意味着光宗耀祖。为此,他不惜砸锅卖铁,即使家里条件不好,也要供养出这个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谁能料想,现实的落差是如此巨大。他失望,几近是愤怒地骂过中生几次,可没有什么作用。后来,他又几次三番地问过自己的孩子有无再出去的打算,碰到的又是一鼻子灰。舟滨索性放弃了说服,转而宽慰起自己:“孩子能回来,也是一片孝心。虽然自己希望他飞得远远的,可真到那时,自己是否又会期待他能多回来几次?鱼与熊掌无法兼得,自己既已得到了后者,也不该那么奢求前者了,在一起呆着,也挺好的。”
溪肆在外面打拼多年,如今已是人丁兴旺,事业有成。周围的邻居都投来羡慕之意,纷纷夸赞溪肆的能干与胆识。溪肆在一片夸耀声中渐渐飘飘然,每每见了中生,总不免要做一下比较,以凸显自己的眼界与成功。中生从不屑于在这上面浪费心力,自己的生活总要继续,没必要做这些无意义的攀比。所以他从来不做任何辩驳,应和几句,便终结了话题。
那时候,溪肆成了他们那一片儿的致富杰出代表,风头无两。而中生,除了考上本科时拍的那张日渐泛黄的相片外,已别无他物。中生的名字,变成了“舟滨家那个没能耐的大学生”。而溪肆的名字前面,则被加上了“开上小轿车的”这几个字。有时中生从溪肆家崭新的轿车旁走过,能从锃亮的车身上看到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
而中生所谓的承包一大块土地,也不过是替自己的那些离开故土的亲戚们打理。总数是不少,可东一块西一块的,很是分散,很难有大的收益。所以,凭借农作物来致富,中生大概要在土地上耕耘一百年。自己真能活到那时候吗?或者就算自己学习愚公移山,后人又凭什么和他一样,把一辈子的光阴,投入到这狭窄却又无边无际的土地里?一条路已经被堵死,他只好另辟蹊径,选择了当地从来没有人种植的作物。为此,他带着父亲,专门跑到当地曾经负责过农业供销社的保田叔那里。
“保田叔在家吗?”中生拍了拍铁门,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有点单薄。
“谁呀?”里面传来回应。
“我。”中生的父亲用坚实浑厚的声音答道。中生也赶紧附和说:“保田叔,来找您问点事。”
李保田把大门打开,一看是自己的老伙计舟滨,顿时热络起来,眉头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舟滨哥,你咋来了?这是你家小的哪个?”保田叔头对着中生指指。
“是。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你这取经了。”
“说这是什么话,舟滨哥,我这半吊子能有啥真经可取?尽力帮忙就是了。”保田叔拍着胸脯说,衣服上沾的几点泥灰被震落下来。
“不说那么多客套话。有没有什么好种、收益也不错的作物?”
“我这全是些大宗的农作物。但你也知道,种地根本赚不到钱。前段时间,倒是听说占军家种药材赚了不少钱。”
“种药材能行吗?”中生插话到,眼睛里闪着光。
“不好说。看那几个人的情况来说,应该比种地来钱多。我看占军都换了个新三轮车呢!”保田叔答道。
中生与父亲互相看了一眼,好像下定了决心,目光碰撞的瞬间,似乎有火星溅起。
为了保险,中生还上网找了找相关的讯息。看到纷繁的成功案例,与每亩可收获多少多少钱的诱人数字,中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立马就去买了一些种子,按照学到的方法,开始耕种。
这东西究竟能赚钱吗?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因此,大家都在远远观望。可中生始终以为,当一个事情许多人都知道能做时,就已经晚了。唯有敢为人先,才能做吃螃蟹的人。只是,究竟是螃蟹还是蜘蛛,中生拿不准。哪有任何事情,能十拿九稳了再做?
不久,种下的药材已露出嫩绿的芽来,像大地上探出的一个个好奇的小脑袋。中生喜不自胜,仿佛已经看到丰收时,父亲脸上挤作一团的笑、邻居眼中那羡慕的光。他于是更加努力地为那嫩绿的苗拔草,腰弯成一张弓,生怕这些小草吸走本属于宝贝芽儿的营养。
谁料,中生又去一块地时,竟看到苗儿被什么东西啃过了一般,参差不齐,像是被谁胡乱地剪了一通。一种痛苦油然而生,中生想要骂人。可是能骂谁呢?这周围全是广阔的田野,空无一人。唯一知晓一切的老天爷,又不愿对他轻易开口。更何况,那些啃食苗的牛羊在安镇这个地方又那么多。他又不能把全部的牛羊杀了,只为了看它们的腹中,是否有他宝贝苗儿的残渣。中生默默认下了,像咽下一口掺了沙子的饭。他从家里带了一些花生种子,补了那一片空出来的土地,心里却空落落的,怎么也补不上。
岁月在中生脸上留下了新的痕迹,像是无形的刻刀。他种下的药材,也快到了收获的时节。一路走来,中生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药材,从种子到苗,再到现在半米高的植株,内心感慨良多。如今收获在即,中生觉得田间的微风,也是那么的惬意,带着收获的幸福。
当听闻种下的药材可以收获多少钱时,周边邻居简直不敢相信。谁能想到,种地也能赚这么多钱?在许多人看来,中生的成功在于经济上的成功,中生致了富,这是大家最关心的事。但在中生自己看来,他最开心的并非赚钱致富,他更珍视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从此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赚钱,只是自己实现追求过程中附带实现的。他不能决定自己的成败,也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但他也不能否认这种成功带给自己的满足,他明明还记得溪肆那近乎嫉妒到恨的表情。
命运给中生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等他带着收药材的人来时,竟被告知种的这些是与药材相近的品种,根本赚不了那么多钱。
“远军叔,您别是为了压价跟我说这是假的?这不是开玩笑吗?”中生按下内心的不安,强装镇定的问到,声音却有点发飘。
“我没那个闲心骗你。”远军叔捡起一株,用指甲掐断一根须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指头捻成碎末。他做这些动作时,眼神专注而冷漠,像个审判官。“黄芪应该是淡棕黄,你这个……是灰棕。味儿也不对,黄芪有豆腥气,这个只有土腥苦味。”他把手里的碎末撒回地上,拍了拍手,“我们称之为苦参。”远军叔坦率地说,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中生心上。
“这两个东西应该都是药材吧?差价大吗?”中生看到一线生机,急忙找补,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确实都是药材。但是黄芪,要比苦参贵得多。”远军叔的话,让中生忽地愣住了。他感到四周有些晕眩,天地旋转,险些倒在地里。他急忙翻出手机,拨打卖给他种子那人的电话。
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中生不相信,又接二连三地打了多个电话。始终是没人接听。
中生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不禁掩面痛哭起来。可是却流不下一滴眼泪,他只感到内心沉沉地坠下去,喉头发紧,连声音也很难发出,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堵在了胸口。
为什么?自己辛苦付出这么久,得到的却是个赝品?为什么卖种子给他的人要欺骗他?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他?
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一时脑热,一时冲动;要怪就要怪他自己轻易地相信别人;要怪就要怪他,自以为读过一些书,就可以驾驭乡土的一切。失败是命运送给他的苦果,只是这苦味,未免太浓烈、太荒诞了些。
手机一阵震动,中生掏出手机看,竟是卖药给他的人打回来的。
“喂,你谁呀?打这么电话干嘛呢?”电话那头,不耐烦地问到。
“你凭什么卖给我假种子?”中生愤怒地问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你打错了吧?我没做过生意呀?”
“还他妈装!你等着我报警抓你!”
“有病吧你!”电话被那头挂掉了,忙音像一声嘲弄的冷笑。
中生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起身往家里跑。可没跑几步,他又站在那里不动了,像被钉在原地。真能有什么作用吗?两人是现金交易的,根本找不到任何交易凭证。再说,两人的交易才不过一千多,完全到不了立案的境地。更何况,电话那头的人,是否是买药给他的人,都是个问题。中生无奈的笑了,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老天爷专门给他开的玩笑,自己为什么不笑呢?
中生完全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像丢了魂。舟滨老汉见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自然也因为落差而感到伤心,但他早已饱经沧桑。他自己也早都被别人坑过许多次,这种失败,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他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把这一生活经验,完整地传授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这个经验,真的能起什么作用吗?归根到底,这是人成长的必经之路,吃一堑长一智,或许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在后续的人生中,多留一个心眼。只是这毕竟是中生的第一次尝试,对他的打击,未免也太大了些。舟滨老汉跟老伴说,别吵中生,给孩子一些时间,缓一缓,让时间这剂慢药,去医治心里的伤。
令舟滨老汉没想到的是,中生很快便振作起来,像被暴雨打弯的禾苗,雨停后,又慢慢挺起了腰杆。
中生仔细想想,毕竟还有一些收获,不至于血本无归,以后更加小心便是。就算他接受不了这一切,也早成既定事实,能改变什么呢?他永福叔的死犹在眼前,活着,比什么都管用。中生这样安慰自己,像是在干涸的心田里,硬挤出一滴滋润。
好在,苦参也是药材,只是卖不了原来那么多钱罢了。好歹卖出去,能够收支相抵,甚至赚一些小钱。想到这,中生竟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又一次联系那个收药的远军叔来,想着给苦参卖出一个好价钱。
“收的价钱不会太高,还要比原来的便宜几块,我得先跟你说明白。”收药的远军叔讲,声音里没有太多波澜。
又是一个让中生感到悲伤的消息。
“为什么呢,远军叔?不是前些天还是八块吗?”中生不解地问,心里那点刚燃起的火苗,又弱了下去。
“卖的人太多了,市场饱和,都在压价。按原价,就没人收了。”
“远军,看在咱都认识的份上,多少再多给点吧。”舟滨递上一根烟,随即又用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了嘴上叼着的香烟,嘟嚷着说。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其实两人不过见过几面,哪有那么熟络?可能都只是朋友的朋友,拐着弯认识的。但,这种最简单的套近乎,在安镇却十分普遍,且管用。
“行,舟滨哥,咱按6块4毛收,不让你赔钱。”远军豁达地应着,随即把舟滨递来的烟,顺手别到了耳朵上,像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中生仔细一算,虽然谈不上赚多少钱,相当于一年到头白忙活,不过好歹没砸手里,就算积攒经验了。经验,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战利品。
中生就这么答应了。
远军叔有没有骗他呢?不知道。中生相信坏人没好报,这是他多年读书,坚信的原则。他向来不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至少,他自己不会欺骗别人。
苦参卖出去了,中生心里的包袱,“噗通”一声掉下去了。望着手里有零有整的钞票,再抬头看看父亲,中生笑了,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释然。一年到头的付出,就值这么一点,这与一开始的期望,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虽然痛苦,但中生努力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比种粮食来的钱多。他学会了在苦涩里,找一点点糖。
可他真就能这么释然地接受这一切?当天晚上,中生一个人又去了地里。远军叔的车辙还歪歪扭扭地印在土路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杂着苦参残须的泥土,死死攥着,直到坚硬的根茎硌得掌心生疼。他希望这痛感能更强烈些,好压过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空洞。
“意义?” 他对着黑黢黢的田野低吼,声音很快被风吹散。“老天爷,您告诉我,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回答。只有娘娘山在夜色里沉默地耸立着,像一个巨大而虚无的幻影。那一刻,他对自己坚守的一切产生了彻底的怀疑。或许溪肆他们是对的,自己就是一个没出息的傻瓜,用一套漂亮的说辞,包装着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回来的决定,到底是对故土的忠诚,还是对城市竞争的恐惧与逃避?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让他浑身发冷。他第一次感到,脚下的土地是如此冰冷,如此陌生。
他在田埂上坐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当第一缕阳光掠过娘娘山脊,照亮那些被他攥过、却依然孕育着生命的泥土时,一个更朴素、更残酷的念头浮现出来:意义?或许土地本身从不承诺任何意义。它只是存在这里。而他的坚守,或许也根本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因为,他别无去处,也无路可退。这无关高尚,只是一种退无可退的、狼狈的选择。
次日,周围的邻居听说中生苦参卖出去了,也议论纷纷,声音像夏夜的蚊蚋,嗡嗡不绝。
“听说没?中生买到假种子了,种出来的不是黄芪,而是苦参!”
“哎呀,可亏死了!一年到头来,就赚那一点钱,等于白干!”
“谁说不是呢?这孩子也是心太善,总被人骗。收他苦参的人,好像也骗他了!”
“我倒是感觉中生这娃子厉害!你想想,你敢这样干嘛?”
“心善有好报?这娃子能起早贪黑地照看种的药材,光这一点,就比咱们强!”
“对啊,要是我被骗了,可能都要喝药寻短见了!”
“唉唉唉,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
溪肆听说了这一消息,更是见到中生就要暗戳戳地阴阳几下,像一只围着剩饭打转的苍蝇。
“中生,听说你卖药材赚了不少钱呐?怎么说,当时不是说要请我吃饭的吗?”溪肆贱兮兮地问,嘴角挂着戏谑。
“赚钱?没亏都算好的了。你要真想吃,咱们现在就走。”中生坦白道,不想再配合这无聊的游戏。
“好嘛,赚了钱说没赚。行,我也不欠你那顿饭。”
“诶,听说了吗?中生卖药赚了一大笔钱哪!咱们不得求着他,带我们致富吗?”溪肆转身,对着其他邻里乡亲讲,声音故意拔高,唯恐有人听不见。
“你少说两句吧,非要揭人家短干嘛?”一位邻居看不下去,出言制止。
“哎呦,我不知道这回事儿啊!莫怪莫怪啊!”溪肆笑嘻嘻地看着中生,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歉意。
中生不愿搭理他,把脸扭向一边,看远方的娘娘山。山静静矗立在那里,没有言语只有沉默,却比人更可靠。
某个冬天的晚上,中生一家正在屋里围着炉子烤火,橘红的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忽然,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叫骂声,像玻璃划破寂静的夜。中生与母亲上平房,悄悄地看。才发现是溪肆的老婆与公公吵起来了,甚至演化到要打起来的地步。因为前几天刚下过大雪,路边堆放着白茫茫一片的积雪。溪肆老婆带来的兄弟,与公公这边出现了口角摩擦,进而将公公直接推到了路边的雪地里。公公起身后,亦是怒气冲天,两边就着路边的积雪,打起“雪仗”来。只是这雪球里,裹着的是实实在在的愤怒与怨恨。中生为这荒诞不经的情景,感到可笑,又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他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还是稀里糊涂地开了门,劝起架来。经过劝导,两边拉开,热闹的晚上,也转归为冰冷的平静。但两边叫骂的话语,却像钉子一样,楔进了街道周边邻里的记忆里。原来,溪肆看着那么风光,家庭内部,却早已是一地鸡毛,无从收拾。
溪肆与其妻子相识于在外打工的电子厂,两人未婚先孕后,便诞下两子,随即结婚,组成家庭。但婚姻生活却并不美满。溪肆的妻子酗酒,酒后常常要在家里大闹一番。两人又都抽烟,喜好打牌搓麻将,常常是赚了一些钱,就很快糟蹋干净。而溪肆所谓的积蓄,也不过是打牌赢钱后拿到的,以及他给工厂招揽暑假工得来的佣金,像水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隔了几天,溪肆的父母来到中生家,解释缘由,以及表达感谢。中生听着溪肆父母的诉苦与无奈的话语,对溪肆,竟产生了一丝复杂的同情。是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风光的表象下面,谁又不是一地狼藉?
而自那晚劝架之后,溪肆见了中生,虽不打招呼,但那惯常的讥讽却也没再说出口。有次中午,溪肆开车路过中生家大门口,看见他正扛着锄头准备下地干活,溪肆本想按喇叭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几岁时,也曾这样在田里帮他爹干活,那股不吭声的倔劲儿一模一样。他踩下油门,飞快地开走了,仿佛要甩掉某个不愉快的念头。但当中生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时,溪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反而像车外的尘土一样,慢慢落定了。
再后来,中生发觉,溪肆对他的态度,似乎悄悄好了些。某个夏天的上午,中生拿着书在门口看。门口也坐了几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中生帮他们解决了手机上的问题后,便认真看起书来。溪肆从一旁路过,几个老人纷纷夸奖溪肆精明能干。往常的溪肆,总是乐呵呵地就应了,还要顺势贬损中生一顿。可这次,竟破天荒地夸起中生来。
“我没什么文化,不过是赚个辛苦钱罢了。还是得看中生,读书,才有出路。”这一次,中生看溪肆的脸上,是那么的诚恳,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中生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对手”铠甲下的软肋。
同在吵架的那个冬天,中生与家人一起来到埋葬家族前人的坟墓。因为种种原因所致,中生这些年一直没有参与这场祭奠仪式。这也是他这几年第一次回到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和荒草混合的气味。
中生窃窃地问父亲:“埋葬在这里的都有谁……”
父亲无言,只是默默地带他,指认各个坟墓埋葬者与他的关系,像是在清点一部家族的暗史。
“这是你的大爷,也是我的大伯。”
“这是你通爷爷,也就是你小时候常玩的徐升哥的爷爷。”
...
中生没想到,他幼时常见到的、那么鲜活的通爷爷,如今竟然已被埋进这冰冷的黄土,从此与他,天人永隔。
鞭炮声仍在耳边轰鸣,炸响的红色纸屑纷飞如雨。脚下的土地因为融化的雪而黏泞至极,中生的脚也被紧紧地吸附着,每一步都走得沉重。田间小麦苗已长到一寸高,绿意怯怯。不少被人踏过的地方,麦苗已无精打采地倒在地上,像战后的伤兵。望着墓地这荒凉却又因人群而热闹的画面,中生旋即用手捂住了耳朵,思绪也随即挣脱了时空的束缚,回到从前。
大概还在他六、七岁时,他因常去找堂兄玩,总要见了通爷爷。通爷爷每次见了他,总是笑呵呵的,转身去屋里,给他抓来糖果,或是什么稀罕的吃食。中生因此也很喜欢通爷爷,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缠着通爷爷要吃食。爷爷也不生气,每次都跟他说说笑笑,声音洪亮。
“没有了呀,下次来给你,好不好?”通爷爷把衣服上的口袋翻出来,里子朝外,给中生看,眼神里满是慈爱的狡黠。
中生呆呆地点点头,用他稚嫩且天真的眼睛,信赖地看着通爷爷。
中生出生时,他的亲爷爷已不在人世。这个消息,直到他五岁时才知晓。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通爷爷就是他的亲爷爷。因此每次见了通爷爷,他都要亲昵地打招呼。爷爷每次也都会笑脸盈盈地回应他,用那双粗糙温暖的手,摸摸他的头。可以说在这里,中生找到了一种心灵上的寄托与慰藉。
而关于娘娘山的传说,中生也是从通爷爷这里听闻的。
某一天,通爷爷把他和堂兄喊到院子里晒太阳。冬日的阳光薄得像金箔,贴在身上,暖洋洋的。爷爷说要给他们讲一个,他们这个地方的神话传说。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呐,天上有很多神仙,神仙们都居住在天宫里。”
“我知道爷爷,是不是孙悟空大闹的那个天宫?”堂兄插话到,一脸兴奋。
“对喽,就是那个天宫。咱们继续讲故事,好不好?”爷爷笑着,露出稀疏的牙齿。
“好!”中生和堂兄异口同声地应着,小脸仰着,充满期待。
“这天庭上啊,锦衣玉食,幸福美好!天天都有好吃的吃食。像棒棒糖啊,方便面啊……”通爷爷对着中生和徐升堂兄,故作惊讶的表情,逗得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
中生和堂兄相视一笑,喉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但是,天上地下可不一样。咱们人就生活在这地上,叫人间。咱们可没神仙那么幸福啊,会因为吃不饱饭而挨饿,因为衣穿不足而受冻。天上有个神仙,唤作善安娘娘,听着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善良的人。”
“不对,应该是善良的神!”中生纠正道。
“对,善良的神。”通爷爷从善如流,“善安娘娘眼见我们这里生活困苦,便偷偷带着天上的一些技艺和种子,下了凡来帮助我们。她教我们耕作技巧,给我们带来了小麦呀、小米之类的种子,又帮我们做织布机,好纺织衣物。在善安娘娘的帮助下,我们这的生活,可以说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了。”
“善安娘娘可真好!”中生和堂兄异口同声地说,眼里闪着光。
“是啊,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呐。”爷爷的语调低沉下来,“天上的玉帝听说了消息,就派人来抓善安娘娘回去,说她私自下凡,违反天规,擅自向人类传授耕作技艺,要带回天庭禁足反省。善安娘娘因为牵挂这地方的人们,表示不愿意回到天宫。传话的神仙就跟善安娘娘讲啊,说娘娘现在回去,还能享受天庭的锦衣玉食,还能做无忧无虑的神仙。而这地上的人,也都能继续活着。可要是不回去,不仅做不了神仙,这地方的人,也要接受老天爷的制裁。无奈,为了这里的人都能继续活着,娘娘便跟着这个神仙回去了。”
“回到天宫后,玉帝告诉她,要她七天内不得外出,否则将剥夺她的神格,并对她施以天庭的惩罚。于是,娘娘便被关在了她的庭院里,终日不得外出。可是这玉帝老儿,却说话不算话,还是要制裁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民。为什么呢?原来是善安娘娘的行为,引发了我们这里人民的尊敬,大家纷纷给善安娘娘筑庙烧香,玉帝的灵位反而香火稀少,无人供奉了。这玉帝就嫉妒了呀!于是,就从东边引来了黄河的水,要淹没了我们这个地方。”
“这玉帝也太坏了!难怪大圣要闹他!”中生心想,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咱们这的土地听说了,就赶紧上天庭,找善安娘娘求助哇。到了娘娘住的庭院里,土地公就把事情原委,一股脑地都说给娘娘听。娘娘听罢,当即决定下凡,帮助我们平定劫难。这时候,那七天的约定还没过呐!与她关系很好的神仙都劝她,不要管这摊子事情,做神仙,无忧无虑最要紧。但娘娘,还是义无反顾地下凡了。”
“这时候,玉帝也发现了,便派神仙来制服善安娘娘。娘娘用神力阻挡,却斗法不过,水灾,还是要来了。情况紧急,娘娘决定牺牲自己。她对前来捉拿她的神仙说,帮她给玉帝传话:就说她愿意牺牲性命,换得这里百姓的一方平安,希望天宫,不要再与百姓为难。”说罢,她笑了笑,那笑容是那么的释然。随即,她的身躯开始生长,头发化作森林,血脉变成溪流,九千年的修为轰然迸发,凝结成九座连绵的青山,如同大地隆起的脊梁,死死地拦住了滔天的洪水。天宫的神仙见了,也不再为难我们,转身离开了。
从此,善安娘娘便消失了,只留下了这九座山,与这个代代相传的神话传说。
“我知道了爷爷!咱们这东边的娘娘山,就是善安娘娘的化身!”中生激动地指着东边,小脸涨得通红。
“是啊,”爷爷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娘娘放弃了天庭的优渥生活与物质享受,来到了我们这个一穷二白的地方帮助我们。她有大爱,有高尚的精神追求。其实这种人,现实中也有。咱们这个国家,也是多亏了这样的人,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爷爷的父亲小时候就跟我说过,说当时小日本侵略咱们中国,到咱们这时就失败了,为啥呢?因为当时,有很多好似善安娘娘转世的战士,在咱们这和小日本斗争,大家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老百姓。后来,爷爷的父亲受感召,便做了地方的民兵,协助过地方上的工作。”
“好厉害哇!”中生的堂兄感慨道,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那……咱们该去哪里找这种人呢?”中生好奇地问,带着一丝迷茫。
“不用找,”通爷爷收回目光,温暖地落在两个孙辈身上,声音柔和却有力,“你们自己,也可以努力做这样的人呀!等到你们学到了新知识,能回到咱们这个地方,做些贡献,就算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中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进了他心田最柔软的土壤里。
记忆,渐渐模糊了。中生思索半天,却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清晰的画面。他只记得,自己上大学后某天再来看通爷爷时,竟发现爷爷已拄上了拐杖,脑子,也已经很不清楚了。听奶奶介绍才知道,是因为中风摔了一跤,又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通爷爷,还是一如既往,笑咪咪地在冬日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只是那笑容,空茫了许多,已认不出中生了。中生贴着爷爷的耳朵,大声地说自己是谁时,通爷爷浑浊的眼睛,忽然清醒了一下,闪过一丝微光。“我记得……生娃儿,小时候常来玩呐……”
中生感到一阵欣喜,一旁的奶奶,也满是惊异。可,也只有这一刻了。光亮转瞬即逝,通爷爷已忘却刚刚说过的话,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含糊不清,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密语。中生与奶奶,都不明白通爷爷说的是什么。
“唉,老头儿……又憨了。”奶奶叹气到,声音里有无尽的疲惫。
中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过了一会儿,通爷爷让老伴把他搀起来,他要回屋头睡。中生配合着奶奶,搀扶起爷爷,准备扶爷爷回屋。
通爷爷没有说话,像个听话的孩子。奶奶跟中生说,不用搀扶,让爷爷自己走走,锻炼一下。
中生默默看着通爷爷。只见他佝偻着背,一条腿倚着拐杖,两条腿亦步亦趋地挪动着,缓慢地、艰难地,仿佛风中残烛上,那摇曳欲熄的火苗。
望着通爷爷那缩小了的、颤巍巍的背影,中生心里五味杂陈。
弹指一挥间,通爷爷竟已走远,成了坟茔里一个模糊的名字。中生的记忆像是蒙了雾的旧玻璃,怎么也擦不亮爷爷清晰的面容了,只有一个慈祥的轮廓,暖融融地印在心底。可那个关于娘娘山的故事,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他年少的魂魄里,至今仍在胸腔中发出沉闷的回响。
年岁渐长,中生应着儿时的感召回到家乡,爷爷,却已不在人世。当中生将童年的诺言,化作笨拙的实践时,通爷爷,已离开他整整五年了。
岁月如此无情,现实,多么残酷。当你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从时间的长度上讲,中生的一辈子不过蜉蝣;从宇宙的尺度上看,他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可是,仅仅因为如此,就自暴自弃,不做任何反抗吗?人类最伟大的精神,不正是探索与斗争?难道宏观上的相同,可以决定微观上的差异?中生心想,人,总要为了内心深处认定的价值而活,纵使这一切,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他的努力,真的可以帮助一些人呢?中生相信,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时间与宇宙,如此宏大的概念,决定了每个人命运的归宿,具有绝对的一致性。但过程,却可以由自己选择。而别人的眼光,难道比得上岁月和现实?难道自己的选择,要束手交付与他人?
中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试图伸手去触摸,却一无所获,指尖只有冰凉的空气。同样的,另一个中生也看到了他。两人惊诧地互相打量着,目光碰撞,却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转眼,中生又看到了另一幅图景。他看到夕阳正在落下,巨大的、红彤彤的,像一个疲惫的句号。一个老人,正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下山去,身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而山的那一头,一个可爱的孩童,正跑跳着,爬上山来,浑身沐浴着金辉,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忽然想到,自己究竟是那个孩童?还是那个老人?是正在沉落的夕阳?还是即将喷薄的旭日?或许,他两者兼是。正如史铁生在作品中写道的:“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中生迷迷糊糊地,从梦里醒来。刚才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好像,已无需深究了。安镇,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中生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发现还是深夜,墨色浓重。他披上衣服,出门,上到平房去看。风呜鸣着,从他身边掠过,带着夜晚的凉意。今夜,群星闪烁,深不可测。黑紫色的夜空深处,无数双眼睛正向他眨眼,是那么的冷漠与幽邃。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广阔,旋即,又感到一阵逼仄的狭窄。宇宙的无垠与自身如尘般的渺小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回到屋子,躺下,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知道,第二天清晨,他依旧会被那一片熟悉的嘈杂,拽回现实。
而此刻,在深沉的夜色之下,他土地里的那些苗芽,正用尽全力,将根系向大地的深处,更深处,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