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松山草原,早已一片荒芜,草耷拉着半黄半绿的身体把头紧紧贴向了炽热的大地,静等着属于自己最后的干枯,只留下芨芨草在旷野上肆意飞舞着,用高傲的脖颈环视草原的一切。明朗的阳光辐射着高原,仿佛要把高原放在炭火上炙烤一样。
不见底的热风吹的每个人都烦躁不安,羊群蜷缩在一起,摇晃着身体,喘着粗气,贴着墙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人们也蜷在家里,不敢出门,裸露着胳膊,扇着袖子,他们盼望能有个阴天到来或者降一场甘露,爱喝酒的仁增更是挂着满脸愁绪,他想在阴天里痛痛快快喝一场,黝黑的脸上总悬着期待的汗珠。
仁增是这片草原上公认最好喝酒的人。三年前,父亲老仁增去世,他从父亲手中继承了一百多只羊、一条牧羊犬、一院房子,还有老仁增嗜酒如命的性格。人们常常带着讥笑的语气问起仁增:“你为何这般爱喝酒呢?”仁增也不生气,傻笑着回道:”我阿爸也爱喝呀!所以我也爱喝,阿爸说我们肠子就是酒瓶瓶,不装酒怎么行呢!”听罢,人们笑笑也就不说话了。
他们都知道仁增小时候发过高烧,脑子被烧坏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他放羊时总爱发呆或是打盹儿,这难免有几只羊就跑到了别人家的羊群里,但是人们也不占他的便宜,在傍晚回家时,顺路就把捡到的羊还到了家里。两个妹妹也习以为常,便替哥哥连连感谢,邀请那人进家喝茶。
仁增放羊的习惯是早上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赶羊出门。由于他常常在晚饭后要喝上一阵子酒,有时与村里人喝,但大多都是自己一个人喝,两姐妹也不做阻挡,她们答应过逝去的阿爸要照顾好哥哥。
仁增第二天早上还不能醒酒,糊里糊涂就赶羊出门了。当热烘烘的太阳照到脸发烧时,他才慢慢清醒过来。傍晚回家常常是村里的放羊人们准备吃饭时,他才慢腾腾地归来。
这时回来,两姐妹便要把仁增和牧羊犬阿布拦在门上,硬要这糊涂哥哥数羊:“阿哥,快数数羊,咋感觉我们的羊少了几只?”两姐妹玩笑地发问。
仁增听罢,嘿嘿笑道:“妹儿,我是不是又丢羊了!是谁还回来的?我猜是冯大叔,今天我只和他照过面。”牧羊犬也围着羊群探视了两圈,然后蹲在旁边汪汪叫着,仿佛在为他和仁增的失误辩解着,两个妹妹也只好作罢。因为哥哥说错了,是格念大叔送回来的,不是冯大叔。但她们不好责备哥哥,也不忍指责阿布。
这只牧羊犬是父亲老仁增从很远处带回来的,他给他取名叫阿布,阿布不是纯牧羊犬,是狼和狗杂交的品种,但愣是被老仁增训成了通灵性的牧羊犬,十年前,老仁增在双龙沟挖金子时,救了一个打猎的当地人,当地人被一群狼围住,不敢动弹,老仁增望到后,当即向天上放了一土炮,狼群向四处散去,那人得救了,当地人知道他是草原上的之后,便硬要送他一只狼狗,说让狼狗代替他答谢老仁增,替他跑跑腿。
如今阿布也有十岁了,往日里他每天在两个妹妹干活的毛毯厂和羊群边来回穿梭,从不劳累,早晨送两个妹妹去不远处的工厂干活,然后跑回来陪着仁增去放羊,仁增向他嘘个口哨他就能马上会意,是要将走远的羊群赶过来,还是把散乱的羊群收拢起来,他都能迅速地做好,仁增每天只需躺在地上,望望天空,吹吹口哨。
现在阿布太老了,没跑几步就呼呼喘气,整日趴在仁增身边,微眯着眼,仿佛马上就会睡着一般,他也不去两个妹妹干活的毛毯厂了,整日慵懒地晒着太阳。他似乎也不同以前那般害怕毒辣的太阳了,无论天多热,他也始终不肯吐出舌头散散热气。
阴天终于盼到了,就是中秋这天,工厂给两姐妹放假了,让她们好好过节,仁增更是高兴,但由于天阴,十五的夜空没有了月亮,这是两姐妹长大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她们感到稀奇。仁增说没有月亮正好,格念大叔他们喊我喝酒哩!着急,我得去。但两个妹妹还是坚持献了月亮,模仿着老仁增的程序走了一遍,她们知道哥哥是急着去喝酒,但是老仁增的话她们还是不敢忘,一联想到如果每年不献月亮,月亮就会怪罪我们,来年就会让我们和亲人分开、不能团聚的话,两个妹妹就感到害怕,所以还是硬拉着仁增拜完了月亮,才放哥哥离开。
仁增提着两只煮熟的羊腿就出门了,直到天空阴云散开,露出白盘状的圆月,他才款款回来。格念大叔和冯大叔生怕仁增走不到家里,非要让各自上高中的儿子送仁增回家,但都被仁增拒绝了。他说:“有月亮哩!我能回去,上学的娃娃,怎么能和我这酒汉染上呢!染上就上不好学哩!”格念大叔和冯大叔看拗不过他,只好作罢,就将他送出门外,注视着他翻过小山,让山前的夜色吞没了身影。
在上学这事上,他是最欣赏有学问的人了,他上过几年小学,但成绩一直不怎样,老师和学生经常嘲笑他傻乎乎的,啥也不知道,最后老仁增不忍心,就给他退学了。现在三十好几了,一想起当年上学的事,他就傻傻地笑。
翻过两座小山丘就是仁增家了,他看到家里的灯还亮着,他知道两个妹妹还在等他。但到家门口的小山丘时他却停住了脚步,没有下山,他本想喊两个妹妹看月亮,但又没喊。他就地躺了下来,盯住了一颗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一直看一直看,他看到了逝去的阿爸和阿妈,他仿佛又看到了牧羊犬出现在了夜空,不由得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热热的,又凉凉的……
他还算清醒,翻身坐了起来,看到阿布竟趴在自己身边,仍是那副迷离的眼神,他在阿布头上抚摸了两下,一人一狗就起身回家了。
第二日,他果然没有起来,他知道两个妹妹不去干活就会代他去放羊的,他不必着急起来,虽然他半醒着,但仍在炕上眯着眼,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有学问的聪明人,能在美好的早晨,晒着太阳,沉思些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东西。
姐妹俩赶着羊群出门了,阿布也跟着出门了,他跟在两姐妹后面,摇晃着身子,不同的是,他眯着的眼睛仿佛睁大了些,透着几许明晃晃的光芒,就像藏上了几颗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但两个妹妹没有注意到,她们只是看着羊群又联想到了厂里一团团的羊毛。
太阳出来了,羊群四散开来,两姐妹坐在了一处小山坡上,望着刚刚升起还不太刺眼的阳光,身上暖烘烘的,软绵绵的。
突然,阿布狂叫了起来,不仅有汪汪的犬吠声,还夹杂有似狼的嚎叫,他对着两姐妹吼了几声,便飞快向家的方向跑去,这次他似乎没有劳累,一路狂奔着,两姐妹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土,朝家的方向巴望着。
仁增刚翻身就看到阿布直身一跃,跳上炕头,仁增刚心生疑问,阿布就撕扯起了他的被子,仁增只得把被子丢开,阿布又松开了被子,扑向了仁增,意图把仁增推搡下炕头,但仁增不能领会,骂起:“你这死阿布,想要弄死我吗?快滚下去!”但阿布仍旧不以为然,反而咬住了仁增的衣服袖子,发出呼呼的声音,仁增生气了,他一甩袖子便把阿布甩向了炕角,一颗牙插在了仁增的袖子上,阿布嘴角洒出了几滴黑乎乎的血滴,阿布起身再次咬住了仁增的袖子,这次仁增没有反抗,任由阿布把他拉到了门口的小山上。
仁增感到实在不可思议,平日里那么老实听话的阿布,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边叹气阿布老了,一边又注视着,阿布吐着好久不肯吐出的舌头,不住地点着头,血滴从嘴角一滴一滴落向地面,他的眼睛又扑朔了起来,时不时还要紧闭一会儿,仁增顿时后悔了起来,对自己阵阵憎恨。
这时,仁增触到了脚下的晃动,阿布再次疯狂地嚎叫了起来,他才恍然大悟,这是地震了,脚下的震感也逐渐强烈起来,阿布却在一阵嚎叫后冲再一次向了房子,仁增发疯了似的喊着阿布的名字,但阿布始终没有回头。仁增刚冲下山坡,房子就倒塌了,却不见阿布出来的身影。
他知道这个土夯的房子是经不住地震的!
仁增怒吼着,扑向这片还在冒着土气的废墟,他不停地刨出土块和砸折的椽梁,眼泪一滴滴掉在废墟上。
两个妹妹也赶了回来,看到趴在废墟上的哥哥她们欣慰一笑,但看到哥哥不停地在房子上拨拉并喊着阿布的名字,她们明白了阿布为什么飞奔回家,她们帮着哥哥刨挖,最后,在一个大梁架起的空隙里,看到阿布被血染红的躯体静静躺在下面,嘴里紧咬着老仁增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