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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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AI助手的提醒，我只有一星期的寿命了。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我总觉得我有必要写点东西，可一开头，我就感到深沉的悲哀。
我悲哀不是因为我走得太早，虽然这个时代人均寿命已经超过了120岁而我103岁就要离开了，但是早死几年晚死几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也不是因为有什么未竟的事业，毕竟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在这艘飞船上，用我的生命陪伴着这艘宇宙飞船，而且我知道未来的人会如何评价我，他们会说我为人类的存续奉献了终身，我的一生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是光荣的！然而，此时此刻，我回望我的一生，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悲哀。
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们中间世代悲哀。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或者也可以叫遗书或者是绝笔信——的时候，我想，大概率是113年后了，或许也有可能更晚。如果是这样，生存环境一定都不一样了。为了照顾未来的你们，我还是把背景说一下。
4×××年地球的环境已经不再适合生物居住，动植物大面积死亡，人类也无法幸免。最后，人类把希望放在宇宙中与地球相似的一颗星球——我们把它叫做新地球。最终，人类决定采用宇宙飞船自主航行，全部剩余人类集体冷冻的方式前往新地球。这是整个人类的逃亡。逃亡时长1000年。
虽然人工智能的技术已经完全可以满足自主航行，但是人类担心，宇宙中会出现算法之外的情况。如果那种情况发生，再精明的AI也无法替人类做出选择。如果想要在太空中做出最好最正确的决策，做出决策的人就必须拥有在太空生活的思维，而非地球思维。于是，为了将风险和成本降到最低，人类最后决定让一部分人一直生活在飞船上。这群人要在飞船上繁育下一代，下一代再繁育下一代。他们日常负责检查飞船设备，危难时替人类作出选择。直到到达新地球。
于是我们诞生了。
我们就从没见过地球，也不会见到我们的目的地，也就是新地球，我们一生所见到的只有茫茫星海。我把我们叫作中间世代。我们是由飞船上储存的精子和卵子结合形成，由AI和上几代人共同抚养。由婴儿变成儿童后，AI就会教授我们知识，让我们学习。不过学习的重点都放在了计算机，数学的学习上，文科方面只要识字，了解基本历史就可以了。接着，就是成年了。成年之后我们只干两件事，检查宇宙飞船和游戏。检查宇宙飞船，虽然这听起来单调无聊，但是工作量很大，因为整个飞船上只有400人左右，而飞船非常大，所以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要走很多的路。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无用功，因为从飞船启动到现在将近900年的时光了，人类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倒是AI发现了几个问题，并自我解决了。AI已经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并且远胜人工。我们这些检查有自我检查更新能力的飞船的人，真的像个笑话。只是这是规定，我们也只好这样干。我们成年后的另一项大事就是游戏。我们的游戏生活真的可以说真的是丰富多彩。我们的电脑里有数以万计的游戏。我们每天至少要花10个小时在游戏上，下班就不用说了，肯定是在玩游戏，上班也可以玩，因为所谓的检查飞船，实际上就是插入一个接口看程序是否正常运行，没有一丝技术含量，所以在检查的间隙玩一局游戏已经是常态了。
慢慢地，我们到了中年。虽然有抚养下一代的责任，但是我们的工作也只是监督AI，不会真正上手，因为除了AI，没有人能受得了一直吵闹哭喊的小孩。再之后，就是猜测退休和死亡哪个先来临。我们的退休是以根据AI判定你是否有劳动能力来决定的，所以虽然有的人已经120、130了，但是只要AI判定他还有劳动能力，他就要继续工作直到他骤然离世。大部分人是直接工作到死的。其实他们都会生病，只不过都是小病。不需要药物就可以自我痊愈。而那些生了大病的人，通常落下了病根，再到一定年龄，身体机能受损后，就有会被判定为失去劳动能力，从而退休。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因为飞船要优先保证航行，所以留给飞船上的人的资源是很少的，因此飞船是没有足够的药物的，对于每一个人的药物供应量就更少了。所以被判定失去劳动能力的那一刻，飞船会停止药物，并且显示剩余寿命。被判定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大概也会在2到3个月内死去，相比与经受的恐惧和痛苦，倒不如直接工作到死了。很明显，我属于后者。
也许是为了对抗这种无意义吧，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这份工作是有意义的。我们的课文都是歌颂我们行为的文章。那些航行前写下我文章说：人类的发展在我们这里摁下了暂停键，我们要做的就是为我们的种族保驾护航。结果是，我们只要什么按部就班地无所事事，就完成了人类这个种族最伟大的使命。现在想想，真是无比吊轨。但是如此吊轨，却又如此真实，显得世界就是那么荒诞。
这样的思想已经成为常识，我们每个人都会说自己的行为是伟大的，有意义的，我们在荣光中度过了虚无的一生。
说了好多，好像有点跑题了，抱歉，我太老了，只能想到哪就说到哪了，但其实也没什么跑题，这都是漫长岁月给我留下的直观感受。
我回望我的一生，与飞船上的人的一模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日复一日地吃饭，日复一日地工作，日复一日地笑，而现在日复一日年老的我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但是很可惜，随着我一点点变老，记忆越来越模糊，很多记忆变成了空洞的名词，我只记得我做过这些事，但是期间具体的细节发生了什么，已经随时间流逝了。
可是有一个人，我却记得越来越清晰。
希比斯。
一想起希比斯，我就想起他在那广阔的房间里对着星空沉思的样子。其实他的房间并不大，可是他把宇宙的景象实时投射到自己房间里，显得他的房间就无比大，而希比斯就坐在床上，面朝宇宙沉思。
希比斯从小就与众不同。他酷爱音乐和文学。飞船上的教育体制是排斥艺术的，因为我们这代人的目标是检查和维护飞船，所以了解一个艺术作品的收益远没有看懂一行代码的作用大。虽然我们知道人类在地球上创造了丰富的艺术，我们也可以在资料库中找到海量的艺术作品，但是，几乎所有人对于这些只是知道而已，并不会花时间真正看。
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是希比斯后来和我说的，他说我们的生活和地球上的人有太多不一样了，以至于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作品。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飞船上的人，感情活动已经很少了。所以艺术作品中竭尽气力去描绘感情，我们却难以理解。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确实缺失掉很多情感了，首先，我们就没有欲望，我无论想要什么，只要和AI说一声就有。其次，这里没有阶级，所有人都是一个标准，自然也没有攀比。我们也没有志向，没有理想。我们活着只有一个目的，或者说，我们活着就是目的，只要活着就完成了崇高的使命，所以每天真的可以说是混吃等死，没有任何动力前行。希比斯说，当他第一次看到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时候，虽然有注释，他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也没有家庭，也没有伴侣。上面提到过，我们是由AI和上几代人共同抚养的，可以说每个人都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也可以说我们没有爸爸妈妈。而且飞船上的精子库和卵子库收集着800年前到现在所有人的精子或卵子，也就是说我爸爸妈妈可能一个来自800年前，一个来自400年前。对我们来讲，没有人感受过母爱父爱。
我们也很难说存在爱情，因为我们没有婚姻。实际上我们仍然存在婚姻制度，但是那只是地球文明的惯性，已经没有人结婚了。所有选择恋爱的男女都是为了满足情欲的刺激，但是以情欲为根本的男女关系根本无法维持，当欲望消退，男女之间的关系就像露水一样消失，说朝生夕死一点也不过分。而且在恋爱中，我们也不用担心责任，因为我们不会怀孕。在我们这个时代，飞船航行不允许私自生育。性交带套已经变成了一种常识，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家都是为了满足欲望，没有必要带来麻烦。如果一个人不戴套，那么他不仅会受到法律的惩罚，还会受到所有人的鄙视。我觉得这个时代没有爱情了，如果这样的关系都能算爱情，那我至少经历过50多次爱情。
好像又有点跑题，总之因为以上种种原因，飞船上长大的我们是很难理解艺术作品想表达什么的，所以飞船上的所有人大概率都不会和艺术发生关系。
这其实很悲哀，大家俨然变成了机器，只是在规则和欲望的指引下无聊的重复。我看不到他们作为人类的特征，这就是中间世代给我的直观感受。
但是希比斯不一样，他这个人独来独往，没有人陪他玩。因为他整天就和陪他玩的人说一些音乐艺术之类的话，久而久之，就没有人陪他玩了。其实对于他的过去，我只了解这些，而这些，也是我和别人打游戏时道听途说来的。后来我们分配到了同一工作岗位，也自然而然成了邻居，才一点点熟悉起来了。（听说在地球上的工作住房不是一体的，那在新地球恐怕也不是一体的，我姑且解释一下，飞船上的住房是根据工作分配的，相同岗位的人住在同一区域。）工作很无聊，于是我们不得不聊天，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真正有点了解他。
他几乎只谈艺术，他有时谈到音乐，有时谈到文学。他几乎一直说，过去的东西是好东西，我们必须站在过去他们的角度才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妙。他讲了太多遍以至于现在我彻底忘不掉了。也真有意思，以前我觉得烦，总是希望他不要讲了，现在，我倒希望他能再讲一遍。
他向我说了很多很多，从他第一次感受到艺术地方美妙到他对未来的展望，请允许我一点一点讲，唉，就是这样，我也觉得，希比斯，他是说不尽的。
他说他最开始接触的艺术是音乐，那种和谐的震动让他感到无比美妙，他最开始都是听纯音乐，后来开始接触有歌词的音乐，出于兴趣，他开始试图了解歌词的意思。那些歌词都是地球环境的话，希比斯说他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随着了解的歌词越来越多，他发现有的歌词真的很妙，很短的语句却可以阐释出丰富的含义和很美妙的意境。希比斯说，他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文学的美妙。
从那之后，他开始看文学，主要是小说和诗。他说很多小说确实非常难懂，为了看懂它们，希比斯把大量的时间都放在看研究小说的论文上，只是为了理解小说中作者想表达的意思。
他也因此失去了社交。
那时候的我已经工作了，但是我每天的生活已经变成了工作和娱乐，每天都是有很多朋友陪在身边，而希比斯没有朋友，他完全没有社交，他甚至因为这个被强制要求参加心理测试。
不过，我觉得他有一点心理问题。因为他说过他很孤独。
有一次，他弄懂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他兴奋得都要大声尖叫，振臂高呼，下意识地，他想把这份喜悦分享出去，可就在那时，他发现，大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窗外的银河，平时他都喜欢看着星空，可此时，庞大的星空大大增加了他的空间感，也加重了他的孤独感，他说，那一刻，他觉得喉咙被扼住般的疼痛，他真的就想直接哭出来了。
抱歉，好像又跑题了，好像语言也非常混乱，请你们原谅，我太老了，记忆很混乱了，根本记不住事，只能想起什么说什么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你们应该感谢我还能说着说着想起来一下，说真的，我也只有想起希比斯能想起来这么多了。
我接着说。
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也就是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做音乐、写小说了。本来我们都不应该知道的，因为他从来不向我们展示。但是他在工作的时候经常写，他说着时间被浪费可惜了。起初我们还有点想看，但后来发现看不懂的时候，就也不看了。但是我们调侃他搞艺术，说一些很不着调的话，起初他还反驳一下，后来他也不管了。
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把他当成一个取乐的对象，我们在交流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取笑他，其实也没有恶意，就单纯是觉得他这样搞艺术的很有意思。
我对他的态度改变始于一次葬礼，那是我们的孙老师的葬礼。飞船上的人死后，遗体会被立即送到生物中心回收，我们是见不到遗体的。所谓的葬礼，不过是用一个巨大的电子屏，上面是死者的黑白图片。我们的葬礼是延续地球葬礼的传统。我在地球文明留下来的影片上看到过很多地球的葬礼。相比于地球上的葬礼，我们葬礼已经极度简化了。不对，与其说简化，倒不如说是只剩形式了。来参加葬礼的人三成是同事，剩下的都是游戏好友。葬礼举办的地点只要有块显示屏就行，然后所需要的仪式只有所有人站立，大家等待AI把这个人的户口上标记死亡后就可以离开了。不会有人哭，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其他人重要的人，大家是会感到悲伤，但是那种悲伤单纯是对一个同事或游戏好友离开的悲伤，没有其他过分的感情了，不会有强烈的情感让我们哭出来。与地球葬礼相比，我们的葬礼都可以说是潦草。
孙老师他是我们岗位上的前辈，他负责培训我们，对于我们这一辈的人来说是亦师亦友，在他的葬礼上，我和希比斯都去了。在最后，AI改完户口后，大家就都走了。但希比斯和我没走。当时我站在希比斯的后面。他以为只剩他一个人了，我没走是因为我看到他没走，我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竟然拿出了一个音箱，开始放音乐，那是一首很悲伤的音乐，每一个震动都直击我。我闭上眼睛完全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悲伤的旋律里。我被那音乐彻彻底底地震撼到了。我轻声问：“这是什么音乐？”他被吓了一下，所以我觉得他当时觉得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反应过来后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我说：“真好听。真的，我觉得非常好听。”当时的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伟大的旋律，只好不断重复。我忘了他怎么回我的了，好像是说了句谢谢，还是没回答，抑或是沉默很久后说了声谢谢。但是无论如何，从那之后，我对他有所改观了，我们的关系也更近了。
我开始试着去读他的作品，他写的诗和小说，虽然大部分还是读不懂，但是有几个还是很吸引我的。他也给我讲诗，平时的希比斯看起来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有礼貌的守规矩的一个人，但是他讲起诗来的时候非常情绪化，甚至有点神经质。他会把之前地球的影像找出来给我看。我记得有一些事AR影像，戴上眼镜后，就可以看到地球上的景色。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亲眼看到大海和天空的震撼。阳光洒在海面上，金色的光辉与蓝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闪烁着光芒的海洋。远处，天际线与海水相接处模糊不清，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整个世界似乎都被这无限的蓝所包围。那份初次见到蓝天大海时所带来的震撼，至今仍镌刻在我的心中。
从那之后，他在工作时写东西的时间减少了一些，而和我聊天的时间增多了一些，今天所写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工作时他聊的。
很可惜，现在我只能记得我和他聊了很久很久，但具体的内容有一些我也记不得太清楚了，因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聊一些日常，而且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说，因为他一说话我就有点听不懂了，我能听懂的只是小部分。现在写到这有点后悔，应该让他再多说一些，我再多记一些的。
但是有一段我记得很清楚。
我知道他把所有的作品都放到了公共网络空间，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看，那天我问他：“都没有人看，你写它们干什么。”他眼含着深意，笑了笑：“谁说没有人看，会有人看的。”我把访问次数调出来跟他说：“你看，这几次都是我们自己访问的，根本就没人看。”听到这句话，希比斯把头转过来，眼里放着光，有点神经质地说：“因为这不是写给你们的，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是写给未来的。”
我一下子就懵了：“什么意思？”他又笑了，输进去一个网址，一个全息投影的一个文件夹显现出来，文件夹显示，上传人是娜塔莉亚，打开后我又看到了的两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上分别写着小说和散文。希比斯点开散文的文件夹，又点开了一篇名为《致783年后的你》的文档。他说：“这是娜塔莉亚写的一篇散文，你知道为什么叫《致783年后的你》吗？因为她写这篇散文的时候了，飞船离到达新地球还有783年，这篇文章是写给新地球的人们的。她坚信飞船到达新地球后，苏醒后的人类一定会搜索飞船的信息，一定能看到她这篇文章。”
“so？”
“还so？这很伟大的，如果不是这篇文章，我不可能知道600年前还有个人叫娜塔莉亚，但是因为她写了这篇文章，她就会被人想起，被人记住，我们就知道她曾经活过。”希比斯越说越激动，最后喃喃自语说：“我也想成为她这样的。我也活过。”
“我还是不理解，看看户口记录不是也一样能知道这个人活过吗？”
“不，这不一样，真的，这不一样。”希比斯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娜塔莉亚她思考过，感受过，不是日复一日地像一个机器，所以我觉得她真的活过。未来的人也会知道，这飞船上有一个希比斯，他也曾感受过，思考过，所以他也曾经活过。”
很奇怪，他的这段话我就记住了。这些年来，这段话时时在我的心中和脑中响起，从我的左耳溜出去，又从我的右耳跑进来。如今，我对这段话也有了诸多的感悟，我真的很想和他聊聊。
我会说：“我对你说的话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你想听听吗？”他一般会拿着一个平板，在看书或者在写小说，背景仍然是浩瀚的宇宙。
听到我说的话后，他会马上把平板放下，眼中放光地说：“快说来听听。”
可他不在了。
希比斯走得很早，在92岁的时候离开我们了。我记得我在听到他的死讯后沉默了很久很久。我真的感到了悲伤。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那种深沉的悲伤。希比斯他不一样，我们失去了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人，他以后再也不能写作，再也不能编曲，再也不能把他大脑中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说出来。他真的走了。等我回过神，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滑落。
AI说他的死因是积劳成疾，身体一点点撑不住了。我对这个原因其实一点也不惊讶，因为他不间断地读书写作，很早就被检测出来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好好休息，可是他病了之后一如既往地读书写作，他不希望浪费任何时间。这个解释却让其他人很惊讶，因为因劳而死，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死法，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娱乐和放松。令我惊讶的是，我的不惊讶反而让我成为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了。
希比斯的葬礼也是如期而至了，来的人特别少，都是他的同事，加上我，只有4个人。每个人脸上都有惊讶的表情，因为来的人实在是太少。希比斯不打游戏，所以他没有游戏上的朋友。除开工作上的社交，他不认识其他人了，自然出现在他葬礼上的人少得可怜。
在户口被标注上死亡时，其他人转身就要离开，这时，一阵音乐忽然响起。所有人都很奇怪。AI解释道：“希比斯先生希望在他的葬礼上放这几首音乐。”那3个人听到这句话都有点好奇，可是听了不久就没有了兴趣，于是都转身离开了。而我留了下来。这几首歌，都是希比斯生前的得意之作，他都给我听过。听着那几首歌，看着希比斯的照片，脑中回想起希比斯的神情、声音、语气、动作。我心潮澎湃，我闭上眼，泪水还是从眼角涌了出来。
希比斯啊，希比斯。
等歌放完，我睁开眼，发现现场只剩我一个人。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希比斯的孤独。
正当我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时，AI突然对我说：“先生，希比斯先生在弥留之际，决定把他遗物继承给了您，他希望您可以妥善处理他的遗物。”
飞船上的人死后，遗物可以指定别人继承。如果不指定，遗物将会被回收。飞船上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回收，因为他们没有有必要留下的东西，也没有想要留给的人。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希比斯要把遗物留给我，还让我妥善处理。
很快，我就找到了答案。在他的遗物中，我找到了几篇还在修改的小说和音乐，还有一个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
当时，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把遗物交给我。我把他剩下没有传到公共网络的作品都收集出来，传到了公共网络。我想这就是希比斯在弥留之际的夙愿吧。
传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虽然我标注了是希比斯的作品，但是是以我的名义上传的，未来的人，在搜索希比斯的时候，自然也会搜索到我。是不是，我也变相地被人发现了我存在，我也被人记住了？
地球文明有句古文：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之前总觉得希比斯痴人说梦，现在看来，他也一点点改变我了。
包括现在这封信，也会被我上传到公共网络，让你们知道我曾经存在过，也是我写这封信的目的。而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全程都感受到了深沉的悲伤。强烈的感情在这个时代太稀少了。我真的被他影响了好多。
也许希比斯在未来会影响更多的人，也许在未来，他们会想象希比斯坐在巨大的房间中，望着远处的星河，思考着他写给未来的话……
受希比斯的影响，我特意去找了找。看看之前是不是也有像希比斯和娜塔莉亚一样在公共网络空间上传自己作品的人。我把他们都整理了出来，结果是令人惊讶的。
飞船航行到现在，中间世代一共有3125人，其中有239人都在公共网络空间中上传过自己的作品。原来有237人都和希比斯和娜塔莉亚一样，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
我大致看了一下，大部分是摄影和文学。还有一些事音乐和绘画。最最让我惊讶的是，在飞船启动278年的时候，有五个人联合上传了一部电影！
那部电影时长47分钟。虽然简短，但是我能感受到，它的每一个镜头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精心打磨的。我也想象得到，要在飞船上制作一部电影，这是多么艰难的工程，他们要花费掉多少心血。最令我动容的是，这47分钟的影片背后，是多么真实，鲜活，生动，美丽的生命啊。
当我把200多个文件夹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那巨大的文件夹队列让我的内心无比的感动。这就是我们人类，鲜活的人类，在艺术滋养如此贫瘠，精神文明如此匮乏的时代，他们仍然以坚决的方式表达着自我，重塑着自我。他们将在代码中呼吸，在网络中永生！可为什么，他们的决心，美丽的生命，要到我垂垂老矣的时候才看到啊，我没有时间了。可是假设我年轻的时候看到了，就像希比斯那样，情况会好转么？不。我们仍然是日复一日的工作，日复一日的笑，日复一日的嘲笑着那些美丽的生命。如此多彩而又缤纷的生命被我们的机械地乏味和廉价的刺激给掩盖了，如落尘一般席卷了一切。
这就是我们中间世代，这就是我们中间世代的悲哀，这就是为什么我为什么为中间世代感到悲哀。
但也许一切还不算晚，也许只要还有下一个希比斯，这一切就都还值得。也在新地球，人们重建了文明后，他们会想起，珍视我们这些老古董。也许在未来的100年里，还有中间世代的孩子，寻找着前人的足迹。
孩子，你记着，如果你有幸看到了这篇遗书，记得告诉世界：这里是中间世代，我们在发出我们的声音。
这封遗书不是一蹴而就写完的。停药了之后，我不但每天都被病折磨的死去活来，而且有的时候又在犯糊涂，每天大概只有几个小时可以正常写作。我感觉到要到日子了。但好在，我终于写完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的离开了。
希比斯的小说和诗歌，我在他死后乱读了一些，可惜太晚了。一方面我太老了，两眼昏花，读了一个小时就气喘吁吁的，另一方面，我的记忆力也在下降，读了上页就忘记了下页。
但是有一首诗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给我影响最深的是一首长诗，叫《中间世代》，希比斯说，我们这代人，不属于地球，也不属于新地球，不属于过去的文明，也不属于未来的文明，是人类文明的中间世代。他写这首诗，就是写我们这一代的。
请允许我用这首诗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诗作为我这封遗书的结尾吧。
向下看，我们看不到深蓝色的海洋，
向上看，我们看不到蔚蓝色的天空，
我们是中间世代；
我们是人类长河里不断跃起的浪花，
我们是岁月史书中渐渐消逝的涟漪，
我们是中间世代。
——摘自希比斯《中间世代》
姓名：刘航辰
地址：吉林省长春市吉林大学前卫南区北苑二公寓3125
学校：吉林大学
专业：经济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