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茯茶镇

今年三月的一个周六上午，阳光明媚，春风轻柔。我和家人驱车从西安出发北行约三十公里，来到泾阳茯茶镇。从停车场出来，跟随人流步入茶镇广场。不远处“中国茯茶之都欢迎您”的竖式招牌高耸入云，犹如悬挂蓝天，很是气派。临河对面石形外墙的茯茶博物馆屹立在一圈低矮平房中央，格外显眼，周边街巷如扇面展开，人如潮涌。放眼所见让人觉得这不是一般的小镇。

因为是第一次来这里，并不了解泾阳茯茶。于是我们首先去了博物馆参观，通过图片、实物、文字资料和听取讲解，对泾阳茯茶始有所知，其复杂的工艺、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内涵确实耐人寻味。

茯茶是用大叶类茶树的鲜叶制作而成的，多以粗老叶片为主（一芽三、四叶或更成熟的枝叶），通过杀青、初揉、渥堆、复揉、晾晒、干燥等工序，在后续发酵的自然生长过程中长出冠突散囊菌，形成金黄色颗粒状菌落，这种菌落俗称“金花菌”。因菌花之香类似茯苓的独特香气，加之需在伏天生产，故名茯茶。成品茯茶具有补充膳食营养、消食健胃、降血糖、降血压、抗血凝、抗血栓等功效，备受人们喜爱。尤其是维吾尔族的奶茶和香茶、藏族的酥油茶、蒙古族的咸奶茶等都以茯茶为原料。

记得在新疆工作生活期间，曾常喝砖型茯茶，尤其到维吾尔族家做客，一般都先以奶茶相待，喝了酒，吃完大块手抓肉和烤肉等肥腻饮食后，主人都要给每人上一大碗茯茶，以解酒祛腻助消化。金黄浓郁而醇香的茶汤进入腹中，犹如给肠胃一次大清洗，顿生清新爽快之感。参观后才知道过去所喝茯茶都是出自泾阳。

泾阳茯茶在汉唐时期就已产生，并因其独特的口感和保健功效，在民间广为流传。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茯茶成为东西方贸易的重要商品，被誉为“丝绸之路上的神秘之茶”。北宋之前主要是制作散茯茶，后来逐渐转向砖茯茶，到明洪武元年时，泾阳茯砖茶正式定型。 明清时期茯茶最为兴盛，泾阳街巷一直聚集着众多向西北贩茶的商人，路边运茶的骆驼、茶马始终不断，镇内的骆驼巷也由此得名。骆驼巷周围的麻布巷、粮集巷等一些围绕制茶的上下游产业也随之发展。当年的陕西茶商，以“骏马快刀英雄胆，干肉水囊老羊皮”的英武形象行走天下，他们在“茶马古道”“丝绸之路”上，以茯茶开启了陕商闯四方的传奇经历。将泾阳茯茶销往雪域高原，销往西亚东欧的俄国、波斯等40多个国家。泾阳成为古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上，一处十分重要的茯茶加工制作运输的贸易中心。茯茶与丝绸、瓷器并称为丝路外贸三大商品。不仅促进了商业贸易，也加深了东西方的文化交流，并以其独特的风味和养生功效，赢得了中外多民族的喜爱，使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记忆代代传承。如今，这里已打造成为以茯茶文化为主题，集吃、住、游、娱、购为一体的升级版特色民俗园，中国首席丝路文化体验地，不断吸引着中外茶商和游客前来游购。

从博物馆出来，我们沿着广场旁的街巷边走边看，古迹新貌尽收眼底。几条老街依河而建，两旁茯茶商店、摊铺、茶馆和门前休闲品茶的亭、棚、茶座一个接一个，依次绵延。左右牵挂的彩旗、彩花、大红灯笼迎风舒展，将蓝天与街巷勾连成一个个图景，人行其间仿佛置身于色彩斑斓的画卷之中。清澈透底的渠水沿着街巷中间，伴着悠悠琴声和轻慢的音乐，环绕小镇缓缓流淌，仿佛是在向人们吟唱着茯茶悠久的过去和辉煌的现在。青石砖铺就的道路蜿蜒屈伸，将新老茶坊、仓储窖、驿站、民宿、游乐场串联成片。所行之处茶香四溢，商旅如潮，品茶、购茶，手提茶袋，推车装拉茶箱的客人穿梭往来。新老茶馆茶亭里，游客们围茶而坐，品茗谈天，感受茶香与历史的交融，体验那份沉淀千年的茶韵风情，时光仿佛在此停滞。

在穿街入巷中我们看到，几家老茶坊斑驳的木质门楣上，都悬挂着不同名称的褪色茯茶匾额，门内的茶砖摞得比人高。这些茶砖呈规整的长方形，每块重约两斤，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边缘棱角分明。金花菌在砖面悄然生长，如同岁月在茯茶身上绣出的花纹，让人颇感神奇诱人。

一家叫“天福昌”茶庄的老作坊内，铁锅翻炒声与茶砖压制声交响回荡，吸引着众多客人在这里留步，有坐着品茶的，有手端茶杯站着观看的。我们也凑上前去，热情好客的年轻女茶工随即送来金花茶汤让我们品尝。一位约七十岁的老茶师，将渥堆发酵的一块青砖茶摊晾在竹匾上，指着茶砖花纹告诉我们，这就是“金花菌”，在湿热中才能生长，这是茯茶的核心，也是茯茶“发花的奥秘。”接着，他将杀青后的黑毛茶倒入铁锅，由年轻茶师以文火反复翻炒，待茶叶软化后，再均匀装入木质模具，用石碾反复滚压，直到茶砖表面渗出茶汁，形成特有的龟裂纹路。这种传统工艺被老人称为“筑茶”。并说，好茶要等，等时间把燥气褪去，等光阴在茶砖上长出金花。一块茶砖往往要经历三天三夜的捶打与晾晒，才能在砖心形成密布的金花菌丝。当年的茶工们都是踩着晨露采青，在烈日下揉捻杀青，又在潮湿的窑洞里等待慢慢发酵。清嘉庆年间的茶商王德泰，曾因茶窖湿度不够导致金花菌难以生长，于是将泾河水引入窑洞，以水汽滋养茶砖，意外创出“活水养茶”的秘法，解决了茯茶发酵难关。

此时，“泾水煮来三昧火，茯茶蒸出九重天”的一句窖刻民谣，顿时从我脑中浮现，它不仅揭示了茯茶制作的艰难，更道尽了泾阳人制茶的匠心。游客们被这种古老技艺深深打动，纷纷围拢过来，聆听老人继续讲述了许多有关茯茶的故事。

据老人介绍，光绪年间的镇上曾有茶行七十二家，主要是向西销售。过去运茶去西域，驼队要走三个月，茶砖里的金花菌一路发酵，走到敦煌时金花菌正好长成。茶商们用羊毛换走茶砖，再用骆驼运往恰克图，换回俄罗斯的皮毛与白银。一块砖茶能兑换一斗米，十块砖茶可换一峰骆驼。明洪武年间朝廷为巩固边防，以泾阳砖茶换取西域战马，五斤重的砖茶，就可换良马一匹，故有“茶贵如金，砖换骏马”的传说。清光绪年间，茯茶更是作为国礼赠送外邦，以彰显大清威仪。民国年间，泾阳茶号“裕兴隆”的东家曾以茶砖为抵押，换成战马草料援助陕甘宁边区红军，当时的毛泽东主席知道后，特意题写“茶暖边关”的书法相赠，茶砖因此又多了一重军民情深的红色记忆。在场的客人们都为此议论纷纷，深感茯茶已远远超出其本身的价值，它不仅促进了边贸繁荣，还成为连接内地与边疆和东西方文化的重要纽带，承载了经济与文化的双重使命。茯茶历经岁月洗礼，愈发显得珍贵非凡。

老人在讲述中说，历代茶商在贩运泾阳茯茶的经验教训中还总结约定出“三不运”的规矩：即雨天不运以防霉变，盛夏不运恐暑气侵，冬月不运避严寒损。相传清乾隆年间，泾阳茶商李万昌率驼队西行，在哈密遇风沙迷途，幸得前行砖茶上金花菌散发的独特香气引路，方才寻回商道。李万昌归来后，将这段“金花引路”的奇遇镌刻于茶庄的门楣，成为丝路上流传的佳话。大家听后无不为之敬叹，觉得古人护茶运茶太艰辛太不容易了。

少许沉默之后，老人抿了一口茶汤，面带喜色地给我们介绍了茶庄仓储窖里存放的百年茶砖。砖面布满龟裂纹路，隐约可见当年茶师用指甲刻下的记号，以及茶商用朱砂批注的批号，如今已成为茶镇之宝。这种茶沸水冲泡后泛起琥珀色的柔光，茶汤入口比其他茯茶更加醇厚绵长。我当即就已沉浸在这种茶味之中，好似历史风云都化作了温润的回味。每一段茶香，都是时光的低语，诉说着千年的故事，让人在回味中找到心灵的归宿，每一块茶砖都凝结着历代茶师的无尽心血，每一道印记都是古镇茶道上的一段往事，每一块茶砖背后，都蕴含着一段段风雨兼程的故事。从陕西的泾阳，到崇山峻岭、雪域草原、戈壁沙漠，再到俄罗斯以西的欧洲，茯茶的足迹遍布了整个丝绸之路。它见证了无数商队的兴衰，感受了不同地域文化的交融。每一口茶汤，都是对历史的致敬，对文化的传承，每一杯茶汤的余韵，都仿佛在告诉我们，茯茶不只是茶，它是一种文化的传递，一种情感的延续。老茶师所讲述先辈哪些不朽传奇、艰辛与智慧，让人觉得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墙上那幅“砖茶曾作驼铃伴，金花犹藏古道霜”的褪色楹联，依稀可见茶镇昔日的景象，让每一位聆听者都为之动容。在场的客人都以敬慕的眼神向老人投以热烈掌声。

老人招呼大家围在榆木桌前品茶，年轻茶师将金花茯砖掰开，适量放入壶中，用开水冲泡后，倒入客人茶碗，琥珀色的茶汤在粗瓷碗里漾开一圈涟漪，仿佛秦砖汉瓦上的苔痕，奇妙无穷。茶汤入口，苦底回甘，香味扑鼻。我忽然想起路过茶亭那幅“品茗常怀尘念远，煮泉恰似世情长”的楹联，更觉自己品味的是茶中的人生世事。或许古人曾在月夜独坐，看茶烟袅袅，把红尘纷扰都化进这一碗茶汤。水沸似人生，茶凉如世态，一壶茶里藏着百味人间。茶师又添了茶水，水汽腾起，朦胧了雕花窗棂，给人以“观烟若悟道心清”之感。砖茶在沸水中舒展，如同历史在时光里泛起的褶皱。那些古道上的马蹄声，丝路上的驼铃声，茶号里的吆喝声，都随着茶香融入杯中，沁入客心。

不知不觉，已到下午两点，游客也越来越多，我们谢别新老茶师，步出茶庄，踏上归途。茶香随风飘散，故事伴耳萦绕。青石砖路延伸至远方，每一步都踏着先辈的足迹。茶镇的身影渐远，而茯茶岁月的韵味却如丝如缕，牵动着思绪，让人久久难以平静。

20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