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瀑布,是黄河在晋陕大峡谷中劈开的一道惊世奇观。我常闻它的威名,却一直未能身临其境。总以为这里地处黄土高原,都是荒山秃岭,黄土满坡,黄河与瀑布,不正是裹着黄色泥沙而形成的吗?哪有“黄果树瀑布”、“德天瀑布”那么壮丽。
当双脚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所见所感让我心神陡然撼动。昔日的黄土高原到处郁郁葱葱,一片翠绿,五月的壶口,既有山河重塑的生机,又有天地迸裂的狂烈,仿佛一部以河水为墨、以绿峡为纸的天然史诗,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书写着惊人的传奇。
午后四点左右,我们乘坐区间车沿着蜿蜒的绿荫山道前行,未见瀑布,先闻其声。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似如雷声自天际滚落,又如千军万马在地面奔腾。转过山坳,视野豁然开朗——曾经想象中黄尘漫天的壶口,已被岁月染成一卷浓绿的山水长卷。几十年的绿化改造,黄土褪去黄袍,披上绿装,过去裸露的黄土如今已被浓密的树草覆盖,群山葱茏,层层叠翠,将瀑布拥入怀中,让这片土地焕发出新的生命。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山坡上松柏挺立如剑,灌木丛、芳草甸如翡翠织就的绒毯铺展至天际,空气清新,花草馨香,闻不到一丝黄土的腥涩气息,到处是一片苍翠的生机。真可谓旧貌换新颜,山河生奇景。一位从上海来的游人感叹道:“这哪里是黄河的瀑布,分明是绿海中的明珠!”当时我就在想,唐代诗人王维曾用“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诗句描述村山之绿,但此处之绿,却是带着征服荒芜的倔强之绿,是彻底改写曾经苍凉底色之绿。
下车后,行至观瀑台,俯瞰河床,平坦宽阔,巨石磐连,有的如龟背,滑润生辉,有的如龙脊,嶙峋交错。裸露在水中的河石舒展成一道玉石长廊,千万颗裸石星罗棋布,大小高低错落,奇形异状,河水在其间蜿蜒穿行,不再浑浊泛黄,而是清亮如银,从万千裸石间流淌,时而像一条条白蛇在石隙间游走穿梭,时而像一道道绸带在石缝中飘舞摇曳,溅起珍珠般的水花,泛着粼粼波光,仿佛无数星辰碎落人间。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笔下“水石相激,珠玑纷飞”的奇景,在此重现。河床的坦荡与河水的灵动,恰似黄河历经艰辛,一路劳顿后,在奔赴瀑布前最后的从容。它似乎深知,前方虽然是惊心动魄的跌宕,却仍要在坠崖前尽情舒展自己的姿态。
然而,这份从容在壶口边缘却戛然而止。河水骤然收聚挤撞,犹如雄狮巨龙腾空而起,以雷霆万钧之力,卷起数米高的惊涛骇浪,裂天破石,惊天动地。很快又被无形巨手推入深峡,刹那间化作一道垂天白练,纵身跃向几十米深的峡谷。瀑布轰鸣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在此裂开一道伤口,河水正以千钧之力为其嘶吼。飞瀑激起的水雾弥漫四周,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彩虹,生出“虹霓映天”的奇景,恍惚间似若仙宫隐现。李白所形容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迈之势在此全然展现,此刻的瀑布确如天河倾泻,每一滴水珠都带着决绝的勇毅,冲向谷底嶙峋的岩壁,溅起的水沫似雪花纷扬,又似碎玉崩裂。
临近瀑布的观瀑栏内,挤满了游人,人们踮着脚尖,举着手机、相机,仿佛要将这天地间的惊奇定格成永恒。孩童的惊呼声、快门的咔嚓声、导游的讲解声交织成一片,却又被瀑布的轰鸣吞没,显得微不足道。不少的游人挤到栏杆边,伸手触碰飞腾的水雾,让人拍照或自拍,尽管全身瞬间被染湿,他们却兴奋地大喊:“壶口瀑布!我来了!”有的则自豪地高声说:“这才是黄河的脾气!”一位白发老人虽然没能挤入围栏,却站在稍近的高处喃喃自语道:“李白说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眼下才算真正懂了。”瀑峡的对面是山西地界,相隔只有几十米,观瀑的游人也是拥挤如潮,两边人群的喧闹在此刻竟成了一种奇特的混声伴奏,为瀑布的狂歌增添了一曲天人合一的交响。
壶口飞瀑不只是自然奇观,更是镌刻着华夏文明的千年印记。据《水经注》记载:“壶口者,河水所趋,势如投壶”。看来古人早就一语道尽其形神。历代文人至此,皆被其撼天动地的气势所折服。明代画家王履观瀑后挥毫:“怒涛飞泻,鬼斧神工,天地混沌初开之象也!”在抗战烽火燃遍山河时,《黄河大合唱》中“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磅礴之势就在眼前展现。壶口瀑布的奔腾之声,自此化作民族不屈的呐喊。瀑布的声浪如战鼓擂动,胸腔与之共鸣,仿佛能听见黄河在诉说千年的奔流史。黄河自巴颜喀拉山奔涌五千余里,壶口恰似其收束气势的雄浑诗眼。这里曾是远古先民凿石渡河的险关,是丝绸之路上驼铃遥望的标识,亦是文人墨客挥斥方遒的灵感之源。李白“黄河落天走东海”的豪情,杜甫“浊浪排空”的苍劲,皆在此找到了最酣畅的注脚。而今绿荫蔽山,石滩生辉,自然之力与人文积淀交织,让这天地大瀑愈发气象峥嵘。
水雾中,隐约可见瀑水在深不见底的裂谷中翻涌腾跃、奔流不息,他们像坠落的勇士,勇往直前,从不回头。壮烈与幽深的河谷,让心境在震撼与敬畏间跌宕起伏。我站在人群外的石滩稍事休息,思绪却随着水雾不断飘飞。黄河,这条孕育华夏文明的母亲河,在此展现出它古老而新颖的面孔——它既以瀑布的嘶吼彰显桀骜的野性,又以绿荫的温柔昭示重塑的生机。绿化改造的功绩,让人类与自然在此达成奇妙的和解。那些被汗水与毅力栽下的树木,与纵情奔泻的瀑布共同诉说着:山河的新生,从不背离它的不朽本魂。正如古人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黄河以瀑为刃,劈开峡谷,却也以绿为盾,守护土地。
我们沿着护栏游观瀑下延伸的峡谷,嶙峋的岩壁被千年激流刻满伤痕,每一道沟壑都是岁月与水的对话。黄河在此不再是柔顺的绸带,而是以刚烈之姿凿刻着人们对大地的挚爱。这让我想起近代诗人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壶口的瀑布与绿山,正是这份深沉之爱的具象——人类以绿荫修复山河的伤口,黄河以飞瀑激荡文明的魂魄,两者交织成一首悲壮而炽烈的交响曲在人们心中激荡。
临别时,衣襟虽被水雾浸湿,却恍若带着黄河的魂魄,不断回头观望,瀑布奔腾咆哮的雄姿一直跟随眼前,而山间的清风又携着草木清气拂面,二者融合成刚柔相间的深情告慰。它既以雄壮之势给人以力量,又以沃土之泽滋养生机。壶口观瀑,不仅是赏景,更是一场心灵的涤荡。瀑布的轰鸣撕碎尘世的喧嚣,水雾的湿冷冲刷心灵的浮躁,绿荫的葱翠注入生命的希望。黄河在此完成了它的双重使命:以飞瀑撕裂时空,让观者直面自然的磅礴伟力;以绿山缝合伤痕,让人类重拾与天地共生的信念。这或许便是壶口的终极启示——不朽,不在于征服,而是在撕裂与愈合中永葆奔流不息的勇气。
暮色渐沉,车已启动,壶口瀑布的轰鸣仍在峡谷回荡。我们带着黄河的新貌与心中的震颤,依依不舍地离去,深知仅这一次的相遇,就已在我灵魂深处凿出一道深深的印记。黄河,这条古老而年轻之河,正以它的瀑、它的绿、它的魂,继续书写着瀑布与绿荫、狂烈与温柔、文明与自然的永恒传奇。壶口之行,让我顿悟:山河之美,从不在于静止的画卷,而在于它撕裂与愈合的动态中迸发的生命力。愿黄河之魂,永远奔流在华夏儿女的心间。
20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