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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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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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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冰川达坂老虎口

七年前的一个暑夏,维吾尔族朋友艾尔肯刚买了一辆新越野跑车,邀我一同前往南疆转转。选择的线路是216国道,经后峡,翻越冰川、胜利达坂、老虎口,进入南疆,比其他道路更近。其最大特点是险奇壮美,既是连接南北疆的咽喉古道,又是旅游探险的特色景区。这条线路我们都曾走过,尤其艾尔肯自己开车多次从这里往返南北疆,轻车熟路,让人放心。当时我已退休,闲暇无事,便欣然答应。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艾尔肯驾车,载着我与他的一位回族朋友小马,一行三人从乌鲁木齐出发,驶入216国道后,向着老虎口方向轻快奔驰。副驾上的我和后排的小马手扶窗沿,一边聆听音乐,一边欣赏沿途南山风光。车行不久,便驶入后峡。这里是天山深处的一个高山峡谷,水草丰茂,气候凉爽,四周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乌鲁木齐河穿流其间;原始松杉林涛声阵阵,野生动物时有出没。平时最常见的是北山羊,又名野山羊,多在裸岩区险峻的峭壁或雪线附近活动。我们正凝望间,忽见三只北山羊跃上对面岩壁,移动的棕黄身影在褐红崖面映衬下清晰可辨。艾尔肯已放慢车速方便观看,先前的柏油路逐渐变为碎石路,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愈发响亮。好些路面变得坑洼不平,仿佛被巨兽啃噬过的骨头。小车左右颠簸,上下跳跃。大家都知道,前面的路将越来越难走。

我们所行进的216国道,北起阿尔泰的红山嘴口岸,南抵昆仑山与西藏的交界处。宛如一条蜿蜒盘旋于三山两盆(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准噶尔盆地与塔里木盆地)褶皱间的巨蟒,而位于海拔高达4280米的天山段的胜利达坂老虎口,正是这条巨蟒最为曲折险峻的一段。这里终年积雪覆盖,寒风如刀割般刺骨,氧气稀少,素来被视为南疆的门户锁钥。无数车马在此折戟沉沙,众多传奇故事在此发生。唐玄奘西行经过,曾感慨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惟闻狂风呜咽,若鬼哭狼嚎。”历代商旅驼队沿道踏雪盘行,张骞、班超奉命出使西域,左宗棠挥师收复新疆,王震将军率军解放并建设新疆,都曾往返于此。

艾尔肯忽然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口:“那就是老虎口,老辈人传说,从前有只天山雪豹在此守护冰川,后来雪豹化作了山石,形成了如今这道形似虎嘴的垭口。”我凑近窗边望去,只见连绵的山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确有几分猛兽蛰伏的态势。回想起曾经路过的情景,觉得这老虎口,恰似一位威风凛凛、守护一方的卫士,蕴含着岁月沉淀的浩然之气。

艾尔肯紧握方向盘,跑车在塌方留下的土坡前颠簸。我注视窗外,只见路边的警示牌上“注意落石”四个字被雨水浸得发暗,旁边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小字:“2016年7月,此处塌方埋了三辆货车”。艾尔肯叹了口气,让小马从后排背包里掏出一个羊皮袋和纸杯,倒出三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分给我们。小马说:“去年有辆拉棉花的车在这儿陷了三天,最后是牧民骑马从冰达坂绕过来送干粮救出。那司机后来每次经过这里,都要给路边的石头堆添块新石,以示不忘救命之恩。”

正说着,头顶突然“哗啦”一声,几块碗大的碎石落在车后,艾尔肯猛地踩下刹车,我们三人顿时僵在座位上。回头望去,山顶云雾中仍飘着细小的石屑,艾尔肯指着山坡上一道深褐色的痕迹:“那是前年泥石流冲刷的,当时堵了上百辆车,有个徒步的姑娘吓得直哭,还是道班的老王将她护在驾驶室里,守了一整夜。”我摸了摸胸口,心跳加速,这才真正体会到“危机重重”四个字在这条路上的切实含义。

愈往南行,山势愈高,离天越近。我们已进入胜利达坂,亦称萨尔达坂,即通常所说的冰达坂。整个达坂由万年冰川消退后留下的冰碛石构成,石头虽突破冰层围困,却受风蚀影响,质地脆弱易碎,仿佛层层石板黏合而成。车轮碾过冰碛石,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宛如踏在远古遗骸之上。达坂右侧,远眺可见1号和2号冰川,3号冰川位于左侧,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鸟与山体紧密相依。

当一号冰川的轮廓出现在远处雪峰下时,车内空气骤然变凉。路面开始盘旋,犹如一条缠绕山腰的蛇身。从山脚到山顶共有9个回头弯,每道弯长约1公里,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九盘道”“之”字路,每一道弯的半径不足25度。山体是典型的冰川地貌,遍布碎裂石块,道路就开辟在这些碎石之上,仿佛挂在悬崖上的羊肠。路上有大型货车如蜗牛般缓慢爬行,一辆车便占据整条道路,司机们只有在合适地点才能靠边错车让行。艾尔肯将挡位降至最低,方向盘几乎打满,望向窗外,万丈悬崖让我十分惊恐,崖边没有一块防撞石墩,只有几处塌陷的缺痕,露出下面的碎石,很像老虎嘴边的獠牙。

“每道弯都得小心要慢行,去年冬天有辆小车在这儿没转过来,直接滑下去了。”艾尔肯的声音略显沉重,“那车是白色的,找到时已在雪地里埋了半米深。”我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崖底隐约可见几块生锈的金属碎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车爬上第三道弯时,遇到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卡车的轮胎上缠着防滑链,被石子磨得发亮,司机探出头来,黝黑的脸上布满风霜,笑着对我们喊道:“前面第六道弯开始有冰,慢点开!”艾尔肯点头回应,待卡车缓缓靠到山体一侧停下,我们才小心翼翼地插过去,也暂停稍作休息。我下车,给司机和每人递了支烟点上,闲聊中,我看到卡车驾驶室里挂着一串风干的野果,还有一个小小的铜制雪豹挂件。我说你们也太不容易了!司机嗓门洪亮:“我跑这路快十年了。这九盘道,每道弯都有故事。第四道弯有块‘救命石’,前年有个新手司机在这儿熄火,是那块石头挡住了车,没让它滑下去;第八道弯的崖边,能看见三号冰川,像只白鸟趴在山上,景色极美,但也最险,去年有辆拉煤车在这儿爆了胎,司机硬是顶着风雪换了三个小时的胎。”

说话间,云层突然变厚,风裹着碎雪粒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这里六月飞雪是常事。大家都觉得浑身发冷,各自告别上车,互相勉励一路小心。当车爬到第五道弯时,雪下得更密了,路面已有结冰,艾尔肯不断变换刹车,车轮在冰面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小马突然指着上方的山口:“看,老虎口快到了!”

我顺他所指抬头看去,只见老虎口以雄浑而险峻的姿态横亘天地间,犹如虎踞龙盘,垭口两侧的山石峥嵘地刺向天空,恰似老虎张开的嘴,中间的路面窄得仅容一辆车通过,外侧便是万丈深渊。记得上次路过时就听说,老虎口属断裂地带,地表1.5米内为季节性融冻层,下方永冻层厚度超百米,地层温度普遍低于-5℃。回头四望,眼前皆是苍茫云海间的巍巍天山,面对着一号冰川和云影,冷风呼啸而过,时而风雪交加、变化莫测,时而阳光穿透云层,时隐时现,洒落在雪白的冰川上。这里的古冰川遗迹保存完整,层层的槽谷、岩坎、岩盆和冰斗,以及状似绵羊脊背的羊背石等冰蚀景象,古冰川的气息浓郁,令人震撼。在这里,再次感受到天山的雄伟壮美,世界上离城市最近冰川的险峻奇丽。

艾尔肯攥紧了手里的祈福绳,那是他母亲在清真寺求的,他轻声说:“老辈人说,过老虎口时若听见风声像雪豹叫,就得下车给垭口添块石头,不然会被‘老虎’吞了。”他顿了顿,又说:“十年前,有个老司机在这儿遇见暴雪,车子陷在雪里,他走了十几公里才找到道班,等回来时,车已被雪崩埋了。后来道班的人在垭口给他堆了个敖包,每年都有人去添石头。”几十年来,葬身于“老虎口”的车辆上百台,伤亡人数逾千。

艾尔肯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发白。车辆一点点挪上垭口,停靠在内侧,下车观景。我不敢看外侧,只盯着前面远处的冰川——一号冰川如银色巨龙盘踞山巅,二号冰川依偎一旁,三号冰川则像温顺的白鸟,翅膀搭在山体上。雪粒落在冰川上,瞬间融化,融水顺着冰缝流下,汇成细小的溪流,最终汇入乌鲁木齐河,流入山下的城市。

“看,那就是敖包!”艾尔肯突然指向远处。垭口另一边的山坡上,堆着一堆石头,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们踏着碎雪前行,经幡上的字迹在风中模糊不清,但石头上刻着的名字却清晰可见,诸如“王师傅”“李哥”等。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名字,这些都是跑这条路的司机们留下的印记。有的仍在奔波,有的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山里。另一位卡车司机也停下车来,他走到敖包前,添上一块石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放在上面说:“给去年冬天在这儿出事的小兄弟,他最爱吃这个。这位小兄弟是个新手,第一次跑这条路,在老虎口遭遇大雾,车子滑下悬崖,被发现时,手里还紧捏着糖果。”

我站在敖包旁,眺望远处的冰川和脚下的深渊,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既惊恐又崇敬的情绪。惊恐老虎口九盘道的凶险,崇敬那些将物资从南北疆运来送往的卡车司机们,崇敬那些常年坚守在这里护路的道班工人。他们并非探险家,却每日行走在最险峻的路上;他们不是诗人,却将对社会的奉献,对家人的牵挂、对生活的执着,都刻在了这冰川达坂上。

小马拿出相机,想拍下老虎口的景象,但镜头刚对准垭口,就被风吹得晃动。艾尔肯笑着说:“不用拍,这地方记在心里就好。”我们三人站在雪地里,看着一辆辆卡车在陡坡弯道上缓缓爬上爬下,虽像一只小小的蜗牛,却承载着扛起天山的力量。雪粒渐渐停歇,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冰川上,泛起耀眼的光芒,远处的乌鲁木齐河宛如一条金色的丝带,在峡谷中蜿蜒流淌。

老虎口背南面便是南疆,放眼望去,烈日高照的蓝天白云下,一片辽阔的绿洲映入眼帘,仿佛换了一个天地。我们上车下行,经过几个盘道,进入和静县境。小马说:“下次再来,说不定这条路就修好了。”艾尔肯点头:“会好的,等路修好了,更多人能欣赏到这冰川的美景,也能体会到人们跑这条路的不易。”我们的车终于驶出险道,车在平坦的道路上飞驰。艾尔肯和小马兴奋地随着乐曲唱起新疆民歌,激昂的歌声与林涛和水声交织,飘向远方的达坂雪峰。

我凝视窗外,回想起这段路程的点滴,恍然领悟,原来“险奇壮美”不仅形容风景,更是赞誉那些在险路上行走的人,赞誉他们如冰川般坚毅,如河水般绵长。有些路之所以令人难以忘怀,并非仅因其路的独特,更在于那些在路上行走的人,将平凡的日子演绎成动人的壮美风景。翻越冰川达坂老虎口,犹如一颗被冰雪浸润的石子,深深嵌入我的记忆长河,不沉不浮,稳稳地定格在那里。每当忆起,眼前总会浮现那4280米垭口的风雪,九盘道上的冰石,以及那些在险峻道路上,一步一步坚定前行的人们。

20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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