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川黔交界的雾隐山在八月的雨里泡得发软,陈石墩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看屋檐水把青石板砸出坑洼。堂屋传来周桂花压抑的呻吟,像被掐住脖子的母羊。接生婆王二婶三天前就住进了吊脚楼,这会儿门帘动都不动,只透出昏黄的灯光。
“又是个赔钱货!” 陈石墩碾灭烟蒂,指甲缝里还嵌着刨红薯的泥。上个月公社喇叭里喊得震天响,说超生要扒房牵牛,可他总想着老天爷能开眼——陈家三代单传,总不能在他这儿断了香火。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二婶跨出门坎时踩滑了青苔,手里的竹匾险些翻倒。陈石墩盯着匾里皱巴巴的小被子,心跟着往下沉。“石墩啊,女娃,干净着呢。”王二婶抹了把汗,“这是第五个了,政策……”
“埋了。” 陈石墩喉结滚动,没看那团红通通的肉。周桂花突然嚎啕大哭,声音穿透雨幕:“我的娃啊!”陈石墩踹开歪斜的竹凳,惊飞了屋檐下的雨燕。他知道婆娘又想起四年前溺在木盆里的老四,那时候公社还没把标语刷满山。
深夜,雨停了。陈石墩用裹谷种的麻布裹紧婴儿,在屋后荒坡刨了个浅坑。周桂花举着油灯,火苗在她浮肿的脸上晃:“要不……留着?等她大了能帮衬家里。”
“帮衬?拿什么帮衬?” 陈石墩把铁锹拍进土里,惊起两只夜枭,“上个月张老三家超生,牛都被牵走了!你想喝西北风?”他望着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公社大楼,红墙上“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标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周桂花突然抓住他胳膊:“镇上吴媒婆说,城里有个木材老板……想要个娃。”陈石墩浑身一僵,铁锹哐当落地。山风卷着夜露掠过脸颊,像女儿细弱的哭声。
三天后的清晨,陈石墩背着竹篓往县城赶。竹篓里垫着新棉花,婴儿裹在蓝布襁褓里。山路上碰见同村的李瘸子,他把斗笠压得更低:“去镇上抓药,桂花染上伤寒了。”李瘸子咂咂嘴:“早说了生太多伤身子,还是一个好,一个好啊。”
县城汽车站挤满挑着山货的乡民,陈石墩缩在角落里,手心全是汗。吴媒婆扭着水桶腰挤过来,金耳环晃得人眼晕:“林老板可是个大善人,给了三百块‘彩礼’呢。” 她掀开襁褓一角,只见婴儿的手腕上系着一扎红绳,此刻突然啼哭起来,惊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哭啥哭!” 陈石墩下意识想捂孩子的嘴,却触到一片温热的小脸。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像极了雾隐山清晨的牛角号。吴媒婆压低声音,往他手里塞来个油纸包:“拿着,别误了时辰。林老板说了,钱拿了就断干净,这辈子都不许认亲,免得坏了孩子名声。”
陈石墩的手指狠狠掐进掌心,油纸里硬邦邦的纸币硌得生疼。他想起周桂花临别时死死攥着婴儿的小鞋子,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月牙形的血痕。山风穿堂而过,恍惚间又听见周桂花在问:“她……睡得好吗?”可此刻连孩子的哭声都要永远被切断,像后山那截断了根的老藤。
暮色漫上山脊时,陈石墩摸回了家。周桂花跪在神龛前,给送子观音上香,青烟袅袅里,供桌上摆着半块没吃完的红糖糍粑——那是给坐月子的产妇准备的。陈石墩望着墙上挂着的农具,突然觉得屋里空得能听见回声。
山月升起时,陈石墩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见后山传来夜枭的啼叫,一声接一声,像极了被捂住嘴的婴儿哭声,也像被生生掐断的血脉,在夜里呜咽。“月儿呀,你可知道我的心事?”
(二)
晨雾还没散尽,周桂花蹲在溪边捶打衣裳,棒槌砸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竹篮里泡着老三春桃的蓝布褂子,浆洗得发白的布料边角处,还留着她去年摘野莓时蹭上的紫斑。
“桂花婶!” 对岸传来清亮的喊声,是村头张大娘的孙女巧巧,背着比人还高的竹篓来拾柴火,“您家春桃昨儿在学堂教我们认字呢,写得那字跟印出来似的!”
周桂花直起腰,捶了捶发酸的后腰,脸上浮起笑纹:“女娃娃家多读点书好。”话音未落,指尖触到衣料里硬邦邦的东西——是块裹在油纸里的红糖,边角已经被压得细碎。这是她偷偷藏了半个月的,本想等哪个赶集日托人带给城里的小女儿,又想起林老板那句“断干净”,手便僵在半空。
日头升到屋檐时,陈石墩扛着锄头从后山回来,鞋帮沾满红泥。他把竹篓往墙角一放,里头躺着几株移栽的野山姜。“春桃说城里丫头都爱吃姜糖,我想着……”话没说完就被周桂花打断:“想什么想!” 她转过身去抹眼角,灶台上炖着的红薯粥咕嘟冒泡,飘出混着柴火烟的甜香。
入夜后,陈石墩从樟木箱底摸出个蓝布包,里头躺着半块长了霉斑的糍粑,是送女儿那天剩下的。周桂花在一边不停地喃喃:“大妞叫招弟,二妞唤盼弟,三妞是春桃……”她声音有些发颤,“老四没取上名就……这老五……”
“就叫念桃吧。”陈石墩突然开口,粗糙的手掌覆上周桂花颤抖的手背,“让春桃有个念想。”窗外传来山风掠过竹林的沙沙声,像婴儿含混的呢喃。
第二天晌午,吴媒婆扭着腰跨进陈家门槛,金耳环晃得人眼晕。“我说你们两口子就别瞎操心了,林老板家吃得好穿得暖,小丫头片子在那儿……”她瞥见堂屋供桌上新摆的碗筷,话头突然卡住。周桂花正在往碗里添红薯,热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吃吧,多吃点才长得高。”
吴媒婆走后,陈石墩蹲在门槛上编竹筐,篾条在他指间翻飞。“等念桃……” 他顿了顿,把编错的竹篾扯断重新来过,“等桃子熟透的时节,咱们去县城远远瞧一眼?”周桂花没应声,只是把新纳的虎头鞋塞进樟木箱底,针脚细密得能数清,就像山里人藏在心底的那些牵挂。
(三)
潮州的海风裹着咸腥钻进陶瓷厂的车间,招弟摘下检查产品质量时沾满瓷釉的手套,手机在储物柜里震动不停。屏幕上跳出妹妹盼弟的号码。
“姐!”盼弟的声音混着机器轰鸣声传来,“妈又在给念桃织毛衣了,红得刺眼,都织了十多件了!”招弟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厂房,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山里,母亲也是这样坐在火塘边,就着摇曳的火光给她们补衣裳。
自从她和盼弟来这里创业,转眼就好多年了,虽说回过几次家,但都是来去匆匆。她知道,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念桃”一直是父母的牵挂。好在她和盼弟在这陶瓷厂混得不错,也渐渐有了些积蓄。
这回的汇款单寄回去的次月,陈石墩家的吊脚楼翻修了。青瓦换掉了破旧的茅草,外墙抹上了白石灰,可周桂花还是总往老屋跑。那里的樟木箱底,整整齐齐码着十八个蓝布包裹,里面是从一岁到十八岁的衣裳,每件都绣着桃花。
“老陈,你说念桃现在多高了?”周桂花用顶针把最后一针毛衣扣缝上,针尖在灯下泛着冷光。陈石墩蹲在门槛上削竹篾,新做的竹椅还带着青皮。自从女儿们出息了,他不用再去山上刨地,可手里总闲不住,“听吴媒婆说城里娃吃得好,怕是比春桃还高半头。”
春桃考上师范那年,招弟寄回一台彩色电视机。开机那晚,全村人挤在陈家堂屋,屏幕里闪过穿白纱的新娘,周桂花突然捂住嘴跑了出去……自己的几个孩子都还未成家,也不知道她们在等什么……
腊月里盼弟寄来羽绒服,周桂花摸着柔软的面料直掉泪。她连夜把新衣裳叠进樟木箱,压在最底下那件红毛衣上面——那是按十八岁姑娘的尺寸织的,针脚里全是未说出口的歉疚。陈石墩偷偷托镇上的司机打听,却只换来摇头:“林老板这些年搬了家,早没消息了。”
除夕夜,与招弟、盼弟视频时,背景是厂里举办的联欢晚会。烟火在她们身后炸开,照亮满桌的海鲜,却照不亮周桂花眼底的失落。“妈,等开春我带你们去城里逛逛。”盼弟举着手机转圈,“咱们住大酒店,吃早茶!” 周桂花强笑着点头。
(四)
林正雄摩挲着红木算盘,听着里屋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四岁的林念安正抱着雕花拨浪鼓玩耍,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沾着桂花蜜,活像年画里的娃娃。妻子苏婉如倚在绣着并蒂莲的屏风旁,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发间的银步摇,这是托人从苏州捎来的,说是能护孩子平安。“先生,那位八字先生说的……”苏婉如话音未落,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林正雄慌忙放下算盘,递过温好的梨汤。窗棂外,工人们正将新伐的木材装车,木材碰撞声混着蝉鸣,却压不住屋内压抑的喘息声。
三日前,云游的玄机子路过镇上,为林念安批命时曾捋须叹息:“此女命格贵重,却恐克母。”林正雄当时冷笑一声,赏了双倍卦金,可此刻望着妻子日渐消瘦的脸庞,那番话竟像根刺扎在心头。
“把念安……送到乡下庄子吧。” 苏婉如突然抓住丈夫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我这病……别吓着孩子。” 林正雄猛地甩开她的手,檀木桌案上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胡说!西医说你这是肺痨,等南洋的特效药一到……”
深夜,林念安被母亲的呻吟声惊醒。她光着脚丫踩过冰凉的青砖,看到父亲跪在佛堂前,香灰落满肩头。供桌上摆着还未拆封的虎头鞋,绣着艳红的桃花,那是苏婉如上个月亲手做的。
半年后的清明,细雨如丝。林念安跪在母亲坟前,手里攥着褪色的拨浪鼓。林正雄的头发一夜花白,握着女儿的小手将纸钱撒向空中。纸钱打着旋儿落在新坟上,远处木材厂的烟囱冒着黑烟,像是永远散不去的哀愁。
“爹,娘还会回来吗?”小女孩仰起脸,睫毛上挂着水珠。林正雄喉咙发紧,想起当初对陈石墩说的“断干净”,此刻却恨不得能穿越时空,求那位山村里的母亲再织件毛衣,护住这株摇摇欲坠的幼苗。他紧紧搂住女儿,泪水滴在她单薄的后背上:“会的,等桃花开了,娘就回来了。”
木材厂的生意一落千丈,林正雄辞退了大半工人,亲自守着空荡荡的库房。深夜算账时,他总恍惚听见苏婉如在教念安背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声音,混着算盘珠子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宅院里久久回荡。
(五)
木材厂的电锯声比往年弱了许多,林正雄蹲在堆满腐木的仓库角落,就着煤油灯核对着账本。泛黄的纸页上,红墨水写的赤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自从婉如走后,厂里的老主顾都被竞争对手挖走,如今只剩下三个工人还在勉强维持。
“爸爸!”清脆的童音从门口传来,林念安抱着装满野花的陶罐跑进来,辫子上的红头绳随着步伐晃动。她把花放在账本上,踮起脚擦掉父亲额角的汗珠:“娘说该吃饭啦。”
念安口中的“娘”叫王秀兰,是三个月前嫁进来的。她曾是百货商店的售货员,身姿窈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刚进门时,她总给念安扎漂亮的蝴蝶结,带她去吃镇上的桂花糕。念安很快就黏上了这位新妈妈,奶声奶气地喊她“娘”。
深夜,林正雄翻出藏在檀木匣里的翡翠镯子,那是婉如的嫁妆。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王秀兰的咳嗽声。自从怀孕后,她的身体愈发虚弱,大夫开的补药账单像雪片般飞来。
“正雄,要不把城西的宅子卖了吧。”王秀兰抚着隆起的肚子,靠在雕花床头,“孩子出生要用钱的地方多。”林正雄猛地攥紧拳头,那宅子是婉如最爱的,当年他们亲手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桂花树。但看着妻子苍白的脸,他最终点点头。
生产那日,雷雨交加。林正雄在产房外来回踱步,怀里的念安吓得直发抖。当婴儿的啼哭划破雨幕,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恭喜林老板,是个大胖小子!”林正雄踉跄着扶住门框,泪水混着雨水滑落。这些年压在心头的重担,似乎随着这声啼哭卸去了大半。
满月酒那天,木材厂张灯结彩。林正雄抱着儿子站在高台上,接受众人的祝贺。念安挤在人群里,看着父亲脸上久违的笑容,也跟着咧开嘴。王秀兰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仆人递来的燕窝粥,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女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夜深了,林正雄醉醺醺地走进书房,却看见念安跪在地上,对着母亲的遗像磕头。“娘,弟弟好小,我会保护他的。”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林正雄背过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炭。
窗外,秋风卷起满地桂花,那两棵老桂花树在风雨中摇晃,几片枯叶落在婉如的牌位前,仿佛是她无声的叹息。
(六)
林正雄给儿子取名林承业,寓意家业后继有人。满月酒过后,木材厂仓库的霉味愈发浓重,而家中婴儿房里,绣着金线麒麟的绸缎帐幔随风轻晃。林承业的啼哭成了家中最常听见的声音,王秀兰抱着儿子坐在雕花摇椅上,眼神却总追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念安。
入秋的第一场雨来临时,念安的蓝布衫又短了一截。她蹲在厨房灶台下添柴,看王秀兰将刚蒸好的桂花糕端给林承业,金黄的糖霜在瓷盘里闪着光。“念安,去把后院的尿布洗了。” 王秀兰头也不抬,儿子正用沾满糕屑的手拍她的脸。小女孩应了一声,起身时撞翻了水桶,被王秀兰反手打在手腕上:“笨手笨脚的!”
林正雄从厂里回来,总能看见念安躲在书房角落,用被磨破的铅笔头在废纸上练字。有次他撞见王秀兰扯着念安的辫子往墙上撞,冲过去时打翻了桌上的燕窝汤。“她偷喝弟弟的补汤!” 王秀兰哭着往他怀里钻,林承业在摇篮里哇哇大哭。林正雄看着念安胳膊上的淤青,喉头像塞了团浸了桐油的棉花,烧得生疼。
深夜,林正雄摸着婉如留下的翡翠镯子,听见王秀兰在隔壁房间低语:“她都那样大了,往后分家产……” 他猛地将镯子摔在梳妆台上,玉碎声惊飞了窗外的夜枭。第二日,他给念安买了双新布鞋,却在看见儿子咬着银锁笑得灿烂时,又默默把鞋藏进了衣柜深处。
寒冬腊月,林承业出疹子,王秀兰将念安锁在柴房里,说她身上晦气。林正雄冒着大雪从厂里赶回来,看见女儿蜷缩在稻草堆里,冻得发紫的嘴唇还在念着“弟弟别怕”。他踹开柴房门的瞬间,王秀兰抱着儿子站在回廊下冷笑:“你要是舍不得,就送回她亲生父母那儿,反正这些年你也忙,还户籍都没给孩子上!”这句话像把钝刀,剜得林正雄心口生疼。他想起当年在汽车站接过襁褓时,陈石墩布满老茧的手在颤抖,想起自己那句“断干净”。如今若真把念安送回去,山村里的父母会怎么想?可看着念安日渐消瘦的小脸,他又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山核桃,噼啪作响,满心焦苦。
雪越下越大,林正雄站在婉如的坟前,碑前的桂花枝被积雪压弯。远处木材厂的烟囱不再冒烟,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风雪,如同当年产房外那声划破雨幕的啼哭,久久回荡在空荡荡的胸腔里。
(七)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林正雄站在木材厂门口,望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厂里最后一批工人昨天已经结清工钱离开,空荡荡的仓库里,积压的木料正慢慢长出青灰色的霉斑。身后传来王秀兰不耐烦的催促声:“还磨蹭什么?云南那边的房子都租好了!”
“承业还在咳嗽,等孩子病好了再……” 林正雄话没说完,就被王秀兰打断:“念安身上带晦气,不送走承业的病能好?”她怀里的林承业哭闹着要糖吃,王秀兰一边哄着,一边用余光瞥向缩在墙角的念安。小女孩浑身湿透,刚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发梢还滴着水。
云南的朋友在电话里说:“勐川市发展好,我那远房亲戚在勐海村,老两口无儿无女,正想收养个孩子。”王秀兰一听就来了精神,连夜收拾行李。林正雄摸着婉如留下的翡翠镯子,冰凉的玉面让他想起当年从陈石墩手里接过念安时,那位父亲颤抖的手。
搬家那天,念安蹲在卡车后面,抱着装满野花的陶罐。这是她唯一的家当。王秀兰一把夺过陶罐,摔在地上:“脏东西也敢往车上放!”陶片飞溅,划伤了念安的小腿,鲜血渗进泥土里。林正雄别过脸,不敢看女儿含泪的眼睛。
勐海村的傍晚,炊烟袅袅升起。林正雄站在土坯房前,看着面前的老两口——男人叫李大山,女人叫周红梅,脸上布满岁月的皱纹。周红梅端来一碗红糖水,热情地招呼:“林老板放心,我们一定把孩子当亲闺女养。”王秀兰从包里掏出一沓钱,重重拍在桌上:“一万块,钱货两清,自己给孩子上户口吧!以后不许再来纠缠!”
念安突然冲过来,抱住林正雄的腿:“爸爸,我听话,别丢下我!”林正雄感觉心脏被狠狠揪住,眼眶发烫。王秀兰却一把拉开女孩,将她推向李大山:“带走!”念安的哭声在暮色中回荡,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回程的车上,林承业在王秀兰怀里甜甜地睡着。林正雄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山峦,想起念安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当地民歌,悠扬的旋律却让他的胸口发闷。王秀兰得意地说:“这下好了,承业的病肯定能好,咱们在勐川重新开始。”
而此时的勐海村,李大山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看着周红梅给念安包扎伤口。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照亮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也为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凄凉。
(八)
勐海村的夏夜裹着稻香,李大山坐在院坝的竹床上编竹篮,竹篾在他结满老茧的手中发出“簌簌”声响。堂屋门帘被掀起,周红梅端着一碗凉茶出来,银发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歇会儿吧,明早还得去镇上取钱。”她瞥了眼里屋透出的灯光,压低声音,“念安在抄我从村里张红那儿借来的课文呢,那小模样认真得很。”
李大山仰头灌下半碗凉茶,喉结滚动着,想起三天前赶集的场景:念安站在文具店玻璃柜前,鼻尖几乎贴到玻璃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里面镶着碎花的转笔刀。“爹,这个转笔刀能把铅笔削得尖尖的。”她的声音怯生生的,又很快垂下头,“不过用小刀也能削。”此刻编竹篮的手顿了顿,他暗暗发誓,等卖了新收的玉米,一定要把那转笔刀买回来。
上户口的路比山路还曲折。李大山背着装满腊肉、土鸡蛋的竹篓,周红梅牵着念安的手,跟着远房表亲的远房侄子辗转三个村子。在一间飘着旱烟味的堂屋里,表亲媳妇斜倚在竹椅上,指尖绕着鬓角的头发:“现在上户口严得很,派出所的章可不好盖。”周红梅立刻掏出油纸包着的红糖,赔笑道:“妹子,孩子马上要上学了,没户口可咋整?”
半个月里,他们在派出所和村里来回奔波了七趟。当民警终于把崭新的户口本递过来时,“李念安”三个字端正地印在常住人口页上时,周红梅突然捂住嘴哭出声。念安踮着脚想凑过去看,李大山却小心翼翼把本子揣进怀里:“等回家供在神龛上,让你爷爷奶奶也瞧瞧!”开学前的晚上,周红梅把新书包翻来覆去检查了三遍,往夹层里塞满炒熟的南瓜子。“在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 她话没说完,李大山就从门口探进头,手里的锄头还沾着泥土:“告诉爹,爹找他家长去!”念安扑进李大山怀里,咯咯笑着说:“没事,我会和同学们好的,我还要和他们一起去采野莓呢!”
村小学的石板路上,背着蓝布书包的李念安脚步轻快。她时不时回头张望,只见周红梅站在老槐树下,不停地挥舞着手帕,李大山则偷偷抹了把眼睛。教室里飘来油墨香,黑板上写着“欢迎新同学”,念安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李大山气喘吁吁跑来,粗糙的手掌摊开,正是那把镶着碎花的转笔刀,“刚才……刚才去镇上买的。”念安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紧紧攥着转笔刀,感觉眼眶发烫。阳光穿过教室的木窗,在她崭新的课本上投下斑驳光影,也照亮了不远处那两双满含笑意与牵挂的眼睛。
(九)
勐海村小学五年级的教室里,蝉鸣声从破了洞的窗纸钻进来,混着油墨香。李念安趴在课桌上,铅笔尖在泛黄的稿纸上沙沙游走。课本里《关于“李”姓的历史和现状的研究报告》范文被她反复翻阅,纸页都起了毛边。
“念安,你真不写‘林’姓啊?”同桌阿强凑过来,“听说林姓也出过好多大人物呢。” 念安攥紧铅笔,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她想起深夜里李大山在灯下编竹筐,周红梅把最后一个鸡蛋塞进她书包的模样,轻声说:“我姓李。”
接下来的半个月,念安泡在村里的老祠堂。祠堂梁柱上的蛛网垂落,她踮着脚翻阅积灰的族谱,在泛黄的纸页间寻找“李”姓的痕迹。村里的老秀才被她缠不过,拄着拐杖翻出祖传的《李氏源流考》,眯着眼给她讲“老子李耳”“诗仙李白”。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伏在自家木桌上整理资料,烛火摇曳中,“李”字被她写得方方正正。
当工整的研究报告贴在教室后墙时,连最严厉的语文老师都红了眼眶。报告里,念安不仅梳理了李姓的起源迁徙,还工工整整地写下:“如今,我也是李姓的一员。我要好好学习,让‘李’这个姓氏更光彩。”
家长会那天,周红梅特意换上压箱底的蓝布衫,李大山把皮鞋擦得锃亮,布鞋补丁都不敢露在外面。班主任举起念安的报告,声音洪亮:“这份报告,是全年级写得最好的!李念安同学不仅研究深入,更写出了对家族的深情。这离不开李大山夫妇的悉心培养!”
掌声响起时,周红梅用袖口擦眼泪,李大山却挺直了佝偻的背。他摸着藏在怀里的竹哨——那是念安七岁那年,他亲手削给她的礼物。散会后,同村的王婶拉着他的手直夸:“老李家有后啦!念安这闺女,比亲闺女还亲!”
回家的山路上,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念安蹦蹦跳跳走在前头,突然转身喊:“爹!娘!等我考上大学,把咱们李家的故事写成书!”李大山喉咙发紧,伸手揉乱她的马尾辫:“好!到时候爹给你刻个最好的书匣!” 周红梅笑着抹泪,看暮色中的炊烟袅袅升起,恍惚间觉得,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圆满的光景。
(十)
勐海村的雨季来得格外早,连绵的雨丝把土坯房泡得发软。李念安蹲在灶台前,药罐在柴火上咕嘟作响,苦涩的药味混着潮湿的霉味,在昏暗的堂屋里弥漫。周红梅躺在里屋的竹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女儿的衣角:“别管我了,中考……中考要紧。”
“娘,您别说了。”念安强忍着眼泪,把凉透的稀饭吹热。窗外的雨突然变大,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像极了她慌乱的心跳。自从周红梅绝症的确诊,家里的积蓄像流水般花出去,李大山把能卖的家什都搬去了集市,最后连那头养了五年的老黄牛也牵走了。
葬礼那天,天空阴沉得可怕。李念安跪在泥泞里,看着棺材缓缓沉入土坑。李大山佝偻着背往坟头填土,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闺女,回去睡会儿吧。”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却在转身时偷偷抹了把脸。念安摇头,抓起铁锹:“我和爹一起。”
中考前七天,厄运再次降临。李大山去后山砍竹子时,一脚踩空摔下陡坡。念安接到消息狂奔而去,看见父亲躺在泥地里,左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别慌,别慌……”老人强撑着挤出笑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却不停地滚落。
那几天,念安像个陀螺般打转。清晨五点起床做饭、煎药,背着书包跑去学校;傍晚赶回家给李大山换药,揉腿,再就着油灯复习到深夜。有次实在困得不行,头磕在桌上惊醒,发现课本上晕开一片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中考结束那天,念安跪在周红梅坟前。山风掠过坟头的野菊花,发出呜呜的声响。“娘,我考完了。” 她摸着墓碑上斑驳的字迹,“题很难,但我都认真答了。”远处传来李大山用拐杖敲打门框的声音,那是在喊她回家吃饭。
放榜那天,全村都轰动了。李念安的以优异的成绩被一所重点高中录取。几天后,红底金字的录取通知书便摊在木桌上,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李念安”三个字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李大山颤抖着摸了摸通知书,突然背过身去:“念安,爹没用,供不起你去市里读书……”
“爹!”念安扑到床边,眼泪滴在父亲打着补丁的裤腿上,“我都受九年义务教育了,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待你恢复健康了,我再……。”屋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几片叶子飘落在通知书上,仿佛是周红梅在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肩膀。
(十一)
勐海村的秋夜凉得刺骨,李念安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纳鞋底。针脚穿过粗布,发出“噗噗”的声响,像极了她压抑的心跳。屋内传来李大山的咳嗽声,她慌忙放下鞋底,端起药碗推门进去。
“闺女,别忙活了。”李大山挣扎着要坐起来,腿上的绷带已经发黄,“老师又来劝了吧?你该去读书的……”话音未落,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念安把药碗凑到父亲嘴边,滚烫的药汁在碗沿凝成褐色的痕迹:“爹,等您腿好了,我再去。” 她知道,这一耽误,或许就是一辈子。
高中老师第三次登门时,带来了校长的亲笔信。信里承诺免去所有学杂费,每月还补助三百元生活费。李念安蹲在院子里喂鸡,听着堂屋里恳切的劝说,眼泪砸在鸡食盆里。“念安,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啊!”老师走时,握着她的手叹息。她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医院缴费单——父亲的腿伤感染,又欠了诊所五百块。
接下来的两年,李念安像株在石缝里生长的野草。天不亮就去镇上的砖厂搬砖,粗糙的麻袋磨破了肩膀;傍晚赶回家给父亲换药,还要抽空侍弄后山的茶园。有次暴雨冲垮了茶园的栅栏,她在雨里抢修到深夜,发烧整整三天,却不敢去诊所,只喝了碗姜汤硬扛。
李大山看着女儿日益消瘦的脸庞,常常背着她抹泪。他偷偷拄着拐杖练习走路,摔倒在泥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终于有一天,当念安从砖厂回来,看见父亲颤巍巍地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碗刚煮好的面:“闺女,爹能走了。”
十八岁生日那天,李念安对着镜子剪短了头发。发梢落在木桌上,像极了她逝去的青春。她收拾好行囊,把录取通知书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樟木箱底。李大山塞给她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攒了两年的三百块钱:“你这一去广东,孤孤单单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挣的钱多钱少都没关系,一定要找份轻松的活……”
离村那天,晨雾未散。李念安最后看了眼周红梅的坟,坟头的野菊花在风中摇曳。村口老槐树下,李大山佝偻的身影越来越小,却还在挥手。她攥着兜里皱巴巴的车票,踏上了南下的客车。车窗外,连绵的山峦渐渐模糊,如同她曾经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梦想。
(十二)
潮州的盛夏像个蒸笼,陶瓷厂的窑炉吞吐着热浪。李念安戴着粗布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刚出窑的青花瓷盘摆上货架。汗水顺着发梢滴在滚烫的地砖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身旁的老员工王姐扯了扯她的衣角:“当心,盼弟经理一会儿来巡查。”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车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李念安抬头的瞬间,与来人撞了个正着。陈盼弟踩着七厘米的细高跟,职业套装熨烫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车间时带着几分凌厉。当她的视线落在李念安身上时,脚步突然顿住了。
那双眼睛,清亮得像雾隐山的山泉,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陈盼弟下意识向前半步,又猛地站住。李念安握着抹布的手紧了紧,面前这位妆容精致的经理,让她想起老家后山开得正艳的野蔷薇,美丽却带着刺。
“你叫什么名字?”陈盼弟的声音比平日冷了几分。李念安挺直脊背:“李念安,从云南勐海村来的。”话一出口,她看见陈盼弟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精心描画的眉毛拧成个结。但很快,经理恢复了常态,只是临走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此后的日子,李念安像块海绵疯狂吸收着制陶工艺。清晨第一个到车间擦拭机器,深夜留在窑炉边记录温度变化。她发现陈盼弟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车间,有时盯着她干活,有时又对着她的考勤表发呆。直到有次加班,陈盼弟破天荒递来杯凉茶:“你很像我一个……走散的妹妹。”陈盼弟的这句话,确实是言者虽有心,而听者却无意。
三个月后的员工大会上,陈招弟将“车间主任”的聘书交到李念安手中。镁光灯下,她看见陈盼弟红着眼眶鼓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散会后,陈盼弟塞给她一袋潮州特产:“多给家里写信,云南太远……”李念安点头,没注意到对方转身时擦掉的泪水,也没听见她对着手机低语:“姐,你说会不会真是……”
新官上任那日,李念安在办公桌抽屉里发现一本泛黄的《陶瓷工艺大全》,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送给小妹”几个字,墨迹被水痕晕染得模糊不清。她翻开内页,夹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照片里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雾隐山的吊脚楼前,背后的桃花开得灿烂。李念安盯着照片里女孩们相似的眉眼,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而此刻办公室外,陈招弟和陈盼弟正透过门缝,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愫与期待。
(十三)
李念安的指尖死死抠住那张泛黄的照片,雾隐山的吊脚楼在模糊的光影里晃动,像极了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灿烂,左边那个歪头的模样,竟和她儿时在镜子里见过的自己重叠。“这照片……” 她喉咙发紧,抬头时正撞见陈招弟和陈盼弟慌乱移开的目光。
当晚,李念安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宿舍窗户洒在枕边的照片上。她数着照片里女孩手腕上褪色的红绳,突然想起自己被林正雄送走前,苏婉如也曾给自己系过同样的红绳。远处传来陶瓷厂夜班机器的轰鸣声,混着她剧烈的心跳,搅得胸腔生疼。
陈招弟的办公室里,两姐妹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户籍信息沉默不语。勐海村的收养记录、林正雄的名字、19XX 年的日期,像锋利的刀片划开了十八年来的伤疤。“是她,一定是她。” 陈盼弟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甲在桌面敲出急促的节奏,“当年爹把小妹……好像那家正是姓林。”
她们开始悄悄调查。托人去云南打听李大山夫妇,在尘封的档案里寻找林正雄的下落。当从吴媒婆的老邻居口中听到“木材老板收养女儿”的旧事时,陈招弟握着电话的手不住颤抖,听筒里的声音混着电流声,却字字清晰:“那孩子叫林念安,后来……”
这天午后,李念安在车间调试窑炉温度,陈招弟突然出现。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照亮她发红的眼眶。“念安,” 她的声音比平日温柔许多,“能陪我去趟仓库吗?有些老物件,想请你帮忙看看。”
仓库里的霉味混着陈年陶土气息,李念安跟着陈招弟踩过积灰的木板,脚下发出“吱呀”声响。光柱里漂浮的灰尘落在她睫毛上,痒得发酸。陈盼弟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姐妹俩一左一右将她围在中间,呼吸声重得像要震碎寂静。
“林念安!”陈招弟突然转身,声音沙哑得不像平日。李念安本能地应了声“哦”,喉咙却像被窑炉的热气烫住。这个名字太久没人喊过,久远到记忆深处的琴弦突然震颤——林正雄书房里上锁的檀木匣,苏婉如临终前攥着的蓝布襁褓,还有李大山夫妇欲言又止的眼神,在这一刻轰然相撞。
陈招弟颤抖着从木箱底层取出锦盒,褪色的绸缎衬布里,泛黄的字条蜷成脆弱的弧度。“念桃,爹对不起你。”字迹被岁月啃噬得残缺不全,却像重锤砸在李念安太阳穴上。她踉跄着扶住身旁的陶坯,指甲深深掐进潮湿的泥土:“谁、谁是念桃?”
陈盼弟突然呜咽出声,泪珠砸在工装上晕开深色痕迹。陈招弟再也撑不住,猛地将李念安拽入怀中。熟悉又陌生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带着雾隐山松木的气息。“好妹妹,我们找了你十八年……”陈招弟的声音闷在她发顶,滚烫的泪水顺着李念安脖颈滑进衣领。
李念安僵在原地,听着两位姐姐剧烈的心跳声,恍惚间回到勐海村的雨夜。那时周红梅也是这样紧紧抱着高烧的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而此刻,另一种血脉相连的震颤从灵魂深处升起,与记忆里所有温暖的碎片轰然共鸣。仓库外,陶瓷厂的机器轰鸣声依旧,却盖不住三姐妹交织的抽噎,命运的丝线终于在十八年后,重新缠绕成完整的圆。
(十四)
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外,潮州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成。李念安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写有“念桃”的字条。空调的嗡鸣声里,陈招弟蹲在她脚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小妹,你的右脚踝是不是有块月牙形的胎记?”
这句话像根银针,瞬间刺破记忆的茧。李念安猛地掀开裤脚,淡粉色的胎记在暖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陈盼弟突然捂住嘴哭出声,从随身的皮包里翻出一个物件,“这是你满月时……”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爹用厂里最好的楠木给你刻了长命锁……”
夜色渐深,茶几上的果盘早已空了,矿泉水瓶歪歪扭扭摆成一排。陈招弟讲述着当年在雾隐山的童年,吊脚楼前的野桃树,还有母亲周桂花总也纳不完的千层底布鞋。“你被送走后,娘每天都对着后山哭,爹把自己关在牛棚里,三天三夜没说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我们来广东打工,就是想攒够钱,把你找回来。”
李念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碎片突然清晰起来。怪不得李大山夫妇总把自己当着心头肉,怪不得周红梅临终前攥着她的手,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愧疚。原来自己人生的每一个缺口,都有人在默默填补。
电话接通时,春桃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川南口音:“喂?招弟姐,这么晚……” 陈招弟按下免提,颤抖着说:“春桃,我们找到小妹了。”短暂的沉默后,听筒里传来剧烈的抽气声,接着是压抑的呜咽:“真的?是念桃?”
四姐妹的视频通话在凌晨一点接通。屏幕里,春桃穿着褪色的校服,眼睛肿得像核桃,身后的白墙上还贴着“诲人不倦”的励志海报。“小妹,” 她举起一本破旧的笔记本,“这是从你出生那年开始记的……” 画面突然模糊,被泪水打湿的摄像头映出几个个重叠的身影。
商议到东方既白,她们终于定下计划。陈盼弟联系了雾隐山的老邻居,让他在村口大槐树下挂上红灯笼;春桃请假从单位赶来;陈招弟则悄悄订好了返乡的机票。李念安摸着行李箱里周红梅织的最后一件毛衣,突然想起养父李大山常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寻根是重要的。”
当飞机冲破云层,雾隐山的轮廓渐渐清晰。李念安趴在舷窗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山峦,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陈招弟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和十八年前那个雨夜母亲的怀抱重叠。山脚下,陈家老宅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十五)
飞机舷窗外,川南的群山如墨绿色的波涛翻涌。李念安攥着陈招弟递来的纸巾,指尖微微发颤。这是她第一次俯瞰故乡的土地,那些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山峦、溪流,此刻正真实地铺展在脚下。从机场换乘乡村客运时,蜿蜒的山路让她想起勐海村的小道,车窗外掠过的竹林,沙沙声竟与记忆里李大山编竹筐的声音重叠。
雾隐山村口,大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像一串跳跃的火苗。陈石墩佝偻着背站在最前面,周桂花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当李念安踩着碎石路出现的瞬间,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王二婶抹着眼泪冲上前:“哎哟,这眉眼,和她娘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李瘸子拄着拐杖,声音哽咽:“好啊,好啊,陈家的血脉总算是回来了。”
堂屋里,八仙桌上摆满了腊味和新摘的野果。陈石墩颤抖着倒满一碗米酒,手却在递出时猛地缩回,浑浊的泪水砸进酒碗:“念桃,爹对不起你……”“别这么叫我。”李念安轻轻按住父亲的手,十八年来的委屈、思念与释然在胸腔里翻涌,“我现在叫李念安,户籍上也是。李大山夫妇……他们养了我十多年。”
这句话让喧闹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春桃咬着嘴唇别过头,陈盼弟悄悄抹泪,只有陈招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念安望着墙上斑驳的老照片,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仿佛在诉说着被偷走的时光。她突然想起周红梅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李大山瘸着腿也要给她煮的热汤,这些记忆早已刻进骨血。
入夜,在灯光下,招弟三姐妹围着李念安苦劝:“去读书吧,我们供你。”春桃掏出攒了许久的工资卡:“姐在师范认识好多老师,一定能帮你。”李念安望着窗外的山月,想起在陶瓷厂熬夜学习制陶工艺的日子,想起李大山那句“人要活出个模样”,坚定地摇头:“我想先创业,边工作边自修大学课程。”
夜深人静时,李念安躺在儿时的床上辗转难眠。月光透过木窗棂洒进来,照在她枕边的银铃铛上。那是李大山赶集时给她买的,此刻铃铛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养父在轻声呼唤。她摸出贴身藏着的照片——李大山夫妇站在勐海村的老槐树下,笑容比阳光还灿烂。泪水打湿了照片,她对着黑暗呢喃:“爹、娘,等我安顿好,就来看你们……”
(十六)
夜露爬上窗棂,将月光晕染得愈发朦胧。李念安蜷缩在陈家老宅的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陈石墩压抑的咳嗽声,周桂花轻手轻脚起身倒水的响动。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将她拉扯进记忆的漩涡。
记忆的齿轮倒转,回到那个潮湿的清晨。四岁的她踮着脚,看苏婉如在梳妆台前描眉。“我的念安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养母转身时,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将阳光折射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她手心的桂花糕上。后来苏婉如卧病在床,仍坚持用虚弱的手为她缝制过冬的棉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华服都温暖。而林正雄,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男人,曾在深夜偷偷往她枕边放糖葫芦,糖衣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却在她追问时,生硬地说是下人买错了。
画面一转,勐海村的稻田在眼前铺开。七岁的李念安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竹篓,跟在李大山身后拾稻穗。养父粗糙的手掌擦去她额头的汗珠:“累了就歇会儿,咱不着急。”周红梅则守在灶台前,把为数不多的鸡蛋煎得金黄,谎称自己吃斋,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笑出泪花。那年她发高烧,养父母轮流背着她在山路上狂奔,周红梅的发丝扫过她滚烫的脸颊,李大山的汗水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眼眶发酸。
“娘,我冷。”十二岁的李念安在寒夜里瑟瑟发抖,周红梅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棉被裹在她身上,自己只盖着单薄的蓑衣。月光透过漏风的窗纸,照亮母亲冻得发紫的嘴唇,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温柔。还有李大山摔伤腿的日子,她白天上课,夜里照顾父亲,是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摸着她的头:“闺女,别累坏了。”
陈石墩夫妇的身影也渐渐清晰。幼时被送走的伤痛,曾如荆棘般扎在她心头。但此刻想起陈石墩颤抖着递米酒的手,周桂花偷偷塞给她的糖块,她突然懂得,那份被贫穷与无奈裹挟的爱,同样沉重。他们守着老屋,将对她的思念熬成皱纹,刻进白发。
窗外的山风呼啸,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李念安坐起身,将李大山买的银铃铛紧紧攥在手心。铃声清脆,仿佛穿越时空,带来勐海村的稻香。她决定天一亮就启程,回到那个给予她全部温暖与力量的家。对三对父母,她的心中没有怨恨,只有理解与感恩。亲情于她而言,不是血脉的简单延续,而是无数个日夜的守护与牵挂,是跨越山海也斩不断的羁绊。
(十七)
晨雾还未散尽,李念安站在陈家老宅的院子里,指尖轻抚过,粗糙的树皮蹭得掌心发痒。陈招弟将叠好的围巾塞进她背包:“云南早晚凉,别冻着。”陈盼弟则偷偷塞给她一包桂花糕:“路上饿了吃。”春桃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的:“有事随时给姐打电话,学习资料我会整理好的。”
告别三位姐姐,李念安踏上了回勐海村的路。车窗外,山峦连绵起伏,稻田泛着金黄的波浪,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李大山带着她赶集的场景。当熟悉的村口老槐树出现在视野中时,她的心跳陡然加快,眼眶也跟着发热。
李大山正坐在院门口编竹筐,灰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念安!”手中的竹篾散落一地,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却因起身太急险些摔倒。李念安飞奔过去扶住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艾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
“爹,您腿好利索了?”她蹲下身为养父整理歪斜的裤脚,发现那双布满老茧的脚上,穿着她去年买的布鞋,鞋帮都磨得起了毛边。李大山摸着她的头,笑得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好多了,你看,还能上山砍柴呢!”说着,他执意要去屋里给她倒糖水,转身时,李念安看见他后腰别着的银铃铛——那是她走之前偷偷挂在他腰间的。
晚饭时,李念安将找到亲生父母的事说了出来。李大山盛饭的手微微一抖,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又堆满笑意:“好啊,好啊,这下你可算团圆了。”他往她碗里夹了个最大的鸡腿,“快吃,看瘦的。”
李念安放下碗筷,郑重地握住养父的手:“爹,不管怎么样,您永远是我爹。等我在陶瓷厂站稳脚跟,就接您去享福。”李大山别过脸去,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嘟囔着:“傻丫头,爹哪也不去,就守着这老房子。”
晚饭后,李念安独自来到周红梅的坟前。坟头的野菊花开得正盛,她轻轻抚摸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将这些日子的经历娓娓道来。“娘,我找到亲生父母了,可我最爱的还是您和爹。”泪水滴落在坟前的泥土上,“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爹,也会活出个模样来。”
月亮爬上东山时,李念安起身往回走。月光洒在蜿蜒的山路上,为她铺上一层银纱。念安对着月亮默默:“月儿呀,你可知道我的心事……”
两日后,她坐上南下的列车,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中满是期待,和两位姐姐一起的创业和在春桃帮助下自修的计划在脑中逐渐形成……列车轰隆向前,带着她的梦想与牵挂。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广阔的天地,也是与亲人携手创造的崭新未来。而无论走得多远,勐海村的老房子永远亮着一盏灯,雾隐山的月光永远温柔地洒在心头……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