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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自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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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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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叶坠秋自来

晨露刚被太阳舔尽,第一片梧桐叶就坠在青石板上。叶脉像幅褪色的地图,把整座山的暑气都吸进焦褐的纹路里。蹲下去拾它时,指腹触到滚热的凉意——原来立秋第三日入末伏的天气,连落叶都带着冰火相搏的体温。

西南山区的伏天从不是温吞的焖煮。太阳是烧红的铜锣,敲得空气嗡嗡发颤,玉米地里的玉米在蒸腾的热气里卷着叶,像一群蜷缩的绿刺猬。幺婆背着背篓从坡上下来,靛蓝围裙洇出深色汗迹,“秋包伏,热得哭”,她用袖口抹着额角念叨,竹篓里的花椒却在烈日下裂出辛香,籽实亮得像碎星子。背篓边缘还别着几株野薄荷,是她特意从石缝里薅来的,说是煮酸梅汤最解腻。

废弃的老井台边,二伯公摇着蒲扇坐在青石板上,烟杆锅里的火明灭不定,“往年这时候该收山核桃了,今年伏天拖得长,核桃青皮还硬得像石头。”他磕着烟灰往井里瞅,水面浮着层碎冰似的天光,映得他眼角皱纹里都盛着亮。井壁上攀着的何首乌藤突然簌簌抖起来,几只竹节虫慌慌张张地逃窜,原来是山风卷着片桐叶,正打在藤蔓最嫩的芽尖上。

这古怪的节气总让人想起老辈的譬喻:就像灶上炖着的腊排骨汤,明明柴火烧得正旺,骨髓里已悄悄凝起了白霜。蝉鸣还在树梢炸成金箔,却有蚂蚁开始往石缝深处搬运碎粮;溪水依旧漫过青石,水底的卵石却比昨日凉了半分。最妙是山间的云,前一刻还团在山头打盹,忽然就扯成丝缕,被风推着擦过黛色山脊,留下淡白的擦痕,倒像是秋在暑气的绸缎上绣的暗花。

晌午的晒谷场腾起白烟似的热气,晒匾里的玉米棒子晒得炸开了缝,露出金牙似的颗粒。三婶挎着竹篮去摘辣椒,红的绿的坠在枝头,像一串串小灯笼。“伏天越狠,辣椒越辣。”她掐下最红的那只往嘴里塞,辣得直吐舌头,“去年秋老虎弱,收的辣椒淡得像水。”篱笆上的丝瓜藤却蔫头耷脑,须子软软地垂着,倒是藏在叶子底下的丝瓜长得正欢,青碧色的瓜身裹着层细绒,沾着的蚜虫被晒得缩成了小黑点。

梧桐叶落得极轻,却惊起一串连锁反应。竹篱笆上的牵牛花昨夜还举着紫喇叭,此刻却把花瓣卷成小筒,像是怕被晒化的糖浆;邻家的黄狗不再趴在晒谷场中央,挪到了枇杷树的碎影里,舌头吐得比往日更长;连最耐旱的仙人掌,也在肥厚的掌叶边缘沁出细密的水珠——那是山气凝结的泪。后山坡的野猕猴桃架下,几只山鼠正忙着啃食早熟的果子,果皮的酸甜混着暑气发酵,在空气里酿出微醺的香。

“伏天的暴烈里,藏着秋的栈道。”学植物学的表姐曾指着崖壁上的野菊说。那些贴着岩石生长的嫩芽,正借着正午的酷热使劲扎根,把根须钻进滚烫的石缝,像矿工在火窑里开凿隧道。她教我辨认叶片背面的绒毛,说这是植物为秋霜准备的绒毯。此刻我忽然懂得,为何古人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不是落叶有什么神通,而是万物早已在伏天的烈焰里,悄悄备好了过冬的干粮。

暮色漫上山坡时,幺婆在院坝里翻晒花椒。金红的颗粒在竹匾里滚动,映得她满手碎光。“你看这花椒,伏天越毒,麻味越足。” 她抓起一把凑到我鼻前,呛得人直打喷嚏,“人也一样,年轻时遭些热辣辣的罪,老了才有回味的劲道。”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花椒油,亮得像涂了层琥珀。远处的稻田翻着金浪,晚霞把稻穗的影子拉得很长,倒像是时光在田埂上晾晒的棉线。

夜里起了风,梧桐叶簌簌地落,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披衣出门,月光把整座山洗得发白,还没收获的玉米的叶子上的露珠坠下来,敲出泠泠的声。空气里有桂花香,淡得像句没说出口的诗——原来最烈的伏天里,秋早已在扎根。田埂边的蟋蟀开始弹琴,调子比盛夏时沉了半拍,倒像是怕惊扰了正在孕育的秋。

想起杨万里的句子:“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那些被暑气熬得发蔫的日子,那些以为永无止境的闷热,其实都是季节的伏笔。就像幺婆指节上的老茧,是岁月在她手上种的花;就像梧桐叶的飘落,不是结束,是大地在给秋天写请柬。厢房梁上的玉米串垂下来,在月光里晃成金链,每一粒都藏着阳光的重量。

天快亮时,露水重了。我看见石板路上的落叶铺成了浅黄的毯,每片叶子都捧着一颗晶莹的露珠,在晨光里闪成星星。远处的鸡鸣撕开雾霭,玉米叶舒展了腰肢,连蝉鸣都添了几分清亮。井台边的薄荷丛里,几只萤火虫还没散尽,翅尖沾着的露水在晨曦里亮得惊人。

下山的挑夫踩着露水出发了,竹扁担压得咯吱响,筐里大个大个的鸭梨沾着露水,散发着别样的香甜。“今年的梨子水分好,刚立秋就熟透了!” 挑夫们的欢笑声在山谷里荡开……原来秋从不是突然降临的客人,它是伏天怀里揣着的秘密,是酷热尽头藏着的温柔,是所有煎熬到极致时,自然递来的那杯凉茶。就像此刻山风拂过脸颊,带着桐叶的清香,也带着岁月的箴言——最烈的燃烧之后,总有最沉的收获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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