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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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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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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岗看洹河

工作的地方离洹河很近,常有去洹河边转转的心思,何况现在这暮秋,草木繁盛的时候。

去的时候,刚经一场雨。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向东,转过几个弯,不远就是一座刚建不久的钢筋水泥大桥,过桥地势略高,秀气的小村子贾家岗村就安安静静地卧在这桥东头的土岗上。

大桥横跨的这条深沟曾经是洹河的故道。洹河原先由北向南流淌,遇着贾家岗,便从村西绕过,在村子东南向着南部的横水而去,好似洹河专为贾家岗而弯曲了身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众煤矿在村子附近采煤,因洹河,地下水丰富,影响采煤,就在村北面人工截弯取直,让洹河从贾家岗东面流过。村北、西、南三面就留下了一道环着村子的深沟。水退草进,深沟里大片的芦苇、杂草占据了古老的河床,留滞的连绵成串、深深浅浅的水洼,成了野钓的天堂。

过桥,道成三岔,一条环村向南而去,一条略往北就折向东入了村,另一条则变窄向东北斜着下了土坡,入了旧河床。去往旧河床的这条小路是依着贾家岗西北的土崖下去的。以前和我一起去的文友建树就指着快到河床的崖壁说,你看这儿,土质不一样,颜色也变了,是煤层表层的特征。我细看,果然有别。心里不经一阵唏嘘,这贾家岗还真是坐在宝岗上,也保不准洹河就是用水在保护着它身下的这些宝物。

步入这古老的河床,眼睛一下繁复起来。平坦的滩地上黑色的土壤疏松绵软,人工栽植的青杨树宽宽松松、左右成排,齐膝的杂草绒绒地平铺其间的地上,成片的野菊金黄一片,靛紫一片,而一从一丛的蒲苇高出杂草,又自成另一层风景。

芦荻是水洼附近河床的主角。它们连绵成一体,叶子争相舒展,拥拥挤挤,纷纷向上竞争的茎秆,丝毫不给其它杂草侵占的机会。它们统一举着属于自己的旗帜,随风飘着,像一群水塘的占领者,也像护着水塘的天然的睫毛。

此时正是芦苇飞白的季节,毛茸茸的正被河风塑形的芦花,在风里有一致的姿势,这给人以震撼,就像大片整齐肃穆的军队,有统一的号令和指挥,在有河腥味、各种杂草强烈辛味、花香味的风里,旗帜猎猎。

我曾折过漂亮的芦苇花、蒲苇叶及蒲棒回去,阴干后高低错开,一起插在瓶子里,装饰我的书房,确实为书房增色不少。每每看到蓬松的芦花,剑一样直挺挺的蒲苇叶子,就想到洹河,就想到洹河那股特有的河腥味,就觉得它们同样来自远古,沾染着洹河古老的文化气息,带着洹河古老的密码和基因,有洹河的脾气和野性。就觉得是我请它们来我的书房的,是我的一位不言语的座上贵客。好像因之,自己也随时与洹河保持着某种亲近和联系。

这里只是旧的河道,虽然不再有流水,但这大片的河道并未开垦成田地,即使有也是小块的,在靠近土岗的边缘。它们就这么荒芜着,成为一片丰茂的湿地,灰鹭、锦鸡、天鹅、老鸹、喜鹊、鹞鹰这些大鸟自由地栖落,而刺猬、野兔、地鼠、獾、鼬、蛇在松软的沙土里筑穴、掏洞,构筑起它们隐秘的地下王国。

雨后是不能在这里随意走动的。一来是饱满而晶莹的大颗露珠会打湿你的裤脚,二来是低洼地势,见雨水地面就异常湿软,踩着草皮提着心勉强过去,回首,脚印里已经蓄满了水。踩倒的草儿扑扑棱棱地都在挣扎着恢复原先站立的姿势。除非冒着湿鞋子的风险,否则你就乖乖顺着其间的蚰蜒小道走。饶是如此循道、躲避,你的鞋子和裤脚还是会被打湿的。

我惊讶于这大片数也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露珠被草叶托着、悬着,在阳光下晶莹透亮,像颗颗浑圆又柔软的宝石。特别是狗尾草、狼尾草,它们举着半粉半白的花穗,绒毛上蒙着水汽,半透半明,朦朦胧胧,若逆着阳光,就成为发光的玉石般美丽的小刷子,千万把的这样的小刷子横竖簇拥在一起,便有万种风情和气象。心头的那种痒痒与疼爱忽而布满全身,让你的脚步慢了、轻了,生怕扰动了这美好的一切。

满眼惊喜,心头充塞着好奇,再向东,越过这片洹河故道,靠近新的洹河堤岸,又是大片的芦苇,毛竹丛一样,无拘无束恣睢地长着,进去不得,只能沿着小道穿行其中,大有身置芦苇荡的感觉。

钻出芦苇,攀上土堤,站在洹河新的堤岸,回首向西,看不到你来时的小道,像一片未有人迹的原始荒地,各种草木自成群落,高高低低看似杂乱却又整齐。向东的河堤下又是宽阔的河床,你看不到河水,也听不到水声,阴郁的河道里依旧植满了更加高大粗壮的青杨树,密密匝匝。

临河看水似乎是此行的终极目标,然而洹河却隐藏在深处,让人窥探不到一丝真容。

下得来土堤,人在高高的青杨树间穿过,多少感觉到了作为人的渺小,眼里、心里都贮满了陌生、好奇和惊喜。树木之间有洪水冲刷的痕迹,地面的植被也少,不少树木裸露着根系,有的已经在洪水的冲刷下倒地枯死。

河道平缓,泥沙淤积。风裹着河腥味穿林扑来,污泥的、池塘的、鱼腥味、水藻味、腐烂的草木味混在一起,组合成特有的洹河味道。走在绵软的河滩,跨过倒地的枯木,倒像是在穿过原始的树林。微微隆起的地面或者树木的根部有动物打洞刨出的一堆一堆的新土,洞口大小不等,黑黢黢的,斜着深入沙土里。同行的宝余有点胆怯,说,不怕有腿的就怕没腿的。进而解释道,有腿的见人就跑了,没腿的才咬人,才让人害怕。也是,要是猛地窜出一条蛇来,不吓坏你的胆子,算你胆大。

洹河的水现在主要集中在主河道中。不宽,流水深深地再向下切出一道沟,平缓的河面,微微有点浊的水悠悠流过,不声不响,与想象中的湍急与浪花毫不相干,也与匆匆也毫无干系。洹河,好像要特地在此悄无声息地沉默流过。与水接触的两岸倒是水草特别茂盛,像洹河嘴唇上古老的胡须。

眼前,就这么一股流水,就这么一条不大的河流,却让我始终心怀敬畏。

162公里的流程,却承载着自然生态与特殊的人文遗产,她从林州太行山东麓涓涓而出,东南而去,流经安阳,在内黄县注入卫河。她是安阳的母亲河,被亲切地称为安阳河,也是殷商的母亲河,她的臂弯里就抱着殷墟,抱着甲骨文、抱着威严的青铜器、抱着目前为止河南唯一一处旧石器时代遗址“小南海原始人洞穴遗址”、抱着北齐时期石窟艺术的珍品“小南海石窟”。

“洹水”一名,最早见于殷墟所出土甲骨文的记载:“戊子贞,其烄于洹水泉。”《左传·成公十七年》记载有“声伯梦涉洹”。《战国策·赵策》:“苏秦说赵肃侯,令天下之将相盟于洹水之上。”如此算来,“洹水”这个名字早在三千多年前已经是她的普遍称谓。

怪不得文学、历史与古文字学家郭沫若曾题诗:“洹水安阳名不虚,三千年前是帝都。”

此刻,河水不急,慢悠悠地淌着,像释放着岁月的疲惫,又像故作的深沉与悠闲。向北,向她的来处望去,她从茂密的林子和草丛间而来,向南,她的去处,依然是两岸的树木将其掩藏。人在低处,踮起脚,眼光也只是几百米。这让洹河的来去都成为心中的谜团,你的目光也止于她转弯的地方,似乎她每一次的弯曲都藏着无尽的秘密。唯有灰鹭扇动着宽大的翅膀、伸着长长的脖颈低低地飞过洹河上空,唯有潜藏的鱼忽然弄出声响,让水面现出一圈圈涟漪。

要在哪里变得匆匆,变成激流?要在哪里跳下断崖,在哪里隐入地下,又从哪里流出?(洹河“逢横而入,逢善而出。”“横”指横水镇,“善”指水冶镇善应村)她的身体里还藏着多少青铜、甲骨和殉葬的白骨?

每一朵浪花都有岁月走过的影子。商王的卜辞和宫殿的废墟沉在河底,龟甲上的文字被流水舔得发亮;旧时汹涌的波涛、船工的号子、对垒征伐的硝烟,以及殷墟的火光,都拧成了现在这股慢腾腾的流水。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迈动着时间的脚步,每一滴水都有血与火的故事,每一片叶子的脉络似乎都是刀刻下的文字……

河是活着的历史。她就在我的身边!

我扒开芦苇,蹲下来,把手伸进河水。陡然的沁凉传遍全身,像时间与久远历史的温度被我感知。流水从我的指缝间流走,像抓不住的过去、打捞不起的时光。我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节,我也站在这儿,看同样的流水,感受同样的感觉。

人生的愁绪忽然涌上心头,又倏然开怀消失。什么样的愁绪和欢乐能与亘古流淌的洹河相比?任何人和事物在这流水面前都将是卑微与渺小的。成功失败,功名利禄都是流水里的一枚枯叶,转瞬即逝。

向着流水的方向,我与流水同行,身心欲获河水流动的速率与震颤,与之同频共振。可流水不回头,也不停下,而我被丛生的杂草塞满心胸,脚步也被秧蔓羁绊,我的脚步赶不上她恒定的步伐。

潮湿的水汽裹着河的腥味一波一波袭来。我踌躇的瞬间,流水的队伍并未停滞。我索性停下来呆呆望着河水的来去,忽然间明白,流水就是时间,流水就是光阴,我站在洹河岸边,其实是站在时间或是历史的某一点上,这一点既是开始又是结束。

回首身后,那些由北向南纷纷涌来的流水既是过去的又将是新生的,过去的不会消失,又将以新生出现,而面前流逝的虽然是新生的却是逐渐消逝的。所有的“逝”都是“存”,所有的“去”都是“来”,所有的“结束”都是“开始”。

生命是否由此而得以永生?

悲夫!我又将如何界定时光与生命的起始与终结?洹河不言,自顾流淌。灰鹭不语,低头觅食。我的影子在水面伴着水流动,水在我的影子下匆匆而过。

我还是我,流水还是流水,我们互不相干,就像没有发生任何瓜葛。我只是站在岸边的一个过客罢了,看着它们流过,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在此所有的痕迹终将被时光温柔地覆盖、消失。可我总觉得洹河带走了我的什么,影子?灵魂?还是心里塞满的尘事?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

而我踏着草木与露水回去的时候,我却是将整个洹河带走的——

她的流淌、她的腥味、她的清澈和浑浊、她的鱼类和草木,以及她隐藏的文字、青铜和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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