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对着一面水域坐坐了。特别像现在这样仍然寒冷的时候,在这落日鲜红的时刻。
黄昏的时候临水,就像憋了一天的一口气忽然松开喉咙,呼了出来。浑身绷紧的肌肉和神经瞬间没了边界,没了着落,左右不是,也无处存放。
来到龙湖,我就不断问自己,来龙湖溜达、坐坐是为了得到什么,还是为了扔掉什么。要说得到,这空旷的龙湖有什么可以给予?寒风?水汽?空阔?寂寥?甚至荒凉?说扔掉,又能扔掉些什么?人生的失落?沮丧?失意?郁闷?可这些又怎么能轻易摆脱?
此时,龙湖的水面上落日在水中烧着,像要把这湖水煮沸。落日靠近的龙山,也像是被落日点燃,山头的火焰燃烧到了天上。远望,湖水、龙山、天上都在燃烧——这傍晚的弥天大火!
我坐在湖边,隔岸观火。这场人间天上的大火好似与我无关,燃得愈烈,我愈是感觉亢奋,犹如饮尽一杯烈酒,许多的烦恼被烈焰烧焦。其实,我坐在这夕阳的火光中,早已是这大火中一根微小的柴,正在逼出身体的青烟。
这盛大的燃烧,我一边暗暗地在自己体内加柴,又一边匆忙地掬起湖水在内心里灭火。这矛盾的思维,使坐着的我裂为两半,一半冰凉一半火焰,双方各自为阵,相互攻防,水火不容。我强装镇定,努力保持统一和完整,在这盛大壮丽的黄昏,一再忍受内心撕裂的苦痛。
天上的落日和云层在水里燃烧,水里有整个天空的浩淼和滚烫。匆匆逃离的飞鸟也逃不过这面小小的湖水。我没有煽风点火的野心,也没有赴汤蹈火的意志,我无需逃离,亦逃脱不掉,只在等这场大火缓缓熄灭,好收拾龙山、龙湖以及我与万物在人间燃烧的灰烬。
龙湖有几个水面,它就有几个落日,有多少抬望的头颅,人间就有多少含着落日的眼眸。我掬起一捧湖水,手里有天空和落日,指缝坠落的每一滴水里也有火焰与龙山,飞鸟的眸子里、鱼目里都有,甚至每株蒲苇和残荷上也有。
落日与天空的分身术。这让本来虚幻的人间,更加眩晕摇晃。
残荷和芦苇的默立,如同我的静坐。它们亦用静默来对抗时光,对抗摇晃的人间。它们的生活,我一无所知,我自己的生活,它们又能知道多少?虽然共享阳光与湖水,但彼此属于不同的世界,就像街头走过的人群,谁又清楚谁心中的欢乐和苦痛?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湖水微澜,每道波纹都是湖水脸面上的皱纹,每道皱纹里都有轰轰烈烈坠落的夕阳的火焰。芦苇拒绝湖水波纹不断传递过来的落日的火星,它们拒绝燃烧,它们知道一旦引火烧身,极易燃烧的自己将尸骨无存。
我望着一再拒绝的芦苇,与之不断拥抱与分开。我想知道我与它们与龙湖各自的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平行?隶属?二维还是三维?亲人还是陌路?
它们皆与我保持莫名的距离,各自摇曳、荣枯、沉默、荡漾。我不能将自己的荣辱告诉它们,它们也不会把自己的苦乐倾诉于我。
我苦笑一声,它们摇晃一下,它们沙沙的声响,我不知道是悲还是喜。我们都把对方当做无忧无虑存在的美好事物,而各自感动自己。甚至把欣赏对方残缺、残败的美当做一种享受而感觉不到一丝残忍!
其实,草木世界的悲伤一点也不亚于人世的悲伤,只是我们不知道不了解而已。
那些湖边的垂钓者,一根钓竿在钓取龙湖的寂静和落日的火焰,钓取龙湖深处的秘密。他们在用所谓的安静、爱好代换他们在人间的烦乱、无聊和贪婪,可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懂得,他们钓取的、得到的、在人性上滋长的将是一次比一次更大的贪攫。
鱼本无心,而人有心。
鱼本无防,而人藏机。
我看着一条条的鱼被拽出湖水,可我却不能预警和制止,我在黄昏里的悲哀大过一条鱼,大过一湖水。我在黄昏里的惭愧高过龙山。
平静的湖水那是另一个我未知的世界。我不了解它的脾气和秉性,也不知道它的喜怒与欢乐。我觉得在湖水的世界里我定不如一条鱼,一尾虾,甚至一株水草。它们比我更懂生活,更懂悲欢离合,更懂儿女情长。
再低也低不过湖水的卑微。这蓝色的液体沁凉而干净,它所处的位置永远低于你我。我庸常的人间烟火无论如何都高于湖水。
黄昏的光线快速淡暗下去,大火接近熄灭,湖水趋于平静。冰凉的石凳持续吸收我的体温,让我与之趋同,就像夜幕要拉黑一切。
这无用的黄昏,这快速消逝的黄昏,似乎只能用来静坐和呆望,只能用来冥想。那些在黄昏里消失的东西明天仍然会现身,永恒的东西又怎会消失?而一些白天消失的东西却会在黑夜里显现。
黑夜来临,龙山不复存在,龙湖成为一片巨大的虚无、一个无底的黑洞。
而我起身,进入龙湖和黑夜预设的虚无里,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