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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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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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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映太行

——红旗渠第三干渠曙光洞凿建纪实

      东岗盆地西部,起伏的山峦如浪涛陡然凝固的海洋。

高高隆起的黑石垴、卢寨岭、万宝山构成东岗盆地的西边缘,三条山岭呈巨大的S形,由南向北首尾追逐,其上密布的鱼鳞坑,栽植的侧柏、果树让山岭犹如一条披着鳞甲的绿色长龙。

一座长方形水库嵌在卢寨岭山脊的拐犍头上,池水盈盈,宛如众山之眸。幽蓝的林清公路蜿蜒而来,擦过水库,公路与水库又活像一颗硕大的“祖母绿”钻戒戴在卢寨岭的指间。

盆地内外的卢寨村与燕科村被卢寨岭屏障一样隔开,一个东北一个西南,两个村子恰似两枚斑斓的叶子,漂浮在绿色波谷间,共同扼守着林清线,这条东岗盆地西部进出的要道。

远近山坡,果树成片,核桃隐于叶下,柿子挂满枝头,一簇簇鲜红的花椒散发着浓郁的芳香。眼前,这葱绿壮丽的大美山川,谁能想到,这里曾经水源奇缺!谁能想到,这些山岭曾是荒山秃岭!

一切的改变都源于水,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六十年前红旗渠工程上最长的输水隧洞——卢寨岭曙光洞的凿通。

秋风吹拂,秋阳如银,此刻,七十八岁的老人雷海金迎风站在卢寨岭拐犍头上的水库边,望着盆地内外,望着卢寨岭南北两侧几个隐约可见的天井口,感慨万千。他似乎能感觉到几十米深的脚底下穿山而过的那股流动的水,感觉那股流水就像自己身上最粗的一条血脉。老人眼睛一热,视线模糊,当年上千号民工挥汗如雨,轰轰烈烈开凿曙光洞的场景仿佛又一幕幕重现。

为了水,多少人的汗水洒遍这片山岭啊!为了水,多少人的青春又与这片山岭紧紧联系在一起!

卢寨岭上的石头与紫荆,记得那段青春与汗水激扬的日子。豪将沟里火红的柿子与野枣,都是被那段热血偾张的岁月染红。

团结协作,攻坚克难,曙光洞,其艰难的建造过程豪迈而又悲壮,让诞生的红旗渠精神因之而日臻完善,内涵亦愈加深刻……

一、忐忑的决策者

一九六四年冬,经过近五年艰苦卓绝的苦干,红旗渠总干渠终于进入收尾阶段。直到这时,决策者们盯了总干渠五年的目光才逐渐放在了三条干渠的建设上来。

十一月六日林县县委召开全县三级干部会议,部署下一步三条干渠的建设工作。在会上引漳入林总指挥部政委李运保说:“在完成总干渠的基础上,一干渠先从分水岭修到姚村公社水河,二干渠从分水岭先修到河顺公社庞村大队……第三干渠要通过很好的规划,抓住主要矛盾,集中优势兵力,先凿挖卢寨岭洞子。”(《红旗渠志》72-73页)

这次会议的召开,正式揭开了红旗渠三条干渠在林县大地轰轰烈烈的建设大幕。

第三干渠工程要抓的“主要矛盾”就是如何让水通过横亘的黑石垴、卢寨岭进入东岗盆地,这是第三干渠建设必须攻克的重点难点工程,必须提前布局开凿,方能不拖三干渠施工的后腿,才能保证隧洞和明渠同时完工,按时通水。

此时作为红旗渠建设总指挥长的马有金会后立即着手进行布置。

马有金长得身高马大,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说话嗓门高得像嘴上带着喇叭,特别是对工程质量铁面无情,又敬又畏的修渠民工背后偷偷给他送了一个外号“黑老马”。

这位时年四十三岁庄稼汉一样的总指挥长随即打电话给东岗公社分指挥部指挥长傅生宪,商议先期开凿隧洞的事情。

对于三干渠通过卢寨岭,前期勘察和技术人员曾作了凿洞和泵站提水两个方案,两个方案经测算投资相近,但泵站提水灌溉后期经费大,维护运行成本高,总指挥部遂决定采用隧洞自流方案。

采用隧洞自流方案就必须凿穿燕科与卢寨之间长达四公里的巨大山体。

除此,别无他法!

当冷静下来,仔细筹划施工细节时,还处在兴奋状态且信心百倍的马有金和傅生宪不由得暗暗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何在这么长,且平均深度三十米深的山体下开凿出一条渠道来,他俩心里一点底子也没有。

开凿这么深、这么长的隧洞是极其危险的!

没电、没设备,照明、出渣、通风、复杂的地质情况,这些都是大问题,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再者,凭现有的施工手段和简陋的锤錾和钢钎,打通卢寨岭、黑石垴,有人测算至少得七八年。

黑石垴、卢寨岭就横在面前,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怎么办?巨大的困难面前,很多人都陷入了疑虑当中。

马有金和傅生宪组织东岗主管施工技术的傅俊立及县里的其它主要技术人员连夜火速碰头,商议具体施工方案及细节。

昏黄的马灯下,房间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劣质旱烟的味道呛人喉咙。

“如果不经拐犍头,走直线,就必须穿过海拔更高的黑石垴、卢寨岭,人工凿洞、出渣将会遇到不可想象的困难啊!”

与身材高大的马有金相比,时年四十九岁的傅生宪一头短发,显得略有点瘦小,两个光亮的额角深入头顶,形成一个大大的M形,他习惯性地用手挠挠头,不无担忧地首先开口。

拐犍头地势略低,状如马鞍,是东西走向卢寨岭的一部分。拐犍头东北的山脚下便是卢寨村;南侧,一条弯向西南并擦过燕科村东的土沟,叫豪将沟。

“不能走直线,就是多挖几里地也要走低一点的拐犍头!”黑老马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争辩,声音像铁锤敲在铁板上。

“走拐犍头?那洞子就拐了两道弯,成蛇形了!”技术员傅俊立话音不高甚至有点嗫嚅,但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谁都知道,凿弧形的隧洞难度大,放线、定位要比直线凿洞技术上复杂得多。既要避开下燕科村还要避开更高的黑石垴而走卢寨岭的拐犍头,洞线因此就成为一个巨大的S形。

“技术上的事,你们想法子!”黑老马又坚决地把困难挡了回去。

整个红旗渠工程上,隧洞开凿形式有直线式开洞法和直线段组成曲线的开洞法也就是折线式开洞法。

曲线开洞放样复杂,难以准确掌握方向,于是一致同意采用折线式隧洞开凿方法。近四公里的洞线,便由很多段折线组成,避免了弧形放线与凿挖的难度。

“像总干渠的青年洞都是在半山腰依着悬崖挖,侧面开几个窗户一样的旁洞,既可以通风又能出渣,可现在要钻的洞子在几十米深的地下,这种办法显然不行。”

“开不了窗户,就向上开天井!”

“对!卢寨岭洞线太长,咱得多开天井来保证洞内有充足的氧气。”

“一个天井下去就有两个工作面,咱们两个方向掘进,这样既能增加工作面和通风口,还多了出渣口!”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分析又互相补充着。热烈的讨论让室内温度升高,烟雾与水汽模糊了窗上的玻璃。

天井又叫立井或竖井,是为了安全凿洞与方便出渣。天井多了工作量太大,少了,平洞(或说横筒)施工时的安全就无法保障,在两个天井平洞未凿通前,必须保证在几十米下的平洞内施工有氧气。

隧洞每一百多米设一个天井,近四千米就设置了三十四个天井,从燕科村西南入口到卢寨村东南出口,天井从一号到三十四号依次编号排列。

一个天井下去,两个工作面反方向掘进,再加上出口和入口,这样就有了七十个掘进面。两个天井之间直线凿洞,简化了弧形隧洞的技术难度,这样的施工计划理论上大大提高了掘进速度,缩短了施工时间。

然而,对于这样的工程,每个人七上八下的心里依然像兜着一块大石头。

二、快速集结

东岗公社迅速召开会议,研究部署卢寨岭隧洞的开凿,并向全公社二十一个大队布置施工任务,要求各大队迅速发动群众,组织人员向卢寨岭集结,务于十一月十六日集结完毕。

仍然像总干渠一样的管理办法,所有参建民工实行一个月或两三个月一轮换。公社为营(也称分指挥部),大队为连,小队为作业组,同时在营、连中成立党团组织。为了避免管理脱节,连队实行连长、技术员、司务长、保管员“四固定”办法,除待殊情况外,一般不予调换。

红旗渠建设从头到尾都是半军事化的组织和管理,极为高效。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旦在这样的机构下组织起来,便上下一心,指哪儿打哪儿!

东岗公社二十一个大队瞬间攥成了一只铁拳。

沟沟岭岭、村村户户喧闹沸腾起来。大队小队都在紧张地连夜商讨办法,筛选精壮人员,准备锅碗瓢盆、粮食工具。大到牲口箩筐小推车、锨洋镐、铁锤钢钎,小到铁绳麻绳油灯木杠等,随时准备往三干渠工地上人。

从县委开会决定到东岗公社各大队人员集结完毕到达卢寨岭,期间只有不足十天的准备时间。

三干渠主要是为干旱缺水的东岗公社修的一条渠!

作为东岗分指挥部指挥长的傅生宪,激动得几夜没睡。

处于盆地内侧的卢寨村依地势分为东、中、西卢寨三个大队,而盆地外侧的燕科村也依北高南低的地形分为上、下燕科两个大队。

傅生宪的家就在东卢寨,要开凿的隧洞出口就在村东南边。卢寨岭隧洞如果凿通,红旗渠的水就能流到东岗,流到自己村子!吃水、浇地从此不再发愁,东岗多少人多少辈子烧香、磕破头的愿望很快就能在自己的手里实现了。

这是东岗有史以来破天荒的一件大事!

傅生宪既激动又感到肩上的担子格外沉重,丝毫不敢马虎。他与马有金不时电话或碰头,上下协调,商讨解决凿洞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又与东岗各大队联系,询问人员组织、粮食工具准备情况。

短短十多天不分昼夜的操劳,傅生宪瘦了一圈,几天没收拾,黑硬的胡茬子就像沙地逢雨的芦根,乱蓬蓬地长满了脸腮。

“凿通卢寨岭,引水到东岗!”这样的口号很快响遍东岗的大街小巷……

同傅生宪一样,东岗所有百姓都沉浸在兴奋和激动当中。

卢寨、燕科的五个大队昼夜准备,他们比其它村子更忙。他们既要接纳全公社其它十几个大队前来凿洞的民工,安排他们的住宿,还要组建好自己的修渠队伍,准备好各种物料。

统计每家每户的空闲房子、空闲炕,就是牛棚、驴圈、有简易顶子的产棚都要统计。谁家的院子大点可以做食堂,哪里背风可以盘炉支砧子打铁,谁家的产棚可以当仓库,铺床的谷草够不够……

听说外村人要来,房间宽松的人家,纷纷自家人挤在一屋,把空出的屋子让出来。

东卢寨大队经过研究,决定让钻洞经验丰富,曾在红旗渠总干渠干过的王师存担任本队的连长,傅黑旦担任副连长,带领抽调出来的精干社员参加凿洞。

中卢寨大队选定的连长为傅红的,炮手为傅东仓;西卢寨大队连长为傅仓的;下燕科大队连长雷加喜、铁匠雷金文;上燕科大队连长赵万青,技术员王杰,赵万青还专管爆破;大井大队连长是郭兴保,副连长郭福财;箩筐大队连长王金喜;上寨大队连长郭拴福、副连长郭志奎……

如同一声惊雷!原本平静的东岗忽然间就变成了激流漩涡,鼓荡着、喧闹着,汹涌起来。

二十一个大队,一千三百多号人,党团员带头,从东岗近一百四十平方公里上的各个村庄出发,背着工具,挑着箩筐行李,推着锅碗瓢盆,驴马拉车驮粮,各路人马向着卢寨岭迅速集结而来。

三、初凿遇挫

根据公社事先给各大队安排或抓阄决定的天井号,后郊、校场、大井、上寨、下寨、箩筐、东岗等大队分别在上下燕科村驻扎下来,砚花水、岩峪、西岗、武家水、丁冶等住扎在东中西卢寨。

稍微宽敞的农户院落里垒起了炉灶,支起了大锅,背风的角落盘起了铁匠炉子,马棚打扫打扫当成了仓库或宿舍。有炕的睡炕,没炕,铺上谷草秸秆打地铺,里间外间都挤满了人。

每家每户都最大限度地接纳外村的社员。

一时间燕科与卢寨村里村外哄哄嚷嚷,赶会一般。

就如背负着千百年的使命,人人身体里都暗暗憋着一股子劲,憋着一股滚荡了几辈子的洪流烈焰,一旦谁轻轻一捅,就会喷发、就会倾泻!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七日,那股憋着的洪流终于爆发了。

各大队根据分得的天井号,迅速就位,破土动工。

每个天井旁都插着红旗,从燕科村西南的隧洞入口到卢寨东南的出口,从山谷到山顶,长达四公里S形的工地,犹如一条匍匐游动的巨龙,寒风里人头攒动,一面面红旗在北风里呼啦啦作响。

万年沉寂的卢寨岭和豪将沟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所打搅,水瘦山寒中扭动着枯瘦的躯体苏醒了过来。

各大队搭建的临时食堂里,大锅、蒸笼热气腾腾,村子里饥饿的孩子雀跃而来。一盘盘的铁匠炉燃得通红,“呼嗒——呼,呼嗒——呼”风箱不紧不慢却有力地响着,“叮当叮当”一锤赶着一锤紧凑的打铁声此起彼伏,声音回荡在村子上空,又传出很远、很远,萦徊在四周的山谷间……

随着天井一天天向深处挖掘,每个井口随即架起直径一米左右巨大的木制辘轳。根据地形和深度,井越深辘轳的筒子就做得越长、直径越粗,方便容下几十米长的粗绳。辘轳两端均装着绞把儿,两个甚至四个人奋力摇动辘轳,一筐筐的泥土、石渣就从天井里绞了上来,再迅速穿上木杠抬到远处倒掉,筐子重又送入天井。辘轳吱吱呀呀地转动,绞把儿人(方言:绞辘轳的人)的嘿哟声、吃力抬筐的号子,从每个井口处传出。冷风里,人们额头热气腾腾。

中午或晚上收工后,随着两次点炮号响毕,卢寨岭北侧的一溜天井,相继传来一连串沉闷的爆破声,随即每个天井缓缓冒出一股浓烟,浓烟徐徐上升,最后被高处的冷风迅疾吹散……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一日,一场雪把卢寨岭、豪将沟裹盖得白茫茫一片,静悄悄的。

所有的天井口成了一个个冒着热气的黑窟窿,红旗伴着飞舞的雪花在冷风里飘着,辘轳停止了转动,在激情与梦想的憧憬中苦干了半个月的民工难得地休息了一天。

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红旗渠总干渠全线首次放水成功。

兴奋的人们奔走相告。

然而,卢寨岭北侧十八号至三十四号天井的各连连长与民工都无法高兴起来,他们攒着眉,板着黑风脸,人人窝着一肚子的火。

原来,卢寨岭的岩石,色黑青,奇硬,碰撞即起火星,因此东西长的卢寨岭又叫火石岭、火龙岗。

这种岩石百姓俗称“驴皮青”或“驴蹄青”,由于石质坚硬,特别难凿。

一锤下去,钢钎蹦起,火星四溅,扶钎人被震得手臂酥麻,握不住钢钎。钢钎在大锤不停的重击下,钎顶发烫,继而向下翻卷,形成的钎帽像爆开的花朵,又像弯曲回卷的羊角。钢钎通体发烫,扶钎人不得不垫上破布隔热。

普通的钢钎和錾子几下就秃了,一个班二十支钢钎都顶不下来。铁匠炉子日夜不停地将用秃的钢钎和錾子重新捻好。

凿井民工这时不说岩石坚硬,反倒埋怨起钢钎来。铁匠一时成了泔水缸、出气筒。这可难坏了铁匠,淬火太硬容易折断,软了又降不住石头,全凭经验淬火。

另外,对付如此坚硬的岩石,各连队经验不一。处在山脚以石头谋生的村庄,人们大多经验丰富,略显从容,而在平缓地段的村子经验少,凿井就十分吃力。

各连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个半月,天井才打了几米深。残酷的现实让一腔激情的人们一下跌进了冰窟窿,甚至有些人在工地散布迷信和谣言,严重影响了民工的士气。

所有压力都山一样压在傅生宪的肩上,他疲惫的脸也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来。

“1965年1月25日(农历12月23日)工地全线放年假,各公社人员从农历12月22日开始陆续返家,工地干部于25日到县里开会,除留一部分干部在指挥部坚持工作外,绝大部分回家过春节。”(《红旗渠日记》488页)

马上就要过年了,零星的爆竹声从村子里不时传出,一声声烘托着山村过年的气氛。

傅生宪哪儿有心过年,一有空儿,就到工地上看。这天,他去工地时,叫上了本大队的连长王师存。他们从村东南的隧洞出口沿着洞线挨个查看各大队挖得深深浅浅、直径大小不一的天井。

北风烈,地冻如铁,光秃秃的卢寨岭,寒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

撤去井绳的辘轳空空地架在井上,迎着冷风,每个架子上绑着的红旗猎猎作响,像一种昭示,像一种呼喊,更像一种莫名的倔强与坚守。

两人裹紧衣服,边走边谈,对于遇到的各种问题和困难,彼此互相探讨,寻找解决之道。

拐犍头是隧洞穿越卢寨岭最高的地方,也基本处于整个洞线的中部,十八号天井正处其脊。

站在拐犍头,向着西南弯去的豪将沟看上去是一条土沟,两侧甚至还有高高的土崖和台壁。而拐犍头北侧向东,则是裸露的岩石。

低处的村子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炊烟中,家家户户忙着蒸年糕、磨豆腐,而每家每户都还派人在村里唯一的井前昼夜排队,准备过年的水。取水人多,井被淘干,人们只得拴上孩子下井一瓢一瓢去舀浑浊的水……

想到春节,想到东岗的每一家,想到如命的水,傅生宪不由得绷紧双唇,咬紧腮牙,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憋了两秒,鼻孔才缓缓呼出两道白色雾气,一呼一吸间,心底的念头猛然坚定了许多。

王师存却直勾勾地盯着猎猎作响的红旗,热血阵阵往上翻涌。

“他娘的,我就不想听打不透这个洞!”

与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不服气地狠狠咒骂了一句。

豪将沟里大部分天井与卢寨岭北侧不同,开始是土层,易挖,然而,随着天井越来越深,井壁坍塌、渗水、落石等巨大的安全问题也暴露了出来。

怀着极大热情和憧憬投入到天井挖掘当中的人们,此时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傅生宪清楚,东岗的百姓都是怀着一种信念在挖凿,抱定不服输的倔强在与严酷的大自然做斗争。他们就像是一群与大山较劲的愚公。

信念与希望绝不能灭,问题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红旗渠的水也一定要穿过卢寨岭,浇灌东岗的每一寸土地。

一九六五年二月四日(农历正月初三),各大队民工踏着节日的鞭炮声又返回卢寨岭工地,工地随即转入了正常施工。

豪将沟是一条土沟,也许当年燕科村的先人就是看到这些好土而扎下根来的,但他们却没料到这里严重缺水。

沟里的天井浅的十几米,深的几十米,最深的十八号天井六十一点七米。以十三号天井为例:井深三十四米,三四米为土,之后就变成了土搅石头,可这样的土层把不住石头,经常有独石挟土崩塌下来。而到二十米左右时,又变为含水的红土石头层,此时井壁开始渗水,有水,井壁就立不住,坍塌不止,两米多的天井直径被坍成好几米,并且还在无休止地坍塌下去。

时刻都会发生的安全事故让井下的民工战战兢兢,心生恐惧。柳盔(柳条编的安全帽)能抵挡坠落的土,但井壁上土包着的石头对井下的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

井底狭小,无处躲藏,挖凿的民工只能弯腰抱头紧贴井壁,用脊背硬抗砸下来的土石。

春节后刚上工不久,下燕科村十八岁的年轻人雷海金在十三号天井就被井壁坍塌的石头砸伤了。

那天,雷海金正在十三号井下干活儿,头上十米左右的井壁忽然脱落,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井底直砸下来,当海金意识到时,土裹着石头已经到了头顶,躲无可躲的他猛一低头,石头砸在后脑上,又与柳盔一起弹落到脚下,泥土也纷纷砸在他的肩膀和脊背,海金哪来得及叫喊,闷声一头栽倒在地,当即鲜血直流,昏了过去。井下的工友雷贵仓见状,顾不得浑身是土和仍在坠落的余土,迅速俯身过去,用手去捂海金的伤口。伤口太长,血和着泥土顺着头发和指缝汩汩流出,情急之下雷贵仓撩起海金的衣襟来捂,仍是血流不止,绿色的衣服内襟一时浸透了鲜血。

井上井下大呼小叫,忙乱着把海金绞了上来,迅速抬到罗匡连驻队医生杨发富那儿抢救时,失血过多处于昏迷的海金仍未醒来。

所幸救治及时,止住了血,才无大碍。休养多天后海金方才上了工。

现在他的后脑处有一条一寸多长的伤疤。对着采访的我,七十八岁的海金老人转过身子低下头说道:“你来看看,你摸摸!掉下来的石头在十来米高的地方,恁高啊!我是捡了一条命!”

顿了顿,又说道:“脊背和肩膀没伤坏骨头,可疼了好长时间。”

校场连的三号天井、大井连的四号天井、上寨连的六号天井、箩筐连的九号和十号天井等多个天井也都发生了井壁坍塌伤人的事件,井下挖凿的民工承受着极大的风险。在这样的环境下,每天单是处理这些坍塌的土石就耗费了大量时间和人力,挖掘的速度极其缓慢。

如何制止井壁坍塌,这个问题让豪将沟里各连连长大伤脑筋。用石头衬砌井壁?不行!天井还在挖掘当中,根本没有石头依托的基础。

十三号天井是下燕科大队负责的,怎么办?

连长雷加喜发动社员想办法,可每个人都是一筹莫展。

傅生宪一面总体指挥协调,一面又亲自下到各个天井内查看施工情况和遇到的困难。

此时,嘴唇干裂的他,双手叉腰,两眼血红,像一头欲怒的狮子。盯着一口口掘进缓慢又风险百出的天井,他用沙哑的声音反复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想方设法克服困难。

可他心里知道:自己也是拍屁股跺脚,干着急没辙啊!

四、马棘杆护井与风井

就在大家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一个曾在煤窑干过的民工无意说到煤窑曾用鸡蛋粗细的木杆儿编成“撇子”来防止巷道坍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连长雷加喜立马派雷海金几个年轻人带上干粮,越过近处光秃秃的山坡到十几里外的万宝山去伐马棘杆儿。

马棘杆儿生性柔韧,特别是将干未干的时候,轻易折不断,一年生筷子粗细的马棘杆儿能像荆条一样编各种箩筐箩头、粪篓眼篓。

十八岁的雷海金瘦高个儿,脸方眉浓,干活利索,最大的优点就是脑筋活泛,属于那种遇到啥都爱琢磨的人。海金摸了一下脑后依然隐隐疼痛的伤口,二话不说,拿上斧头和绳子,带着几个人,推着小推车就出发了。

他们在万宝山的沟沟岭岭四处寻找鸡蛋粗细的马棘杆子,几天时间就砍回来了不少。雷海金根据那个民工的描述,与大家一起尝试怎么样把马棘杆编成圆筒来逼住井壁。

一连几天,雷海金身拴井绳,吊在天井里做护壁。做好了,不理想,就拆掉重做,经过多次尝试,雷海金终于摸索到了一个编织护井的好办法。

先在井壁的上下左右每隔一拃多远钉进去一根几十公分长一头削尖的硬木头,钉得越深越好,上下左右就形成一排排露头的木橛子(极像现代施工技术中防止滑坡的锚杆),然后挑拣又直又长的马棘杆作经线,用铁钉或铁丝固定到上下成排的木撅子上,再把裁成五十公分长的马棘杆当做纬线,错开接口,一根一根别到固定好的经线里。

“这些横着的木杆儿不能太长,太长,编不成圆形,五十公分左右正好。”雷海金老人补充说。

如此编织下去,直至编成一个固定在井壁上的圆筒状的木撇子。

木撇子编成后,往往与井壁还有空隙,这时,再把各个木橛子挨着往深处打,直至经、纬木杆紧贴井壁为止。

马棘杆井筒圆形,能抗挤压,也就止住了井壁的大面积坍塌。这一方法果然有效,逼住了井壁,大大减少了石头坠落伤人。

当编织马棘杆儿的雷海金从井里绞上来时,大腿、腰部都被井绳勒出深深的血沟。血脉不通,双腿麻木,站立不住,揉搓多时方能缓和过来。

一时间,年轻的雷海金成为整个工地编织马棘杆护井的第一人,为此,很多连队都来十三号井参观学习,甚至有的连队干脆直接把他请去当师傅,现场教学。

当说到这些,雷海金老人把手指上夹着的早已燃了半截的香烟放到嘴边,重重吸一口,然后“吁——”的一声,徐徐吐出一股烟柱,烟雾散去,脸上绽出无比的自豪,眼神又闪现出当年青春的光泽。

对于豪将沟里的天井来说,防止井壁坍塌是件大事,但随着深度加大,很多天井就变为岩层,和卢寨岭一样的石质,特别坚硬,这就需要爆破来裂开岩石。

放炮过后,洞内缺氧,且有毒的硝烟很难以在短时间内消散,因此常有下井的民工被呛晕,或者因缺氧而窒息,如果不做处理,冒然下井,极易发生伤亡事故。

中卢寨挖凿二十三号天井时,傅东仓就被硝烟呛晕多次,每次人们都把他抬到旁边的麦地让他苏醒。岩峪连的二十二号天井、砚花水连的十九号天井、上燕科连的十八号天井、东岗连的十六和十七号天井、韩家寨连的五号天井等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硝烟呛晕民工的事件。

各个孤立的天井几十米深,彼此还没有联通,如何排烟就成为整个工地的一大难题。向井底鼓风是现代常用的方法,可那时,既没电,也无风机。

为了能早点下井,各连队常用的办法是把出渣的筐子上下来回拽动,用筐子迫使天井内的空气流动,把井底的烟带出来,再把新鲜的空气带下去。

为了增加效果,他们将筐子四周插满带浓叶的树枝,这样筐子就像活塞,天井就像缸筒,活塞不停地上下运动,最大限度地带出井底的烟雾,补入新的空气。

虽然如此,排烟依然耗时费力。

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人们想起碾米的扇车,于是根据扇车,各村调集木匠迅速制作了更大一点的简易扇车,一个或两个人快速摇动,向天井下扇风。

一时间卢寨岭两侧四公里长的洞线上支起了近二十个大扇车,远远望去,活像一只只巨大的蜗牛趴卧在每个井口,身形笨拙,但却甚是壮观!

井浅时尚可,天井深了,扇车的风力还是达不到。

必须让空气自己流动起来,才能把烟带走。

终于,有人想到了灶台的烟囱效应。

经过多次商讨,大家一致决定在豪将沟土质天井旁几米远,再挖个小的风井。为了谨慎起见,先选择了一个土层较厚易挖的天井做试验。

风井直径不要求大,一米多,深度一般随土层深度,大约十几米深。风井底必须四十五度角斜着向下和主井凿通,极像炉灶旁斜插着的烟囱。风井口再适当加高,超过主井,这样可增加抽力,便于热的烟雾走风井并排出。

放炮过后,风井和主井形成了自然循环,井底的烟随着风井排出,新的空气通过主井补入。排烟效果相当不错。

见状,其它天井纷纷效仿。豪将沟里大多数土质天井旁都打起了风井。

人们暂时解决了这道难题,人人心里轻松了不少。

“放炮过后,你再看,风井像烟囱一样冒着烟。”雷海金说完,笑了,脸上一道道黝黑又沧桑的皱纹簇成了一朵大墨菊。

当然了,风井越深越有利于烟的排出,可风井越深,凿井的代价就越大。

一九六五年六月初,夏收开始,本着“农闲大搞,农忙小搞,大忙不搞”的水利建设方针,工地除留看场人员外,其他一律返回各自生产队夏收夏种,龙嘴夺食。

这时,民工们已经苦干了七个多月,除了大部分天井打通外,近四千米长的平洞才仅仅凿了五百多米。

巨大的困难还在等着这些凿洞的民工。血与火的青春故事注定要在卢寨岭隧洞继续上演。

五 、“钻洞能手”王师存

一九六五年十月六日,红旗渠总指挥部党委召开第二次扩大会议。会议两天,由副县长、红旗渠工地总指挥马有金主持。

会议要求力争明年五一把卢寨岭打通。另外要求:红旗渠所有建筑物对外要有统一固定的名称。

卢寨岭隧洞在这次会议上被正式命名为“曙光洞”。

被人们叫了近一年的卢寨岭隧洞终于有了自己崭新的名字。

曙光洞这三字不仅仅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也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名字。

“名称取自毛泽东‘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的诗句。”(《红旗渠大辞典》27页)

经过漫长的黑暗,日出东方的曙光即将照耀山川大地,经过苦干的东岗人民即将迎来历史性的巨变,清澈的漳河水将要润泽整个东岗,从此结束干旱缺水的历史。

曙光洞,也标志着东岗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努力改造自然,重新安排林县河山,由贫穷走向富裕的发轫与肇始。

整个工地都沉浸在曙光洞这个新名字带来的喜悦之中,在秋天成熟的金色里,各连队不甘落后,互相暗中较劲,挖凿愈加奋力。

身为东卢寨连长的王师存,个子不高一米六五,阔嘴大眼,四肢粗壮,肌肉突出,皮肤古铜一般,是敦敦实实的一条汉子。异常醒目的是右脸上斜着一道三四公分长的伤疤,让中年的王师存面目显得异常沧桑、甚至有点可怖。

王师存从小就与石头打交道谋生,对付石头经验丰富,他一九五一年九月入党,一九六零年参加红旗渠总干渠施工至今,是开山凿石的一把好手,右脸上的伤疤,就是总干渠工地给他留下的光荣戳记。

如今,又在家门口凿洞,身为连长的他内心异常兴奋也深感压力,他深知卢寨岭岩质异常坚硬难凿,非寻常可比。

他站在高处对着东卢寨的几十号民工说:“大伙知道,漳河水已经流进咱林县了,打通卢寨岭,就能把渠水引来,如果咱认怂,引不来渠水,那就永远种旱地、靠天收,熬没水吃的鸟时光。愿意熬的现在就回去,没人阻拦,不想熬的跟我干!”

他紧接着又说:“别说卢寨岭是‘火龙岗’,卢寨岭就是一座铁山,我王师存也要戳它个大窟窿!”

群情一下激奋起来,个个捋起袖子,振起紧攥的拳头:

“谁愿意熬谁是孙子!干!”

“干!鳖孙子才愿意熬!”

“干!”……

宁愿苦干,不愿苦熬。众汉子粗粝的声音从冒烟的嗓子底爆发出来,苍凉而又决绝!

东卢寨村因为紧靠隧洞的出口,就近方便的原则,最后的第三十四号天井就交给了东卢寨连。食堂设在王红旗家,食堂附近王文仓的铁匠炉子“呼呼”地吐着长长的火舌,并随风箱的拉动,半圆形的瓦片盖着的火舌一伸一缩。用秃的钢钎被火舌舔得通红,几个铁砧子像几头驯服的小兽半围着火炉,四周竖着捻好的钢钎,几个淬火的石槽盛着浅浅的清水。

王师存率领的东卢寨连,分为昼夜两班,没明没夜地在三十四号天井里施工,凿炮眼、放炮、出渣、绞渣、再把渣抬到远处……

一把把八磅、十二磅大锤挟着风声用洪荒之力砸下,“当”的一声,铁锤猛击钢钎,钢钎撞击石头,石头迸出火星,冒出白烟,扶钎人耳膜鼓涨,虎口欲裂。

每个人除了黑白分明的双眼炯炯有神,头发、脸面、衣服都沾满迸溅的石屑,灰头土脑,活像一群生活于地心的石人。

天井在铁汉子们的汗水里一寸一寸加深,渐渐,井下光线变得昏暗,王师存就把自家的马灯拿到井内照明。副连长傅黑旦也拿来了。大家看在眼里,家有马灯的都默默拿了出来。

天井与平洞内照明都是采用马灯,只有领导或技术员才有一支小手电,一个工作面最多两盏马灯,为了方便出渣的民工,顺着隧洞五六米甚至十来米才挂一盏。下井前到仓库领一灯煤油,这一灯油就必须熬到交接班,因此人人都把灯火苗调得很小。

十八至三十四号井均为岩石,不像豪将沟土质可以开风井,单个天井筒,放炮后硝烟滞留,土办法排烟得好长时间。为了赶时间,王师存一把拨开犹豫的大家,拴上井绳,冒着危险就下了井,他脱下衣服四处扑甩,驱赶井下积滞的硝烟。

下井前他对两个绞把儿的民工说:“如果有事,我拉动井绳,你们就赶紧往上拽我!”

在他身先士卒的带领下,提前五十多天完成了本村承担的三十四号天井及平洞的施工任务。

完成了三十四号天井,王师存主动与大家商量协助兄弟连队凿洞,又向指挥部请战,要求凿挖二十六号天井。

人们不禁暗暗为东卢寨连竖起大拇指。

因为二十五及二十七号天井下地质情况异常复杂,凿挖极其困难,进展十分缓慢。因此,人们判断二十六号天井也一定难挖!

二十六号天井并不算深,二十三米,但其平洞极其复杂的地质情况果然让东卢寨这支硬骨头连在后来的凿挖中暗暗叫苦。

经过几个月苦战,王师存、傅黑旦他们总算又把二十六号天井打够了深,想着进入平洞该喘口气了。谁知,除了坚硬的“驴蹄青”岩层,还遇到了极易塌方冒顶的砂石层以及四处淋沥的地下水,这些想不到的情况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也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对付坚硬的“驴蹄青”,王师存他们早已习惯了岩石的坚硬,就像吃家常便饭。对付这样的岩石,需要过硬的钎子。

王文仓慢慢忖住了火候,淬火时清水改用盐水,錾子和钢钎的硬度得以大大提高。

然而,钢钎过硬,打钎人技术还得过硬。

洞内马灯照明,光线昏暗,全靠经验和反复轮锤、打锤形成的肌肉记忆来打钎。经验丰富的锤手打钎时会先找好位置把锤摆正,放到钎顶上轻轻试敲几下,这叫试锤。用锤、锤把儿、胳膊以及站立的双脚四者的关系来吃准钢钎的距离远近和左右位置以及钎顶的高低,这就是定位。定准了钎子的位置,几锤下去之后,几乎不用看,甚至摸黑都能打钎,锤锤下去,又准又稳。

反过来,这也需要有经验的扶钎人的配合,让钎的位置始终不变,特别是刚开始,用的短钎,炮眼浅,噙不住钢钎,击打过后,钢钎蹦起,扶钎人必须在下一锤打下来之前扶正如初,不得有半点误差,否则钎子来回摆动,会导致大锤打偏、打空,甚至打到扶钎人的手上,造成事故。

除了出渣的民工,一个工作面一般四个人,两根钢钎两把锤,钢钎长与短错落开来,抡锤者一蹲一站,彼此抡锤,互不干扰,互不影响。

叮叮当当此起彼伏的凿击声,连绵不绝,像一曲美妙的打击乐演奏在地心,给幽深、清冷、单调、黑暗的隧洞生活平添了生气与活力。

曙光洞的断面设计要求宽两米,高两米,因断面较小采用全断面一次掘进的办法。对于岩石坚硬的地段,爆破采用三角药壶爆破法,所谓药壶就是所凿的炮眼口小肚大像水壶一样。炮眼深度不小于一点五米,先用短钎,再用长钎,做成口径零点一五米,肚径零点三米的药壶,每眼装药十到二十公斤。三个炮眼三角形布置,一个在上,两个在下。爆破次序是上面先爆,炸出临空面,下面的后爆,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裂开岩石。

对于岩石破碎的地段,采用小炮群的爆破方法。整个四平方米的断面布置六个炮眼,上面三个,下面三个,眼深一米。药量视岩石坚硬度及破碎程度而定。

卢寨岭地质构造异常复杂,有的地方出水,有的地方塌方,有的地段是岩石,有的地段是砂石层,或者土搅石头,加之洞线长,天井深,因此,开挖爆破、出渣、排烟、排水和支撑等方面的施工都十分困难。

在二十六号井平洞内,东卢寨连打通了坚硬的岩石段,却突然遇到了砂石层。砂石层极易塌方冒顶。

一天,大家正在干活,洞顶突然出现一条裂缝,一位民工发现了,大喊一声,一步上前,一把把下面的那位民工拉开,就在这一瞬间,王师存顺手抄起一根木杆急忙顶上去,躲开的瞬间,只听咔擦一声,木杆折了,砂石塌下来,把王师存的腿给砸伤了。所幸没有伤着骨头,复养了几天,没等伤好,王师存就来到工地,不顾同志们的劝阻,又下了井。

为了对付砂石段和易坍塌的土石段,总指挥部对施工方案做了重大变更,要求采取一边挖凿一边砌衬券的办法缓慢向前推进。

砌衬券就像砌窑洞一样,用水泥、白灰泥、料石把洞子做成拱券,掘进一段衬砌一段,确保施工安全。如此,导致挖凿的速度极其缓慢。

整个曙光洞采取这种办法的有十几个天井的平洞,再加上出入口,衬砌的长度几乎占隧洞总长的一半多。

砂石层亦为含水层,不但极易冒顶,地下水还不断地从四面渗出,致使洞顶淋沥,犹如雨天。冰冷的水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寒冷彻骨,人们只得穿上雨衣、雨裤、雨鞋干活,老锤打在钢钎上,水珠四溅,双眼迷蒙,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

隧洞内渗水越积越多,人们不得不一边排水一边挖凿出渣,一边下料石衬砌。

衬砌的石灰泥,挖出的砂石,泥浆一样搅在一起踩在脚下,像一锅浆糊。

民工穿着胶靴下到洞里,冰冷刺骨,加上石灰对皮肤的浸蚀,井下的人双脚泡白、泡皱,甚至皮肤溃烂,忍受着水牢一般的痛楚。

我采访时曾在红旗渠博物馆的墙上看到两幅放大的照片。照片上几个人穿着雨衣在狭小的隧洞内打钎施工,洞顶滴沥如雨,雨衣湿漉漉的,泛着青褐色的光,人们的表情一个个坚毅而刚强。

王师存腿上的伤口因此感染了,四周红肿,伤口发炎化脓,他裹上布条缠上绷带,忍着疼痛一天也没休息。

无处排泄的积水此时成了大问题!

井口一俯一仰飞快地搅动着巨大的辘轳,十多只水捅上下不停地淘水,淘一阵子,凿一阵子;淘一阵子,砌一阵子,艰难地循环往复。

“二十六号天井见水了!”

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卢寨村。卢寨三个大队的百姓,每天趁下工停歇的时候,纷纷涌来挑水。

傅生宪、王师存看着人们一脸兴奋地挑着一担担浑浊的水,不觉得一股悲凉涌上心头:说成啥,就是拼了命,也得把这要命的水给东岗的父老乡亲引过来。

当平洞打到百米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更严重的事故。

那天,王师存、傅黑旦和常全贵正在作业面施工,身后,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生了冒顶,大量的砂石泥土挟着扑面的冷风把三人挤推到挨着作业面的狭小空间里。

两米多高的隧洞被堵得严严实实,撤退的路被彻底封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冒顶,在惊恐中躲避的他们迅速冷静下来,确认彼此安全后,连长王师存果断地说:“都别怕,咱不能干等着让人救咱,只要还有一口气,咱就要挖出去!”

凭借那盏还在亮着的马灯,王师存迅速从炮眼里拔出一根钢钎,举起来从高处往脚下拨拉砂石泥土。傅黑旦、常全贵也用钎、用手拼命向下刨。

时间一分分过去,洞内空间越来越小,马灯的火苗已经渐渐变得黄红,随时都可能熄灭。黑暗里,死神的脚步在步步逼近。

王师存急了,心知如果再不及时与外部打通,他们很快就会憋死在这洞里。他用钢钎猛捣洞壁岩石,传递生存信号,又使劲从上部往外捅,希望钢钎能贯通外部,引入空气。

外边抢救的傅生才和王顺昌等听到里面钢钎的声音,惊喜中拼命挖掘,分秒必争。在内外合攻下,终于石渣顶部被钢钎捅透,挖出一个小口来。

当清新的空气透过来的那一刻,三人已憋得脸颊涨紫,特别是王师存右脸上的那道疤,像一条紫色的肉虫爬在脸上,他张着大嘴,用劲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他知道,他们终于得救了。

随后,洞口扩大,他让黑旦和全贵先爬出去,自己也跟着爬了出来。

幸亏抢救及时,三人有惊无险。

事后查看冒顶的部位,设计两米高的顶部坍塌出一个数米高的大窟窿。

王师存被民工们誉为“钻洞能手”。三条干渠通水典礼时,他又被评为红旗渠建设特等模范,恰好这一年他的小女儿出生,为了铭记这段艰难的洞中岁月,王师存特地给闺女起名叫王洞英。

而那根救命的钢钎也被王师存一直保存着,直到去世后,儿子王秋书才捐给了红旗渠博物馆。

陈列台上,钢钎的名字就叫“救命钎”。

六、危险的冒顶

在几十米深的地下凿洞,时刻面临的冒顶、塌方和坠石,如一把利剑悬于每个人的头顶。然而,这却是一道避不开的坎。

一九六四年冬天,大井十八岁的任玉来在大队取了长期号(一月一轮换为短期号)替父亲去曙光洞四号天井凿洞。任玉来初到工地做的是保管,职责是收领工具。后来大井村接替上寨凿六号天井,又接替东岗村凿十四号天井,任玉来便到十四号井下施工。

十四号天井平洞地质情况为土加石头,渗水、冒顶、塌方严重,挖洞民工承受着极大的风险。所以挖洞时专门派年轻的任玉来“看裂缝”。

看裂缝就是来回巡视检查,并在出现裂缝的部位观察裂缝是否扩大,如果裂缝扩大,就立马报警,让人员撤离。这活儿虽说轻巧,却关系着人的生命安危,马虎不得,必须细致耐心才行。任玉来提着马灯把裂缝用手指抹住,再一眨不眨地观察裂缝是否开裂、扩大。

一天,任玉来刚把顶部的一条裂缝抹住,裂缝就有了变化,他急速向洞内呼喊报警,洞内的人还没来得及撤离,就发生了严重冒顶。

任玉来犹如坐了土飞机,提着观察的马灯被坍塌的土石冲到了一边,所有的工具都埋在了底下。所幸顶部还留了一条缝隙,凿洞的人从上部狭小的缝隙爬了出来。

“幸亏我年轻又在边上,要是在冒顶的下部,说不定命就没了!”面对采访的我,任玉来老人双手比划着,瞪得溜圆的两眼里依然充满恐惧与万幸的神情。

发生这次坍塌后,大井大队连长郭兴保想法拉来很多圆木做支柱,把塌方的地方挨着顶住,防止再次冒顶。

与任玉来一班的郭银才、郭杰及傅文和,为了快速清理塌下来的石渣,他们把独轮车吊入井下,用车装渣推到天井口下,再装了筐子绞上去,比纯粹用肩膀抬筐大大提高了效率。

清理了塌方的土石,再挖洞的时候,任玉来他们感觉方向偏了,反映给东岗营部,营部便派技术员过来重新测量。

在几十米深的地下凿两米宽、两米高的平洞,稍有偏差,间隔一百多米相对掘进的两个天井之间就可能发生方向错位,碰不了头。

挖凿的方向怎么掌握?怎么保证两个天井之间能够一次打通?

聪明的人们自然不缺聪明的土办法。

先在井口上固定一根直的木杆,顺着木杆方向对准另一个天井口,将两条绳子的一头拴在木杆上,两条绳的间距取决于天井的直径,另一头自由垂到井底,再在井下拴一根直的木杆,让下面的木杆和上面的平行一致,这样,根据平行线的原理,大体上就找准了天井间的方向。

为了使两根木杆上下平行,垂着的绳子不晃动,两条绳子下面再各坠一块同样重量的石头,或者在井下木杆的中心拴一块石头,重力下垂的作用,绳子不再游荡,木杆所指的方向也就更加准确。

经过如此测量,果然发现打偏了几米。方向纠正后,不久就与十三号井打通了。

罗匡村是东岗的大村子,人口多,不但负责曙光洞九号天井,也负责十号、十一号、十二号天井的凿挖。

时年三十三岁的罗匡民工王张记被分在九号天井,他是一位打钎好手,汉大力不亏,一把大锤在他手上抡得虎虎生风、得心应手。

人们听声音就知道打锤的是王张记。

锤打得好不好,懂行的人不看,单凭耳朵就能听出来。

锤打得好,力道就重,下锤准还正,落在钎上就稳,大锤的力道顺着钢钎全部传导进石头,因此声音发闷,钢钎也不乱蹦。锤打得差的声音浮飘,发脆,力道轻还不稳,扶钎人就被震得手疼。王张记打炮眼总比别人快,立打、仰打、蹲着打,没有一样不会。

井下的石渣绞上来后,一般都是两人一组穿上木杠,抬到远处倒掉。虽说肩上披着垫肩,但整日抬筐,肩膀依然压得疼痛难忍。王张记便采用他在总干渠的办法,找来较直的圆木铺成两排,固定好当作轨道,采用木滑道的办法,一人能拖两筐渣,大大提高了效率,还减轻了肩膀的疼痛之苦。

然而,这位打钎好手却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爆破后松散的洞顶、洞壁参差不齐,坚硬锋利的石茬犹如狼牙。

在九号天井平洞刚打了几米时,一天夜里,王张记正在专心抡锤打钎,龇牙咧嘴的洞顶突然掉下一块尖棱大石,正好砸在王张记抡锤的左臂,大锤跌落,锤把儿砸断。王张记在重击之下一屁股坐倒在地,钻心的疼痛瞬时让他豆汗淋漓。然而,让他更为恐惧的是他发现左臂砸破的棉袄露出的棉絮正在慢慢变为殷红,肩膀处突出的骨头茬子把单薄的棉衣撑起很高,鲜血浸透衣袖又顺着手臂流了下来。任凭怎么用力,除了钻心的疼痛,胳膊已经不能动弹。

众人慌忙把王张记紧急升井,抬着就往卫生院跑。经检查肩膀和手腕两处骨折,筋被砸断。

王张记再也不能抡锤打钎了,忍着剧痛,壮年的他默默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医生提出截肢,王张记死活不让。

至今,九十二岁的王张记仍然左胳膊晃荡地垂着不能抬起,严重畸形的手腕往内侧勾着,五指拢曲不能伸展。

老人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紧张、严肃,过后却是呵呵一笑:“修渠钻洞、炸石头放炮,哪有不受点伤的,出点力,把水引来,咱受伤也值!”

老人的名字被镌刻在分水岭花岗岩功绩碑上,被人们永远铭记!

七、血色黎明

一九六五年十月一日深夜三点,刚睡着不久的马有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一激灵,睡意全无,翻身下床就接电话。

凭多年的施工经验,他深知半夜来电绝非好事。

电话那头,东岗分指挥长傅生宪气喘吁吁地说:“老马,出事了!十号井出事了!夜班的四个人掏瞎炮给崩住了!”

“十号天井!?人碍事不碍?”

“伤得不轻!”

“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我马上带人过去!”

说罢,指挥长马有金又连续打电话给刘庆三、元志富和医院的侯林、纪富昌:“快点过来,跟我到卢寨岭隧洞十号井!”

当即,马指挥长带着四人连夜赶往工地指挥抢救。

十号天井为东岗公社罗匡大队负责凿挖。连长是刚当兵复员回来的王金喜。

罗匡村根据本村情况,每家出一个壮劳力,轮流到曙光洞施工。二十七八岁,好不容易结了婚的王四马,正处在浓情蜜意的新婚期,却赶上了村里修渠这件大事。小家服从大家,王四马二话不说,安顿好新婚的妻子跟随村里人就上了曙光洞工地,分配在十号天井。

那时候,吃喝是个大问题,无论做啥事,首先是为了填饱肚子,修渠的民工也是如此。

工地伙食以公社和县里调来的粮食为主,搭配民工从自家带来的粮食为辅。伙食平时一般都是红薯面或玉黍子面疙瘩(百姓称黄疙瘩),喝稀汤或面疙瘩糊糊汤。即便如此,此时的吃喝已经不像修总干渠的时候那样紧张,相对好了一点,但人们修渠都渴望吃到手捧着吃的“黄疙瘩”。

为了补助出苦力的修渠民工,县委书记杨贵想方设法从南方采购回来一部分木薯干,碾碎成面,分给各连队。

回忆起当年的生活,东卢寨的王怀周老人不无感慨地说:“木薯干很像红薯干,发甜,磨碎后蒸成二两一个的疙瘩,每人每顿两个,喝蒸锅水下咽。为了奖励先进,总指挥部和分指挥部决定给施工进度快的连队奖励粮食,每个连队按进度补助。进度快,给的粮食就多,就吃得饱,吃得好。进度慢的连队得的粮食少,就不够吃。”

这措施极大地激发了凿洞民工的积极性,哪个连队都是两班倒或者三班倒,白天黑夜连轴转,泼了命地干,每个人都在心里摽着劲。因为进度快不单能夺得先进红旗,脸上有光,还能多得粮食,吃饱肚子。

王金喜把罗匡村民工按劳力软硬均成两班,采取两班倒,中午和夜里十二点两班交接。中间升井吃一次饭。

十号天井,二十多米深,当到一九六五年九月底的时候,一百多米的平洞已经快和邻洞打通了。

十月一日夜里十二点,像往常一样,与升井的前一班民工一同吃了饭后,连长王金喜就带着王四马、王迎栓、王书林以及另一个作业面的四个民工背上新捻的钢钎,领了灯油,拴上井绳,一个接着一个被辘轳送到井下。

平洞内漆黑一片,未散尽的硝烟依然呛人,提着的马灯只能照亮眼前的地方。三个人跟在连长身后走向洞底。到了洞底,连长王金喜提着马灯认真查看前班的爆破情况,突然,他大吃一惊,扭头大喊:“有瞎炮!”大家闻声纷纷抱头躲避或者转身向外就跑。

一颗没响的哑炮嵌在作业面的岩石上,一两米长的导火索垂在炮眼封口的泥土外,像石头里长出的一截儿没叶子也没见过阳光的野藤,发着惨白的光。

从下班点炮到现在已经多时,就是哑炮也早该响了,且已超出了接触哑炮规定的时间。躲在远处迟疑的大家都觉得这是个真哑炮!

按照规定,发现哑炮必须上报,且不准挖哑炮。可在坚硬如铁的岩石上打一个炮眼得费多少劲儿、费多少功夫?不挖,不就白白浪费了这个炮眼?王金喜犹豫再三。

“不行,得把哑炮挖出来。”

怀着侥幸的心里,三个人都同意了连长的想法。多赶进度就能多得粮食,就能吃饱肚子,要是废了这个炮眼,这个工作面最少要落后别人半天。

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用手除去封口表面的泥土,再谨慎地掏炮眼内部的封泥。

时间在慢慢过去,泥土被一点点抠出。就在快要掏完,大家准备喘口气继续再挖时,哑炮突然“轰——”地响了,四个人来不及反应,一下全倒在血泊当中。

另一个作业面的四个同村民工,被巨大的爆炸声吓坏了,隔着近百米的距离依然能感觉到爆炸的冲击,他们反应过来,立马想到的就是救人。冒着呛人的浓烟,跨过凌乱的石块,执灯寻找连长王金喜他们。

井上的人们听到炮声,心知出事了,也争着下井抢救。

当把四个血肉模糊的男人用渣筐相继拽上来时,人们眼含泪花,心都碎了。

傅生宪急速上报总指挥部,又通知连队及营部医生,火速现场抢救。

几十里的山路,等马有金他们赶到时,四个人已经被送进了东岗卫生院。

在卫生院,傅生宪和马有金他们眼一夜未合。

第二天早上,当医生说四人均无生命危险时,他俩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儿。

随即两人一下子犯起困来。看着连续熬夜疲惫不堪的傅生宪,马有金心疼不已,连连劝他回去休息休息。傅生宪抬眼看着同样疲惫的老马说:“咱俩啊,半斤对八两!”

随后受伤的四人被转到林县医院,后再转到安阳、郑州的大医院治疗,虽然最后都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均受到了严重伤害:

连长王金喜:二十八岁,面部及身体多处受伤,左手被截,左眼失明。

王书林:三十二岁,面部及身体多处受伤,右肩有一个大的伤口。

王迎栓:三十岁,面部多处受伤,一只眼失明。

王四马:二十八岁,面部多处受伤,双目失明。

四个伤残的民工事后都受到了生产队力所能及的优待。

多年后,连长王金喜每当说起这次事故,都会摸着失去的左手悔恨地说:“都怨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兄弟们挖那瞎炮啊!”

而最让人辛酸的是双目失明的王四马。虽说王四马后来被评为红旗渠建设甲等模范,但当时哭得双眼像桃子的新婚妻子已然觉得前途渺茫。经协商,两人次年离婚。无儿无女且陷入黑暗的王四马在双重打击下脾性大变,从此寡言少语,自我封闭。

上世纪九十年代,逐渐年老的四马被送进了东岗敬老院,然而长期自我封闭的四马不堪重负,导致精神恍惚,寻死觅活。无奈敬老院将其送回村里,让其近亲属看管照顾,可四马已经不进水米,二十多天后走完了自己生命最后的路程……

罗匡村十号天井血的事故发生后,总指挥长马有金专门召开全县营部干部会议,重点研究具体的施工方法和安全措施,责成各公社改进施工方法,杜绝重大事故的再次发生。

一九六五年的冬天来得早,也特别干冷,瑟瑟冷风吹着卢寨岭上稀疏枯黄的茅草,也吹着凿洞的每一个民工。

大井大队四号天井因为地质原因,凿挖过程中不断发生冒顶塌方,不得不采用一边凿洞一边石头砌衬券的办法缓慢向前推进。

凿洞时从天井向外出渣,衬券时上面的石料再从天井运送下去。井上架着的辘轳上上下下更加繁忙。

大井村四十七岁的李金柱在井下负责出渣挂筐,搬运石头。

一天夜里,大家仍像往常一样紧张又小心谨慎地挖凿着,不曾想,四号天井高处的一块石头突然坠落,井下正在弯腰搬石头的李金柱觉察不对,侧脸欲看时,被直接砸中左面部,当即头部血肉模糊,倒在了井底。当人们把他放到渣筐子里绞上来时,已是夜里十二点夜白两班交接的时候。

半夜,寒气愈加袭人,每个天井口都亮着一盏马灯,马灯连着马灯形成一条若隐若现的火龙。幽幽的灯光里,井下的凿击声隐约传来,井上辘轳飞快转动,一筐筐的石渣从幽深的井底绞上来,被迅疾抬走,倾倒于黑暗的远处。

踏着夜色来交接班的十八岁的任玉来,看到井口人影杂乱,到跟前才晓得实情,当他看到李金柱躺在井口不远处时,着实吓了一跳。旁边,人们正在快速捆绑着简易担架,随即抬起李金柱徒步急送东岗公社卫生院抢救。

执着两盏马灯,踏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七八个人轮换着抬,一路脚脚绊绊急急匆匆。当抬着李金柱走到家乡大井村附近时,人们忽然感觉不对,放下担架撩起被子唤着金柱的名字查看时,金柱兄弟已经停止了呼吸。

寒冷的后半夜,星斗满天,霄汉横斜,一颗流星灿然划过夜幕,又倏然熄灭在夜空的天际线。

人们酸疼的肩膀和双腿此时已经麻木。邻里乡亲,人人只觉得心里坠着一块大铅,喉咙梗着一块石头,呆呆地立在原地,集体陷入沉默。

四周一片阒寂,静得可怖,可每个人的耳朵里却又似乎“咚咚嘡嘡”地响着几面大鼓和铜锣。

昏黄的马灯滋滋地燃烧着,担架上,掀起了一角的薄被子下,金柱凌乱的衣服沾满泥土,头部的血水在慢慢凝固。

“金柱哥,咱回家昂!”

不知哪个男人的哭腔,粗哑,且带着喉部哽噎的颤音,猛然间打破可怕的沉寂。

“金柱哥,咱回家昂!”

“咱回家昂,金柱哥!”……

人们忽然醒悟过来似的,纷纷喊着他的名字,含着悲痛,脚步放慢,小心地,像生怕惊动了熟睡的人,在微微泛白的曙色里,把金柱的遗体抬回了大井村老家……

为了引水,四十七岁的大井社员李金柱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大井村的乡亲们含着热泪,忍着悲痛,没有退缩。

他们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们憋着一口气,搬起带血的石头,继续在四号井下衬砌石券,挥锤打钎,绞渣出渣,昼夜不停。

他们清楚:唯有把曙光洞凿穿,把水引来,才能对得起死去的金柱兄弟。

十八号天井最深,六十一点七米,由上燕科大队负责凿挖。

在挖凿过程中,既要征服坚硬的岩石,还要克服爆破后排烟的困扰。随着天井深入,爆破后井内缺氧、烟雾难排成了凿洞最大的威胁,此时的土办法排烟已经根本行不通。

无奈,总指挥长马有金打电话向大众煤矿求援,大众煤矿随后支援了一台鼓风机和发电机,洞中通风、排烟问题才得到了彻底解决。为了打通十八号天井及其平洞,东岗营部还抽调其它大队的硬劳力联合支援十八号井,甚至最后为了按时凿通曙光洞,还不得不到处求人借来一台风镐协助凿炮眼。

其艰难可想而知。

下燕科大队张加俊,小名华年,十八岁入伍,曾在解放军第五军分区三四团三营七连任班长。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山西襄垣战斗中被子弹贯通胸腹部,险些要命。次年伤残退伍回家。

三等甲级伤残复员在家的张加俊,并没有躺在自己的功劳簿上,他抱着伤残的身体始终参加生产队劳动,出力干活一点不比常人差。当凿曙光洞的任务分配下来时,他立马报名参加。

曙光洞施工后期,张加俊和下燕科的几名社员被选派到十八号天井平洞内协助上燕科凿平洞。

当隧洞在一九六六年四月五日初步贯通后,整个工程就进入到了整修阶段,以期达到设计的宽度和高度以及千分之一的坡度。援助挖洞的张加俊和其他人员大受鼓舞,更加积极地修整隧洞。

一九六六年四月七日(农历三月十七日),这天正好是张加俊的小女儿春英满月,也正好是下燕科村雷海金从外地短暂搞副业回来也被选派到曙光洞十八号天井上工的第一天。

春天出生,就叫春英吧!农村孩子起名字就是如此简单。

满月那天,按风俗要给满月的孩子“剃满月头”。

张加俊为了不影响上工,早早就起了床,胡乱吃了点剩饭,翻找出好久不用的剃刀和磨石,就着昏暗的油灯,蘸着水小心地磨了起来。

擦擦的磨刀声轻轻地在外间响起,像春雨洒下,又像旧帛撕裂,还像豪将沟低声呜咽的飗飗风。

很快,剃刀磨好,张加俊用拇指试了试刀锋。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不小心剃刀伤了拇指。

媳妇从被窝坐起披上衣服,一手把小春英抱在怀里,一手轻轻按着头,防止孩子乱动。加俊小心翼翼地给孩子剃头,生怕伤着孩子娇嫩的皮肤,饶是这样,小春英仍是啼哭不止,嘹亮的哭声弄得四邻皆知。

给闺女剃了满月头,张加俊亲了亲孩子带泪的脸蛋,对妻子说道:“下工回来给你做好吃的,孩子满月,我给你改善改善。”说罢,转身披上垫肩,戴上柳盔依依不舍地拉上屋门,往工地去了。

谁知这一走就是永别。

张加俊没出村子,便遇到了雷彩金、雷丑孩、雷海金,四个人相跟着说说笑笑望着豪将沟顶部的拐犍头方向,大步走去。

此时天色已白,星星稀疏,东方高大连绵的黑石垴还朦胧一片,开始残缺的月亮已经擦着西山。

来到十八号天井,四人依次下井。雷彩金不说三四套上井绳就下了井,紧跟着,雷丑孩也下去了,接着轮到了张加俊和雷海金。

张加俊把绾好的井绳套在双腿上,也系好腰部的绳子,检查了前后,然后握紧井绳,双脚腾空吊在黑魆魆的井口。负责绞把儿的人缓缓放绳,张加俊便向着黑咕隆咚的天井深处徐徐下降。

然而,意外陡然发生。

负责绞把儿的两人突感手臂上力量一松,又一紧,顿觉不好,就见井绳绷断,向上弹起,伴随着一声吓人的惨叫,张加俊被井壁尖利的石茬左右磕碰着,坠入六十多米深的井底。

好好的井绳,怎么说断就断了?而且还是齐绝!不说采访的笔者,就是当年的见证者直至现在说起来依然迷惑不解。可惨剧就这样发生了。

跟在后边准备下井的雷海金顿时懵了,他俯身趴在井口,似乎隐约听到六十多米深的井下还有哭声。

救人要紧!雷海金顾不得细想,转身跑向十七号井。

从十七号井下去,雷海金远远看到一豆灯光在十八号井下幽幽地亮着。他沿着平洞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十八号天井跑去。

十八号天井下除了那盏亮着的马灯,一切静悄悄的,雷彩金他们此时已不知去向。但映入眼帘的惨烈景象却让年轻的雷海金终身难忘:刚才还与自己有说有笑的张加俊摔在地上,井壁尖利的石茬已经把他磕撞得尸首不全,鲜血与脑液溅满洞壁,半个头颅不知去向,而绝断的井绳却像一条毒蛇缠在身上……

雷海金见此情境,凉气倒吸,浑身汗毛炸立,喉咙一阵干呕,转身跌跌撞撞往回就跑,他用力摇动十七号井绳,连呼带喊,却无人应答。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向十六号天井跑去,还是没人。雷海金在极度恐惧中一直跑到下燕科曙光洞入口处,才逃出了隧洞。

雷彩金与雷丑孩目睹张加俊从天井坠下,在眼前被摔得惨不忍睹,被吓坏了,大哭着从十九号天井方向撤出隧洞上去报信。

此时,东方天幕朵云沉沉,拐犍头上曙色如血。

傅生宪和指挥部人员闻讯赶来,随即展开救援。张加俊的遗体从井下拽了上来,随后抬回了下燕科。

“一连好几天我都做噩梦!也干呕,吃不下饭。惨啊!叫谁也搁不住!”坐在矮凳子上的雷海金老人语气哽咽,说完,不再抬头看我,陷入良久沉默。

我递过去一支烟,老人头没抬,接了,点燃,一口接着一口抽,还是默默地盯着地面,那情景让人黯然神伤。

那天,张加俊九岁的二儿子张计生正在学校出操,忽然一位老师过来把他叫到一边说,你父亲出事了,快回去吧。

张计生知道父亲在拐犍头上凿洞,他沿着豪将沟一溜小跑到十八号天井,没见到。就立马往家跑。到家,他哭喊着要见父亲,却因父亲死得惨烈而被村里主事的大人拦住,直至父亲安葬,也没能看上父亲一眼。

六十八岁的张计生说到这儿,不由得双手捧起父亲的《荣誉军人退伍证明书》和《革命军人残废抚恤证》,面对珍藏了几十年已经泛黄的证书,眼圈潮红,面露凄恻与遗憾。

张加俊尸首不全,乡亲们只好用白布包了棉花,为英雄做了一半假头下葬。

出殡那天,加俊媳妇抱着刚满月的春英哭得死去活来。她没能等上丈夫为她做的满月饭,等来的却是夫妻的阴阳两别,等来的却是丈夫残缺不全冰冷的遗体。

这名四十三岁的残疾军人,经历过敌人的枪林弹雨,战场上冲锋陷阵英勇负伤,如今却倒在了为民引水的曙光洞工程上,倒在了红旗渠三干渠通水的前夕,倒在了曙光初现的早晨。

他也许不知道,两三天后三干渠便开始通水试验,十几天后通水庆典,那时,三干渠清澈的漳河水穿山越岭而来,通过近四公里长的曙光洞,穿越卢寨岭,流进了千年干涸的东岗……

青山为碑兮,大地为证;汤汤流水兮,足慰英灵!

八、这不是个小事

“1965年9月4日,久旱的天气,干得庄稼可以着火。今天终于下了5-10公厘的小雨……”(《红旗渠日记》503页)

对干旱的东岗来说,这可谓一场久违的甘霖,然而,对于在豪将沟内施工的人们来说,这场雨水却惹出了不小的麻烦。

自动工以来,三十四个天井以及隧洞出入口都在拼命地挖掘,每个井都向自己便利的地方倾倒大量的石渣。

豪将沟地势北高南低,东部的黑石垴如一道高高的屏风,四周的雨水都汇聚到了豪将沟。可遇雨,豪将沟却不能涵养,经常顺沟而下成为洪水。

豪将沟内设计的天井虽然不在沟底河道上,然而随着一天天的倾倒,石渣逐渐侵占了沟底河道。九月四日的这场雨,就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洪水。洪水遇到堵塞的河道,随即四溢开来。

包括十三号井在内的几个天井,被洪水倒灌,井下施工的民工惶惶如蚁穴逃难的蚂蚁,惊慌失措,顾不得收拾工具,纷纷逃出天井或爬到风井里躲避。

所幸,时间不长,洪水渐小,再加上井上人们奋力挖沟引水,加高井口,才没能导致更大的灾难。

然而,天井内编织的马棘杆却被冲垮,掉入井底与淤泥混在一起。很快,树皮发生腐烂,导致井下气味异常难闻,并且产生了有毒的气体。

一连几天,人们只能用抬筐插满枝叶这种最原始的办法来排井底毒气。

松开辘轳,让活塞一样的抬筐急速下降至井底,再快速绞上来,再下去、上来,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

等排完毒气,重新做好马棘杆护井,清理完淤泥,耗费了近二十天的时间。

曙光洞每天挖出的石渣越积越多。在豪将沟,石渣侵占了沟底的河道和田地,而卢寨岭北侧有几个天井处于半山坡,石渣向下滚落,不仅把进出东岗的道路(现在的林清线)阻断,也渐渐掩埋了附近的一些坡地。

一九六五年九月六日,原林县水土保持局副局长石玉杰调东岗卢寨岭片任组长,负责东岗营的政治思想工作及上下层级的联系。

一天,总指挥长马有金来曙光洞工地巡查,石玉杰和傅生宪跟随其后。从卢寨岭到豪将沟,看着堆积如山的石渣渐渐拥塞了河道,侵占了田地,心里十分心疼。三个人站在拐犍头上望着整个渠线,凑在一块儿想办法。

黑老马板着黑脸大声说:“这可不是个小事,地是人的命根子,有地才能有粮,特别是山区百姓,抠出一块地要流多少汗?要出多少力!?咱不能把地毁了!这些石渣必须想法整治整治!”

石玉杰说:“按照要求,每个天井也是尽量往不碍事的地方出渣,可是这么深、这么长的天井和隧洞,每天那么多的石渣,根本放不下。现在每个天井都在发愁渣往哪儿倒啊!”

傅生宪挠着头皮没说话,他也在想,这么多的石渣总不能让它长翅膀飞了吧!要是运送到更远的地方,那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可修渠是为了浇地种庄稼,不能为了修渠把地毁了,没有地,修渠又有何用?

几天来,他们三人碰到一起说的都是关于石渣的事。每天滚落进田地里的石渣,就像蚕虫噬咬桑叶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简直让他们寝食难安。

一天上工后,总指挥长马有金单独来到最高处的拐犍头上,他盯着遍地的石渣出神。远远地,他看到豪将沟对面的一块坡地,田岸垒得很高,地块也大,盯着出神的他突然右拳“啪”地砸在左手心里,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对,就地平整掩埋!这不就好了?”转身奔下拐犍头去找石、傅二人。

听完马指挥长“就地平整掩埋”的办法,傅生宪说:“对了,咱每个天井的渣堆前面都用大石头垒一道石岸,挡住随意往下滚落的石渣……”

马指挥长不等傅生宪说完:“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山间造地都是先用石渣垫起,再好好平整平整,上铺五六十公分土,就成了可耕种的田地。

这办法既解决了出渣问题,又为群众造了地,一举两得!

石玉杰:“石渣堆得过高了咱可以做成梯田,一层一层来,省得平整困难,但垒岸的基础一定要牢固结实。”

垒岸最重要的是基础牢固结实,特别是喧渣上,一定要见硬底儿,夯好,还需把根脚放宽扎牢。

垫地用的土,虽然卢寨岭北边土少,但豪将沟里不缺土,用推车倒过来就行。

三人很快形成了统一意见,便立即召开曙光洞各大队连长会议,进一步征求意见,研究如何处理石渣、垒岸造田。

会上,马指挥长又反复提醒每个连队,要抽调垒石好手,必须把石岸基础做好,根脚放宽,石头必须错缝、咬茬,不能有通天缝,确保岸不坍塌,不鼓肚,不下沉。

另外为确保下面垒岸民工的安全,上面的出渣民工要和下面的垒岸民工相互答好约,错开出渣,避免滚石伤人。

上下齐动,平整、垒岸、出渣互不干扰。

各个天井出渣速度明显加快。

曙光洞建成后,卢寨岭和豪将沟沿线的山坡上,垫起很多大面积平平整整的地块,甚至一些岩石裸露的地方也变成了梯田。

既处理了石渣又增加了田地还疏浚了河道,卢寨、燕科的群众无不拍手称赞。

如今六十年过去了,石岸依然整整齐齐、牢固如初,无一处坍塌毁坏。

九、曙光映太行

一天,石玉杰接见了来曙光洞工地视察的林县县委书记杨贵,杨贵问石玉杰:“曙光洞啥时候能通水?”

石玉杰说:“不误明年秋天浇地。”

杨贵笑着打赌说:“好,谁输了谁唱三天戏。”

“1966年春节后,县委发出4月5日三条干渠竣工通水的号召。2月1日,三干渠除曙光洞1964年11月17日动工外,全线开始动工修建。”(见《红旗渠日记》516页)

要求四月五日通水,比原先要求的五月一日工期几乎又提前了一个月,曙光洞的任务依然艰巨,再加上明渠施工,这对每个大队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压力。

根据东岗公社的统一安排,全公社各大队在曙光洞施工人员不变的情况下,又迅速组织、调来社员进行第三干渠除曙光洞之外的明渠施工。

一时间,沿着曲折的山腰,七八公里长的明渠工地,忙碌的人群犹如一溜来回搬运的蚂蚁。放炮开挖、清理铲除、肩扛人抬、推车搬运、担水和泥、挂线垒砌,男男女女干得热火朝天。

为了赶工期,下雪、下雨或者节日,曙光洞均不停工。下雨下雪了,井上的人们披着雨单(塑料布),戴着竹帽照常绞渣、抬筐出渣,昼夜不停。

“(1966年)2月21日,天气很冷,下起了小雪。气温零下10度,这是去冬今春的第一场瑞雪,民工们正常上工。”(红旗渠日记》520页)

渠线在山腰一天天成型,隧洞在地心的黑暗中一点点延伸。

当两个天井之间的平洞快要凿透时,这时的爆破最为危险,也是技术员最为操心的时候。

这边放炮,另一边的人员必须同步撤离,因为大家在地下挖掘,彼此不知道还隔着多厚的岩层!保不住一炮穿透,就伤了对面施工的人。

这时候,技术人员会反复测量和不断提醒,同时接近凿透时,装炮的药量就要相应减少。

一炮轰透时,两个天井形成了对流,硝烟很快散去。两侧满身石屑的民工面对炸开的犬牙交错的洞口,犹如打开了一扇通往神秘所在的大门,欢呼着,八个柳盔凑在洞口,八双手互相握着对方,然后你到我这边看看,我到你那边瞅瞅。大家一起装渣,一起挥锤把洞彻底凿通。那种兴奋和亲切,那种彼此不甘落后的奋力搬运,让两个连队融成无间的兄弟。

而有时候是被钢钎凿透的。钢钎凿透,又似乎更具魅力。

先是彼此能隐约听到对方打钎的声音,听到钢钎撞击岩石的声音,随着不停的凿挖,继而越来越响,此时,谁都在想象凿透的时刻,谁都想当戳穿这“窗户纸”的第一人。

一旦哪个抡锤者或扶钎人突然兴奋地尖叫一下,大家会立刻询问:是不是透了?

当对面的民工用锤轻轻敲击凿穿的钢钎,这边努力拔出钢钎时,两侧民工兴奋得犹如度尽劫波后两支队伍的胜利会师,或两个地心世界间的对话。

从鸡蛋大小的孔洞里互相喊话,观察对面,然后两边奋力抡锤,迅速把孔洞扩大,再扩大……直至容下脑袋,钻过身去,扔掉柳盔,踩着不平的石渣与对面不熟悉的人紧紧地长时间地抱在一起,攥紧的拳头不停捶打着对方落满石屑又结实的后背!

这一刻,这些粗糙结实的东岗汉子再也忍不住了,相互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磨秃磨短了多少根钢钎?用坏用折了多少大锤和锤把儿?磨断了多少条升降的大绳?用坏了多少渣筐和木杠?女人纳纳补补了多少次垫肩?尖棱的石块划破了多少双千层底的布鞋?手与肩的膙花褪去又重新生成了多少次?……

人们说:每个人吃进肚里的石面儿(石屑)有石磙大小。

人们还说:每个人流出的汗能盛满八担水缸。

五百多个日夜的接力挖凿,除了铁锤钢钎的击打声,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当最后一段平洞——十八号天井下的平洞凿通时,“通了!曙光洞凿通了!”的喜讯迅速传遍全东岗,传遍全林县。

而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锁定在一九六六年四月五日下午两点。

历经一年零四个多月,终于凿通了总长三千八百九十八米的曙光洞,还凿了三十四个总深一千零五米的天井,其中二十米以上天井二十三个。共挖凿土石方三点零八万立方,砌料石零点九万立方,投工二十五万个。

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日,全县隆重召开红旗渠三条干渠竣工通水典礼。参加大会的有十二万人,收听广播的有二十一万人。

主会场设在一干渠红英汇流处,另设四个分会场。曙光洞出口处是四个分会场之一。

曙光洞分会场搭起了舞台(入口处也搭起了简易舞台,两头都在庆祝),四周被布置得彩旗招展。东岗各大队的干部、党员全部参加,同时,县里也派要员参加了分会场通水典礼。

东岗的百姓,不论远近,天不亮就自觉徒步赶往会场。卢寨、燕科、后郊、西岗等邻近的村子更是倾巢出动。

曙光洞分会场人山人海。

当日十二时二十分,中共河南省委第二书记、省长文敏生剪彩放水。一干渠的红英汇流处,二干渠的夺丰渡槽处,三干渠的曙光洞,安阳县科泉西长虹渡槽都同时放水。

当滚滚水头涌动着从长长的幽深黑暗的曙光洞里流出时,立马被日光镀上一层银光,波光潋滟,渠岸两侧的人们欢呼着、跳跃着,年轻后生们有力的锣鼓响彻云霄。

人们纷纷簇拥于渠岸两侧,匍匐下身子用绳子系着水桶、水壶、茶杯,争相打水痛饮。当甘甜清凉的水入口,继而润遍全身,很多一辈子为水吃尽苦头、流尽血汗的老人当场哽咽不止,甚至涕泪交流。

想都不敢想,他们山沟里的东岗人还能喝上漳河水!

想都不敢想,东岗坡地也能成为年年丰收的水浇田!

……

这一刻,傅生宪顿觉浑身忽然轻松,有说不出的舒展,走路时双腿都有欲飞的感觉。很多时候,他觉得那些老人喜极而泣的涕泪都是流自他的心里,流自他的眼里。

他还是习惯性地用右手挠挠头,用劲咬着牙,绷紧双唇,仰面对着高处洒下的阳光,用鼻子深吸一下春天这特有的泥土气息里又混着嫩草清香的空气,再缓缓呼出……

“苦没有白吃,子孙后代啊,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全县三条干渠通水典礼除了总结经验,还表彰了在施工中涌现出的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

东岗公社分指挥部因指挥凿通曙光洞被评为三个特等模范营之一。

东卢寨被评为特等模范连。上燕科被评为甲等模范连。下燕科被评为乙等模范连。

傅生宪(东卢寨)、王师存(东卢寨)等六人被评为特等模范。

王四马(箩匡)、付黑旦(东卢寨)等十六人被评为甲等模范……

此外,通水典礼当天,林县县委还特地聘请河南省豫剧团及著名演员马金凤来曙光洞分会场现场演出。人们一面瞅着清澈的渠水在身边流淌,一面兴致勃勃地看戏,激越的鼓点和着渠里泛着波光的流水组成一股巨大而又幸福的春天暖流,流进每个东岗人的心田……

大戏连着唱了三天,人们搬着板凳、马扎连着看了三天。欢喜热闹得犹如过节。

事后,坊间有人说那是石玉杰和杨贵书记打赌,杨书记输了给唱的。

是真是假谁也弄不清。

但曙光洞的凿通,让东岗及河顺和任村的部分地区四万六千余亩山区旱地得到灌溉,亩产粮食一下提高了一百四十七公斤,人畜饮水的大问题也得到了彻底解决。

凿通曙光洞,这在过去任何朝代都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只用简单的锤钎等工具,举全东岗之力毕其功于一役,“其始终,豪迈辉煌。”

凿通曙光洞是全体东岗人民为彻底改变命运与生存环境的一次集体力量的凝聚与爆发,“其过程,起伏跌宕。”

曙光洞是锻造与磨练英雄的隧洞,也是团结一心,互相协作,攻坚克难的隧洞。其艰难的凿建过程,正是红旗渠精神肇始与萌芽的原壤之一!

通水典礼后的一天早晨,几个男人和女人沿着山路,爬过高高低低的山岗,分别来到李金柱和张加俊的坟前,他们把路上采来的一簇簇灿然开放且带着露水的野花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头,然后默默低头、弯腰,深深鞠躬……

此时,几缕曙光恰好从东方的山峦打过来,粗大的光柱犹如黄金,让他们鞠躬对着的坟丘和鲜花同周围照亮的山峦一样,一片金黄。

远处,弯弯曲曲的三干渠像一根粗亮的金丝穿插在起伏的山岗中。

而与三干渠配套的支渠、斗渠、毛渠的建造施工已经如火如荼的又在东岗大地上铺开。那些沿着山腰躬身挖凿砌筑的人们在曙光里更像一群泛着金光的雕像。

“乌渴催宵漏,鸡鸣引曙光。”

东岗干涸的大地即将迎来流淌不尽的漳河清流。

后 续

由于渠道标高的缘故,三干渠穿曙光洞进入东岗,导致卢寨岭、万宝山及黑石垴上的坡地守着渠水,却无法利用。

为了解决坡地灌溉,卢寨、燕科利用天井共建了五个提灌站。其中曙光扬水站工程最大,是红旗渠第三干渠上重点配套工程之一,由北京水利水电学院(现华北水利水电学院)三十六名师生于一九六九年六月联合设计。

曙光扬水站建在拐犍头十八号天井上,两根管道通过天井深入曙光洞提取水源。为了把抽上来的水集中利用,也为了方便平时使用,根据地形,又在扬水站北侧设计了一座长方形水库。

卢寨和上燕科的干部群众,重新拿起挖凿曙光洞的锤錾和钢钎,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动工,经过五个月的奋战,又建成了集渠、站、库为一体的曙光扬水站配套灌溉工程。

这一工程的建成,既解决了卢寨岭上人畜用水困难,还可自流灌溉卢寨岭两侧、万宝山及豪将沟里红旗渠三干渠不能覆盖的山坡梯田五千余亩。

为了进一步扩大渠水覆盖面积,依托曙光扬水站水库,西卢寨大队再次用泵将水二次提升到万宝山三百米高处的环山渠,一下又扩大浇地面积一千五百多亩。

如今,六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修渠人大部分已经逝去,但凭着一腔热血,用血肉之躯打通的曙光洞,时至今日仍牵着清澈的漳河水穿过高大的卢寨岭,滋润着东岗的大地山川,而一口一口幽深的天井,正成为历史的记录与见证者,像一个个大地的嘴巴,述说着当年青春激扬的故事。

在卢寨岭,在曙光洞,你抚摸的每一块石头,都曾有过火热的温度,它们都在人们的手心和肩头浸透血汗,又都在与大锤钢钎的较量中而饱含铁性……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如今渠水早已经不再被人们饮用,很多坡地随国家政策也早已退耕还林,但三干渠及曙光扬水站仍然发挥着重要效能,成为东岗万亩核桃园、万宝山省级公益林区、东岗国家级储备林区、万宝山省级自然保护区绿化灌溉以及农业、工业用水的重要水源。

核桃、柿子、花椒、酸枣、梨子、山楂及上百种的野生中药材等取之不尽的大山资源,让东岗的村民依靠大山真正走向了多渠道收入的致富之路。

“祖母绿”在四周山坡郁郁葱葱的掩映中,被擦得更亮、更绿!

而低处的曙光洞被摇曳的枝条隐秘地掩藏在山脚的绿色里,潜流在大山的肌体内,犹如东岗大地不息流淌的一道动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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