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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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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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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归来》+李增雨


                                 一                                                

阴历五月,麦子熟了。田地里一片黄色,大型联合收割机在地里收割,带着头巾的妇女跟在后面,时不时有人开着带大斗子的拖拉机在收割机斜后方并行。

太阳底下,妇女紧皱眉头,手里攥着一把麦秸,两根手指往下拽着头巾里的帽子,以免抬头被太阳照到眼睛,另一只手来回指着远处还未收割的麦子,指挥着收割机的方向。

她脸上似有不耐,但收割机的轮子飞速转动,麦粒在里面四处撞击发出声响,麦秸被甩在后面,这不耐烦的心情也跟着弃在地下。

“洪玲,你看看前头这个轮里卡了麦子吗,转不动咧!”开收割机的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看向车后边,抬起胳膊指了指前面的车轮子。

叫作洪玲的女人抬起胳膊,用袖子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脚往前走。来到轮子前,她低下身子,将头伸进铁斗子里,抓着轮子里的几根麦子往外扽,奈何夹得太紧,手指缝隙中只有几节麦秸,麦穗还卡在里面。她索性直接蹲下,两只手都用上,用食指和大拇指一点一点捏出来。

她弯着腰出来,双手按在腰后,使劲往后直了直腰,望向车里的人,说:“行了。”

男人重新回到车内,发动收割机,轰隆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为太阳增了一些烦闷和燥热。

这是今年麦收的第三户人家,每年差不多要收几百亩的麦子。说起这个,洪玲就会自豪地来上一句:“我说这个收割机买对了吧。”

洪玲的丈夫建强是开大车的,农忙时也会回家帮忙收麦子、摘枣。收割机在农村确实不多,十里八村可能就一台,收麦子还真用得着。一年两年的,这附近村里的农户都成了洪玲家收割机的熟客。

收割机刚开回家时,洪玲稀罕得不得了。收割机高三米多,宽两米多,长米多突然来了个庞然大物,一般人家里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停在天井里了。但是洪玲家正好能放下这个收割机。

洪玲家在郭家坪,旁边就是小学和学前班,六七个村的小孩在这里上学。郭家坪很大,几乎全是姓郭的,建强就姓郭。

洪玲是梁家湾的,跟郭家坪隔了一个赵家台村。洪玲和建强还是洪玲她舅说的媒。建强家和洪玲家还有亲戚关系论起来,洪玲姥姥的姥姥和建强爷爷的爷爷是亲姐弟。

洪玲她舅有次去郭家坪推磨,碰见了建强的爹,就这么说了起来,说着说着两家就定了下来。洪玲她娘也很欢喜,洪玲离娘家也近,这亲家往上也说得上。

洪玲她婆婆有两个儿子,建强是老大。老大结婚早,把一户独院给建强结婚用,小儿子则跟老爹老娘住在一个院子里。这就让小儿子不愿意了,非要分院子。

洪玲心思活泛,一嫁过来,看见这么大个院子就长了个心眼,得把这院子占起来,不然老二肯定动歪脑筋。思来想去,洪玲也没啥好法子。

郭家坪几乎户户养猪,多的几十头,少的一两头,就为了过年吃肉。建强刚结婚,家里都不让他出去跑车了。他索性想跟着村里养猪,这下可把洪玲高兴坏了,大力支持建强,说养,必须养,咱就养大规模的。

除了老二,全家同意。建强掏钱盖猪圈,占了东边全部的院子,这下老二一点主意都不想打了。

猪养了几年,没大挣钱,孩子又小还得花钱,急得洪玲吃不下饭,腮上瘦得都能看见骨头,眼睛窝下去了在农村天天到地里干活,被太阳毒晒,本就不白的脸加了一层油黑,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

建强看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说把猪圈交给老二家,他自己出去开大车。洪玲不干,说什么也不交出去,非要自己来,就算是养一头猪,也不交出去。

洪玲自己在家养猪看孩子。逢年过节卖猪,先是给猪弄一些之前没有喂过的精饲料,一槽子一槽子地续上。买家来之前的十来分钟,洪玲两条腿架着猪,逮着猪鼻子就往嘴里灌水,称的时候都能重个几两。

她自己在家养猪根本撑不下去,养的猪一年比一年少,后来直接把猪全卖了。猪圈还时不时散发着臭味,收割机又买上了,老二想都别想了。

洪玲家没有大门,和天一样高的收割机都能进来,更别说这高三米多的收割机了,换个别的人家,还未必能进去。

在开收割机挣钱之前,建强又得花钱了。他找了几个人,一块扒猪圈。猪圈都是砖头砌的,扒下来的这些砖头直接卸到他爹那边,把一半土天井砌成了砖的。

猪圈一扒,天井宽快多了。洪玲转圈看了看天井,才发现她家原来这么大。她拿扫帚扫了一圈,累得她够呛“这可有活干了,打扫天井得一头上午了。”

洪玲右手拿着扫帚,左手掐着腰累得直喘气,就听见外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建强直接收割机开进家里来了。洪玲连忙俩手架着扫帚往边上去,那收割机嘎悠嘎悠、倒倒停停地就占了原来猪圈的地方。

洪玲看着收割机,别提心里多敞亮了!收割机前轮子大,后轮子小,前边是收割麦子的轮子,再往上是驾驶室,全是透明的玻璃围着,除了正面是灰色的,上面写着“谷王”,其他地方都是红色的,看了真让人觉得喜庆,日子都有奔头了!

收割机是二手的,但还是很新,上个主家都没用几次洪玲还是说,来了咱家就得干干净净的,拿着抹布擦了两回。

收割机太高,她也不怕麻烦,怀里系了塑料袋,里边装着好几块干净的抹布,用完一块就换一块。她就这样窸窸窣窣地爬上爬下,来回擦着收割机,脸上的笑一直挂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停下。

当时买收割机还多亏了洪玲她舅。这舅是洪玲的亲舅舅,她大事小事不问她爹她娘,就来问她舅。

“建强这开大车的技术重要,从家里想个法也能用上啊。”她舅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就一直琢磨,直到邻村里有个要卖收割机的人家,这才有了这么个事。

但是建强不愿买,洪玲想是想,但是也很为难。俩人就一直推脱,说开不上,这个不挣钱,满是理由。她舅一猜就是他们缺钱,买不起,直接给出了一半,又去亲戚邻居家借,东凑一点西拼一点,也就差不多了,这才买了下来。

洪玲和建强一忙就是一天,中午也不会回家吃饭,在地头上吃点早晨带的饭,就又开始收麦子。他们的儿子雨航在上四年级,中午晚上放学就到他爷爷奶奶家去吃饭。

洪玲婆婆家就在她隔壁两扇深灰色的木头门,门上还有门环,上面已经很光滑了。两边门框上还有没有撕掉的白纸。门嵌子的颜色倒是比门浅多,中间偏左有一条深深的裂缝,木头刺一根根地竖着。

洪玲因为这个木刺手,就跟她婆婆说,她家掏钱给换个新门。她婆婆还不愿意,说这是老物件,传下来的,不兴换。

她婆婆家常年只开左边的一扇门,右边的门用一根木棍顶着,右边角落里有好几根颜色不同、长短参差的木头,每天选择不同的棍子来顶门。过道的墙是泥的,下边二十公分是石头的,顶上用红瓦片压着。地上用的砖头,上面已经被泥覆盖了,不过还能看出每块砖的形状,从外往里,砖头由横着砌变成竖着砌。

过道和前邻居家的墙中间还有一小块空间,宽一米,长倒是挺长的。她把这里围了起来,养了几只鸡可是时间久了,鸡粪难清理,堵了阳沟,下雨的时候天井里难排水,她下定决心忍痛为这几只鸡单划了一块地围起来。

天井里除了鸡窝,还有一菜地,划出好几个区域,种了韭菜姜不辣生菜等等,墙根下还有几棵木耳菜,采摘的时候,藤藤上满是肥硕的滑滑的大绿叶子。雨航别的绿菜不吃,只吃这个木耳菜。

雨航跟着爷爷奶奶长起来的。他们村离小学很近,他奶奶每天骑着脚蹬三轮车去学校门口卖零食。

三轮车通身是深绿色的,车座子上罩了她奶奶缝的一个红色的车座子套,后面有“皇帝車”三个橙色的字,不过一般看不到,因为整个车斗子里用白色的塑料布盖着,堆满了一箱一箱的零食。车把上也经常挂着一两个兜子,各种颜色的零食袋子都在里边。她不认字,但是只要小孩说出要买哪种零食,她每次都能准确找出。

因为雨航他奶奶在学校门口卖零食,他在班级里有很多朋友,但就是学习不好。洪玲上到小学三年级,建强更别说了,再加上俩人都很忙,根本顾不了雨航的学习。他每天也很忙,忙着在村里东窜西跑

麦收结束了,收割机又停在了之前猪圈位置。家里找不到盖收割机那么大的塑料布,洪玲就缝了几个包袱,分别罩在上面,包袱上的四根带子系在收割机上。建强马不停蹄地出门开大车了,洪玲也进了邻村的一个玩具厂。

  洪玲她舅的儿子在城里上班买了房,就把家里的户口转了过去,他媳妇也在城里找了工作,一家人拖大带小地也随着搬了过去。

至此,洪玲这一辈中,老家里就剩她自己了。洪玲她娘有三个孩子,她亲哥早就去了县城里安家,她大姐去了邻市只有洪玲还守着她的土房子。

洪玲和建强他弟弟家不合,动不动就吵,在家也是闹心,雨航现在学习也不行。洪玲她舅想着让洪玲也搬到城里,躲得远远的,没那么多矛盾,城里教学资源也好点,说不定雨航能上进。

 

 

在犹豫了大半年后,洪玲终于决定去城里了。新买的房子和她表哥一个小区,贷了不少款,买了一套大房子,“少不了雨航以后结婚用,就是给他买的。”她舅也劝过她,说现在负担太重了,买这么大房子吃不消。可洪玲总是那么说。

雨航转学来到了他表舅孩子的学校,和他表弟一个班他长得高,坐在后排。很快,他和班里那几个个子高的男生女生关系很好。六年级已经满十二岁了,雨航他表舅给孩子买了自行车,准备骑车上学,雨航也一样每次都是表兄弟俩一块上学

洪玲来了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儿子成绩又差,建强在外跑大车,好几天回来不了一次。她自己挣不着钱,每个月还得还贷款,急得她直上火,口疮一直没下去过。好在看着这套房子,她心里还好受点。

晌午吃完饭,她就坐在沙发上,透过窗子看外边天颜色很浅,比天井的天浅多了,而且天还很安静,家里的天很吵。有时候是一盆水泼向地上,先是的一声,接着就是很小声的噗呲噗呲,水泥地在吸水;有时候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雨点撞击西屋顶上的铁片子;有时候是嘭啷一声,母鸡踩在鸡窝的铝盆上,掉下来,倒扣在了地上。

这里的太阳也变小了。在家时,她在地里都得带一顶大遮檐的帽子,外边再系上一块包头。就算是这样,那太阳大得就好像在头顶上挂着,汗珠流到眼里辣出了眼泪。太阳光照上,到处滋滋冒响,照得她腰都直不起来,照得土坷垃比锄头还硬。

“这里那毒辣辣的太阳都成了小媳妇,都不用歇晌了。”洪玲抬眼看了看太阳,笑呵呵地说道。洪玲本来像原来一样,中午头不去地里干活,太阳太毒,早早地歇下。可是这里的太阳好像还挺仁慈的,大中午都温温柔柔的她收拾收拾出门又去找工作了。

“洪玲啊,我这个超市里有个卖豆腐的不干了,你过来看看吧。”洪玲表嫂子在超市里卖熟食,她旁边柜台是卖豆制品的,刚说要辞职,就想到了洪玲在找工作。

洪玲直接去了超市,人家给她介绍这个工作要怎么干,说顾客买什么,给人包起来称重打签,晚上要盘点记账,咱是两班倒,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三点,或者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半,换着倒班。洪玲连忙点头,说能干。

洪玲接着就领了工装,回家去了。晚上,她去找了她舅,抱怨这几天工作找不着,急死了,又说多亏了嫂子介绍工作,这个活轻快,这是命啊。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泪从眼里流了出来,她急忙抬手擦了擦眼睛,竟不觉得辣眼了,又使劲哭了两滴泪出来。

第二天一早,穿上工装的洪玲骑着电车去了超市。早上到了之后,先在超市后门跟供货商对接今天的货,一箱一箱用推车推进去,再开始清算昨天晚上剩下的和今天新到的货。

清点完之后,记到账上,之后收拾铺面,把豆腐、豆干、豆皮一一码好摆整齐,再把今天搞活动降价的商品用一张黄色大标签写上价钱,可就是这个活难住了洪玲,因为她不会写字。

这天她嫂也是上上午班,洪玲想都没想拿着记号笔过去让她嫂子帮她写上。她嫂子拿过笔低头帮着写字,洪玲则看到了好几个人在盯着她。

这几个人眼里满是打量,倒不是恶毒的眼神,完全是惊奇和疑惑。洪玲脸上的笑卡住了,腮帮子往上提,嘴角也跟着动,眼睛也眯了起来,像是在太阳底下睁不开眼。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身子往里靠了靠,两个胳膊抬起来抱在胸前,低下脑袋,眼睛不知道往哪看。

写好标签后,她攥在手里,低着头一动不动。“洪玲,咋了你?”表嫂喊了她几声。洪玲快速抬起头,拍了拍她嫂子的胳膊,笑道:“没事啊,嫂子,我过去了。”

她这次的笑只有嘴角向上,颧骨凸出来,眼角处的皱纹明显,她的背挺得很直,故意在那几个人面前走过,还特意打了招呼。她的嘴角几乎是平的,腮上的肉不可察地提了提,眼睛眯起来,冲着她们点了点头,“上班了啊。我不会写字,麻烦以后帮帮忙啊。”说着把手里的标签拿起来晃了晃。

她似乎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把自己的脸面扯开,用血淋淋的皮肉去恐吓对方,好像是大度的样子,不计较那几个人眼神里的嘲笑,但别人在尴尬的同时,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痛苦无比呢。

铺面上多了一张皱皱巴巴的标签,上面写着“豆皮一卷两元”。洪玲弯着腰,左手撑在柜台上,右手拿着笔,在一张正面是进货表格的反面上写字。

随着她手的摆动,纸上渐渐地出现了字,一个“玲”。她稍稍挺起了腰杆,头也微微扬起,嘴里哼了一声,“谁说我不会写字了,这不是写得很好!”她再次塌下身子,右手写字的速度逐渐加快,不一会儿,纸上全是“玲”。

下午三点换班,洪玲的搭班拿起账本看,“你这是个啥字,昨天的货我统计了,晚上要盘点,你这不对,你记上账得签字啊,把你名字写全,怎么光写一个字啊。你能不能好好干,这点事都不会干吗?

洪玲似乎没有听见这人的话,只是呆愣愣地站在一边,两只手合在一起自然下垂,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恍惚地盯着她费了半天劲、一笔一划写完的账本

“行了,别在这挡道,不会干快回去吧。真麻烦,还得收拾烂摊子。”这个女人抬了抬胳膊用力地推了洪玲一下。这才回了神,边走边把口罩帽子摘下来,也没等她嫂,骑着电车就走了。

这时候的风还不冷,吹树叶簌簌作响,车很多,动不动滴滴按喇叭。马路全是柏油的,又平整又好走。家里都是水泥路,有几条宽马路的水泥都裂了缝,村里的胡同道都是土的,中间凹下去,斜着向两边凸起下了雨是泥泞的,为了鞋不沾上泥,贴着两边的墙根走。家里起了风就会很冷,有时刮地门都关不上。

洪玲骑车很快,一不留神,压了一块石头,电车被颠了起来,她也吓了一跳,这才慢下速度来。

吹了一路风,平静了一路,洪玲到家才寻思过来,那个女的竟然骂她,这么大岁数除了和她舅哪有人骂过她,连她爹说她,她都得呛回去,哪有别人骂她的份?

洪玲年轻时候吵架可凶,最厉害的一次就是跟她妯娌吵。洪玲家先买了收割机,老二家看着挣钱,也买了一台,不过洪玲建强都不知道,人家停在邻村的朋友家。两家都有收割机,那麦子地是有限的,就少不了两家抢地。

建强早就跟邻村的几户商量好了,跟往年一样,谁知道人家都说今年不用了。一家两家说不用,还说的过去,一个村都说不用了就有些可疑了。

洪玲听说了这事,觉得里面有鬼,让建强偷偷去麦子地里看看。老二站在地头上,收割机的驾驶室里是个陌生男人,建强悄摸蹲了半个点,看见开收割机的跟老二勾肩搭背的前前后后也差不多明了了。

建强气急败坏地给邻村的老顾客打电话,“老徐啊,你可真行,他老二少要你几块钱啊,你就让他给你干?”

老徐结结巴巴地说:“建强啊,你也别恼,你家老二的收割机还占着我家的地,他还反过来给我交租子,谁跟钱过不去啊!”

洪玲知道这事,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这个老二太缺德了,他不要脸跟自己亲哥哥抢活,他活该就受倒霉。

她半夜摸黑来到老徐家,看见他院子里的收割机,一点儿没犹豫,上去就用纳鞋底的锥子往轮胎上扎。第一下扎狠了,没拽出来,两只手攥着往外拽,一下子没防备还摔了个屁股墩,锥子“刺啦”一声在老徐家的水泥地上划了一道印。

突然,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传了出来。洪玲丝毫没有胆怯,光想着还没给他轮胎扎烂,还得继续扎。

虽然灯亮了,能看见轮胎,但是锥子眼太小了,几乎看不清楚,也来不及仔细看她用手摸了摸刚才大概扎过的位置,摸着一个小眼,抬起胳膊又使劲往那个眼上扎了好几下,觉得差不多了,把耳朵凑到轮胎前,气呲呲地往外跑,这就是成了。

“哎哟,你谁啊,你在干啥?”老徐打开屋门,就看见蹲在地上一个女人。

洪玲拍了拍轮胎,站起身来,乐呵呵地说道:“老徐,是我啊!”她左手握着锥子插进口袋里。

“你大半夜干啥呢,蹲在轮胎那?”老徐走上前,看了看洪玲,没发现啥不对劲,但是这个点她在这就不对劲,“哎?轮胎?你在放气?你在放气!”

“你,你,”老徐急得脸一下子红了,披在肩膀上的衣服随着他的颤抖掉在了地上,“媳妇,你来,出来,拿出手机来,快点!”他冲着屋里大声喊。

屋里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跑了出来,看见洪玲,“洪玲?你在这干啥?”说着用左手把洪玲拉自己跟前,右手把手机递给老徐。

“这外头多冷,先进屋,”老徐家拉着洪玲的手,把她领进屋,“你这个点从这里是干啥?”

洪玲坐在马扎上,一个劲儿地笑,这笑跟棒子面粘粥一样,很温和,像是在村里马路上迎面碰见熟人,跟人打招呼一样。

“洪玲,洪玲——”建强先到的,一到就喊,生怕洪玲出点啥事。洪玲连忙迎过去,把锥子往建强手里一塞,抬起下巴往收割机那边点了点。

还没等建强说话,就听见老二家嗷嗷地喊:“嫂子,还跟你叫嫂子,你真不要脸,给我家车放气。”

洪玲听了这就要上去,建强一把抓住,拽着她往老徐跟前走,“老徐,给你添麻烦了啊,我先走,改天家里喝酒。

建强说完就走,也不管老二家说什么。老二可不干了,上前就要招呼拳头,建强一把拽住,低声说:“要闹回家闹,在人家这里你还要不要脸?”

一行人气得急头白脸,蹭蹭地跑到洪玲婆婆家。屋里一下子填满了人,三个女人一台戏。洪玲和老二家对骂,老婆婆这边劝劝,那边劝劝,没人听她说话。

老二家被洪玲骂急了,看了看老二,意思要动手。老二上去推了洪玲一把,洪玲反应也快,上手就扽着老二家的头发老二上前拉架,实则是又上手推了洪玲一把,他下手没轻重,洪玲一下子撞在了后面的方桌上。

“你干啥!”建强大喊一声,转头就去伙房里拿了菜刀,对着老二的鼻子,“你干啥,你真不要这个脸了是吧!”老二和洪玲的公婆被吓得愣住了,一时看着菜刀没反应。

趁着这个功夫,洪玲猛地上前,左手抓着老二家的头发,右手使劲掐她肚子上的肉。听见老二家嗷嗷喊,大家才回了神。

“建强,你先把刀放下,”洪玲的公公哆嗦着抬起了手,也不敢上去把刀夺下来,只会软弱地命令,“把刀放下吧!”建强把刀放下的同时,洪玲也撒了手。

老二吓得躲在他娘身边,还梗着脖子冲他哥瞪眼:“你敢吗,你敢砍我吗?”他娘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抬手就往他背上来了一拳,然后冲着建强赔笑脸,“老大啊,这事是你弟弟不对,别跟他计较。”

建强又举起了刀,冲着老二,“你自己也知道你这事办不地道,不然你也不可能把收割机偷摸地停到老徐家”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这样吧你把收割机原价卖给我,我就不跟你计较

“我就不卖,光你挣钱就不兴我挣钱啊!”老二又溜到他爹身后。

他爹想走,可是他使劲拽着他爹的袖子他爹看着建强举着刀的凶残样,硬话不敢说一句,“老二啊,这事就是你错了,这是你亲哥,你怎么能跟他抢呢,话说回来,你哥说的是原价,已经很厚道了。你又不会开收割机,就卖给你哥吧。

老二见老两口都不帮他说话,又看了看站在那边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喊疼的媳妇,觉得没法子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把收割机卖了。

经过这件事,不管是老二一家子,公婆俩人还是全村,都知道了洪玲的厉害,面上都不敢跟她对着干了。

从来都是洪玲骂别人,哪有人骂过她啊。反应过来的洪玲火气上来了,心想着下次不能这么窝囊了,都被人家骂傻了。

 

 

倒不是洪玲懒散,但确实有几次上班迟到了。在家里干农活不用卡时间,早起就早去,晚起就晚去在这里上班,突然把时间卡在准确的分秒之内,她有些拿不准时间了。

早晨先给雨航做饭,上班还早点,就用这个功夫洗洗衣服拖拖地,好好感受一下新房子,干完这些,上班可就迟到了。

一连着几次迟到,她搭班多上了这几个小时,又阴恻恻地阴阳了几句。洪玲可不敢有脾气了,连忙笑着点点头,抬起手在空中合十,拜了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时间了。”

她搭班的同事又骂了几句才肯罢休,她老板就不一样了,“迟到扣钱,一次比一次多。”她一个劲儿地表忠心,说没有下一次了。

雨航从小没被他妈收拾过,这次他在学校打架,可把洪玲气坏了。她去学校跟老师家长道歉,又忙着去了班上。

下班洪玲回到家,看见雨航没家,就去广场上找。她看见几个孩子在那玩磕板儿,就没喊他,自己回去了。

雨航回家,看一片漆黑,抬手打开了灯,看见他妈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吓了一跳,“妈,你回来咋不开灯啊?”

洪玲拿起桌子上的扫帚疙瘩,快速朝雨航走过去。雨航一看形势不对,拔腿开跑,洪玲也不追,提起嗓门大喊,“你过来!过来!”

他自己也知道在学校做错了事,低头耷拉着脑袋,跟掉了头的鸡一样,挪蹭挪蹭地站到洪玲面前。

洪玲提起扫帚疙瘩就往雨航屁股上打,雨航越是嗷嗷叫,洪玲就越使劲打。打了几下,累地她直喘气,一把扔了扫帚疙瘩,坐在沙发上,左手按在腰上,右手食指指着雨航,点了半天,突然收回手捂在脸上开始哭。

一开始只是啜泣,手指擦擦眼泪,雨航坐到她身边,赶紧认错,“妈,我错了,妈!”听了这话的洪玲哭得更厉害了,一把拽过雨航,抱着他就嚎啕大哭。洪玲哭了好一阵,直到眼泪流不出来了,开始打颤。

“没事,你去写作业吧。”洪玲松开雨航,用手划拉了两下脸上的泪。等雨航去卧室写作业了,她撑着沙发站起身,关了灯,自己又坐在窗户前的沙发上,看向外边。

窗外被路灯打得很亮,都能看见人们在路上走。一家子刚遛弯回来,爸爸背着儿子在前面跑,妈妈笑着伸手去追他们,还能听见小孩子尖锐的笑声。

洪玲用手揉了揉眼睛,想起家里的夜。农村胡同道里的路灯好像是个摆设,说不定哪天亮一会儿,但是最晚亮到九点半。屋里一关灯,四周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黑夜的风很凉,尤其是冬天,炉子慢慢灭了,鼻子吸的气都是冰的,脸上就像拂过一阵寒风似的。

这里也没有家雀,家里的家雀成群地落到天井里,人朝着它们走过去了也不怕,近到只有伸手就要捉住它们时,才会呼地一声,全都飞走了。

每月十四五六,是月亮最圆的时候,在家里的晚上洪玲都会看着月亮睡觉。来到城里,看不见月亮了,只有窗外的几根路灯亮着,一直亮到天明,洪玲有时就看到天明

洪玲因为这几次迟到,都被时间吓怕了,睡觉也不踏实,总会比原来起床时间早上一小时,再睡也睡不着,醒就看着窗外。眼睛在看,可是心里在一遍遍算着工资还剩多少、手里的钱还够花几天、贷款还有多少年还上。

上了几天班,舒不舒心另算着,挨的骂可是三十年加起来都不如这几天多。倒不是搭班的同事训洪玲了,轮到老板训她了。

洪玲不会写字,盘点时写的库存以及进货时写的数量有时候也不对,这虽然是少数几次,但是这几种豆制品的名称有时候会混淆,老板看出端倪后,直接拿着账册来找她。

闹得洪玲整天是个大红脸,每次记账逮着人就问,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怎么写。一开始她们还算好说话,可架不住每次都去麻烦人家,渐渐地就表现出不耐烦了。好在每次写的字就那么几个,问个几遍,照葫芦画瓢也就会写了。会写字以后,进货又不用手写了,改成手机系统了,又要重新学。

每天上班跟架在火上烤似的,时间走得很慢,洪玲过得很煎熬。房贷也还没还,建强在外边跑车,雨航学习不行,她工资还被扣了好几次。

除了上班,洪玲几乎不出门了,饭只做雨航的,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看窗外,一入夜就哭,睡也睡不着。

洪玲在家也没人跟她说话,渐渐地就不爱说话了,只是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一个很空旷的黑乎乎的山洞里,一说话就有回音,有了回音她就更寂寞了。她只是看着窗外,好像这样就会看到家里的天,可太阳她总是看不见,也没有火辣辣的汗珠。

晚上,她在一片漆黑中等雨航回家。本来外边的路灯照进屋就会有光亮,但是她似乎是怕这点光似的,把家里所有遮光的窗帘都拉上,就连总闸上的小灯也不放过,用布把它盖了起来。

有时候雨航过了回家的点,她就开始哭,还是没有声音,只是流眼泪,也不去擦,任由眼泪滑到脸上。

她一见雨航回来,就去厨房给他做饭,做完饭看着他吃,她自己倒是连筷子都不拿。雨航吃完饭,她把碗刷干净,倒着刷好的碗控水,直到一滴水都不会滴出来。她和雨航唯一的交流,“作业写完了吗?睡觉吧。”

里里外外都很安静,今天外面没有小孩子的声音,也没有汽车的声音,这个山洞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她还是睡不着。手从被子里伸出时,皴了的手背划过被套,发出窣窣的声音,手背总是能勾起被套花纹上的线。

她舅再见到洪玲时,吓了一跳。她人高,本来就不胖,眼睛小,纹的眉毛颜色发紫,格外显眼。之前在地里被晒黝黑发亮,嘴唇是紫红的。

她的脸像老一辈子家里用过的方桌,这方桌是个正方形,过年过节会摆着供养的水果和饼干。深褐色的桌面上挂着一层油,用抹布擦狠了就会留下棕色的痕迹,还有一些浅浅的裂缝。

她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毛躁躁的,归拢不起来。手很粗糙,时不时有两道裂了的口子,手心里的杠子凸出来,磨得硬硬的。

在城里住了这几天,洪玲更瘦了。原来的刘海梳上去,露出宽宽的额头,抬头纹像是锄头锄过地的痕迹,又深又明显。眉尾好像褪了色,只留下眉头处的深紫色。

她瘦得颧骨突出,笑的时候,腮和颧骨之间凹了进去,黑眼圈一天比一天深,倒显得眼睛大了一点,嘴唇变成紫黑色了。脸上还是黑的,不过不是黑得油亮亮的,是泛着白的,不是太阳底下的黑。手心里的杠子还是凸出来,手指上的裂口倒是没有了。

“洪玲啊,这是咋了,咋这么瘦了?”

洪玲还是不说话,只是咧嘴点点头。她脸上的肉已经很少了,这样一咧嘴牵动了骨头。没有梳的头发炸了起来,像是天井里种的大葱花,一朵朵小花向四周盛开,圆圆的,像一个球。整个人看起来很怪诞。

她舅看着这样不对劲,立马让她表哥带着洪玲去医院看精神病科。医生说是心理问题,不适应新环境给开了好多药。

事不能耽误,再拖下去,洪玲光剩一把骨头了。她舅立马把建强叫了回来,说让洪玲先家去,看看情况,能不能症状轻点。但是洪玲身边也不能离人,建强也得回去,不在外边开大车了。那雨航怎么办?

她舅说,“雨航还是得在这里上学啊,这里咋着也是条件好,不能耽误孩子。”洪玲不同意,她觉得自己能好过来,不至于不吃饭不睡觉就回老家了,哪里都一样。

建强下了决定,都回去,雨航再转学回家去上。大家都还劝他,洪玲也不同意,没说两句话开始哭,可能是觉得拖累了孩子,觉得自己这么没能耐。这次放开了声音,哭得震天动地,下一秒好像都能把骨头哭散架了。

建强替洪玲辞了职,又马不停蹄地给雨航转学。收拾妥当之后,把房子钥匙给了表哥,替他租出去。

 

 

村里大道是水泥的,虽然有些裂痕,但很好走。村子的胡同大多是砖砌的,但上面还有一层土,因下过雪,还有些没化,泥印上了车轮的痕迹,又湿又泥泞,路两边还有几堆雪。

村里道边上都放着棒子。铁网围起来方形的棚子,高三四米,外边固定着木棍子,里边全是干的棒子。还有用铁网围起来的圆柱形的,两边铁网绑在一根木棍上,上边盖着塑料布。

屋前头马路边的树长在沟里,底下靠近树根的地方长出好些小枝,环着树干往外呲呲着。树根旁边还有一两棵没了穗的黄麦秸,麦子前长出一片蘑菇,蘑菇盖朝外翻,叠在一块挨得紧紧的。

天井里全是杂草,最高的到人腰,最多的是马扎菜,砖缝里有些特别小的圆叶,潮湿的地方覆着一层青苔,有几块半截砖头四周都成了绿色的。屋里房梁木头上有一块没了黑漆,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地上落了一些屋顶子上熏黑了的草屑。

村里的三姑六婆一看一家三口都回来了,好奇地纷纷往洪玲家串门建强就说,孩子学习不适应,跟不上。

洪玲看着他们匪夷所思的表情,又流了泪,一下子堵住了这些人继续问的嘴。建强立马送客。

“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她就这么回来?”

“你没看她那个样,一说就哭,谁知道在城里咋样?”

“真是能折腾,非得去城里,闹一顿又回来了。”

“听说贷款买了房,也不知道几十年能还清。”

建强在墙根底下听见这几个人编排,真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一转头看见洪玲站在那里,半个身子倚着门框,手捂着嘴巴,眼泪直流。

“别哭了,都不怨你,咱家来没准还能多挣钱,房子早晚得买,早买早还完。我去给人家拉水泥,比开大车挣得多。别哭了,一会儿雨航回来了。”

洪玲一听雨航回来,立马用袖子抹了抹泪,转头去伙房做饭了。

建强在家没待几天就出去干活了。早上五六点走,晚上七八点回来,给隔壁市拉水泥。

这样又剩洪玲一个人在家了。早中晚还是给雨航做饭,送他上学后,在家里摸摸这个活,干干那个活,闲不住。

她先是把过冬的厚被子拆了,洗洗被罩,棉花也拿出来,在天井里摆上包袱,放在上面晒。

太阳格外恍眼睛,照得人身上燥燥的,汗水挂在鼻子、人中和额头上,洪玲才感觉自己在天底下。

天井的地面一半是水泥的,一半是土的,洪玲洗完衣服会把水泼在水泥地上,灰色的地上被洇湿,变成深灰色的,但留不了一会儿,水泥呲呲地就把水吸收了,太阳又大,泼出去的水几分钟就看不见了。

一连几天,洪玲在家干些小活,急闹地她不行。终于,她婆婆说,“洪玲啊,你回来了,那枣树地还是你们种着吧,该掐芽子了。”地里有活了,就让下地了,真是!洪玲心里想。

洪玲骑上车子,戴着凉帽,包上头巾,戴着薄手套,挎着自己缝的装手机的小包来到了地里。

西埃子这边的路全是土的,前几天下过雨,地面上大干了,打药的三轮车、斗子车压过的凹痕干裂纹,车轮子压过的地方凹进去,轮子两边挤出来的土坷垃也就这么支棱着。

土都裂开了,一条路上全是这样的坑洼,这裂纹的土还带着点发霉的绿色,道两边还没干,阴湿的土上长着一层青苔,还有一些干枯了的草茎子。边上的土一片片地呲起来,像龙鳞,还有撕开用过的农药包。

洪玲家的地靠着一个沟。这个沟不宽,里边也没大有水,水上浮着一层绿色的浮萍,还有一堆堆干了的棒子秸秆,靠着道的这边一些杂草,一簇簇的,长得很旺,靠着地的那边的草都是干黄的杆子。

道边停着几辆三轮车,蓝色的车身,斗子里铺着蓝的发白的加厚的篷布,装着两个人高的蓝桶,桶里放着发旧的橘黄色的管子,这根管子连着打药的喷头。喷头杆子很细,喷头打出来的药呈雾状,覆盖范围广。有些人家还用老式的方法打药,背着喷雾器,右手拿着喷头杆子,左手摇着喷雾器下边的摇杆。斗子里还有一台发电机子,一打药,它就嗡嗡地响。

西埃子这边几乎都是大棚。地里隔一段距离埋上一根一扎长的石头柱子,地两边也是,顶上和周边再用粗竹竿和石头柱子绑起来,透明的篷布罩到粗竹竿上,用铁丝再固定一下,底下用土埋起来。

大棚也得留个门,用竹竿支一个“田”字,围上篷布,一边固定住,另一边开着。枣树地和道之间还有条小沟,没有水,但有一大步的距离,为了方便三轮车打药开到地里,人们就用石头柱子嵌到两边土里,形成一座石头桥有些人家用土填起一块沟,照常在这上面过去。大棚也不是一直罩着,有时候会把两边的篷布掀起一半来,用铁丝勾住。

洪玲站在地头上,看着枣树地,感觉天就是这么大,她就是站在天底下。没有同事,没有老板,不用写字,没有迟到,她没有懒,她干活很麻利,她也是能干一把的好手,这些枣树就能证明。

枣树地上有好些草,苦苣菜、马扎菜、荠菜还有蒲公英,多倒不是很多,这里两颗,那里一片。洪玲看见这些,撇撇嘴,“地让你们种都不会种,草都不拔,白瞎了地。”

洪玲紧紧帽子,戴上口罩,下地拔草,拔一棵就骂一句,碰见根子大的,拔不动,她就拿着镰刀剜。拔完一块,把草敛敛,堆成一摞,往地头上搬,拔差不多了,借了旁边地里的三轮车,一摞一摞地搬上,拉到垃圾沟倒掉。

建强干了一个月,收入还不错,一下子能还两个月的房贷。洪玲高兴地拍手,笑完了开始流泪,抽嗒嗒的,“要是在城里该多好,雨航也能上个好学。”

“别寻思了,你身体好就行,咱也不求那么多。”建强宽慰道,但脸上满是担忧。

建强平常不在家,这几亩地全是洪玲自己照看。枣树掐完了芽子,洪玲这才叫真正好了。全村里就数她勤快,是头一户芽子全掐完的。洪玲手指甲里被染的发绿,一天下来,指肚上肉被浸成了绿色,指甲更是绿发黑。

家里又养了鸡,天井里被弄得乱七八糟,鸡屎连墙根底下都有,盆子里的鸡食也被鸡踩在脚上,一点一点粘在地上。

还养了一条狗,早上鸡打鸣吵得很,惹得狗也汪汪叫洪玲每天这个点起来,笑呵呵地踢一下狗再骂两句,抬手吓一吓鸡再骂两句,走到伙房里开始烧水。

洪玲家的伙房有两个,一个在西屋,砌了灶火台另一个在南屋的东头,也有灶火台,连着炕,冬天冷,烧这个,把炕烧热热的,夏天烧西屋的灶火。

她用大锅柴火烧水,省点电钱。每天都这样,烧一锅就能用够一天。烧了水,就开始做早饭。大多数时间馇粘粥,熥馍馍,没有就着吃的,可能还会炒个菜。雨航不愿吃了,就会下回面条,卧个鸡蛋,切点火腿。

洪玲她娘过生日,雨航和他表弟刚中考完,小孩大人都去了。洪玲胖了,不再是干巴的瘦,脸上有肉了,腮上的肉明显,和颧骨一样高,眉毛像是又纹了一次,耳朵上戴着金的耳坠。许是上岁数了,年轻时的小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眼睛更向里凹了。

建强在伙房里做饭,洪玲给他打下手。雨航迟迟不见人,说是晚点到,和朋友去玩了。

“洪玲啊,这是真好了,气色好很多了。”

“可不是,建强这真能挣钱了,日子好过多了。”

洪玲她娘听了还是撇撇嘴,“光挣钱啥用,一个雨航够她受的。学习不中用,没学上,这是打算让雨航去上职业学院。”

洪玲搬马扎过来听见说雨航,叹了口气,摆摆手,“快别说他了,咱知道以后咋办啊?”她的话充满无奈与嫌弃,眉头皱了起来,但脸上还是一副笑模样,好像怎么样都行的样子

“这真是,哎?恁小考了多少分,上哪个高中?”一个叫不上名的亲戚问洪玲她表嫂

“考了六百,报了市一中。你孩子呢?”

“哎呦,考得这么多,我家那个上县二中。人家那个生物地理怎么折合分数的,到最后还加上体育分我看着?”

孩子刚中考完的家长在讨论孩子成绩,洪玲倒是很认真地坐着听,也不搭话,不知道她懂不懂,一个讲完她就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她听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转头硬是跟旁边的人搭话,重新开启一个新的话题,“哎,今年枣树还行哈?”旁边的人从孩子的话题中出来,扭头跟洪玲聊枣树。

“是哈,得打药,我今年打了两遍,你得打那个绿皮包装的,红皮的不中用。”洪玲说到冬枣,一会儿皱皱眉头,啧啧叹气,说人家不能这么干,一会儿咧着嘴笑,眉毛上挑,瞪大眼睛,点点头

 

 

过了好久,听说洪玲怀孕了。之前农村里头一个孩子是男孩,就不能要二胎了,现在三胎政策开放,洪玲要了二胎。

所有亲戚都不想让洪玲要孩子。在家干农活,又得管孩子,还有房贷没还,怕她再累着。

洪玲就是不听,说人家老二家有俩儿,咱家为啥不能有俩孩子。跟老二家掰扯了这些年,她什么都不服输。

老二轩轩跟雨航差十五岁,俩人长得很像。轩轩也是单眼皮,眼睛不大,他一只耳朵支棱着,一只往后撅,耳骨很明显,鼻子趴着,眉毛很浅,头发剃得很短,额头前留着几根头发。穿着雨航小时候的衣服,活脱脱一个小雨航。洪玲她娘经常拿着雨航小时候的照片和轩轩比较,“和雨航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洪玲对面邻居家的屋塌了。这一户家原来是有门楼子的,门往里凹进去半米,砖头墙也是往里凹,门是黑褐色的,还留着福字底下的白纸,门框上也有办白事的长方形的白纸,上边门楣上还挂着“郭家坪89”的蓝色牌子,旁边是“争创十星文明户”的白色铁牌子。

门楼子塌了,木门被砖头压到底下,挂着牌子的门楣成了两截,门顶上挂着的灯泡碎成了片。

西屋也塌了,顶子掉了下来,前边的墙还剩下斜着的一半,上边还有点土墙,下边的砖头越往下越规整,墙根底下也有一堆断砖头。窗子那边的墙还没塌,窗子的玻璃都碎了,通红的窗框还在,也没有挂上灰,像是新的一样,孤零零地在断墙残垣中诡异又显眼。

院里的杂草都赶上人高了,只有很高的那几棵草还冒着绿,其他的都枯黄了,有些还泛白。院墙都没了,只剩下几块砖。院里也像是铺了砖,但上面有一层很厚的土,这土看着不硬,像是沙土。前面的树只有粗壮的树干,和顶上几根粗的枝子。

住的南屋还没塌,外边一层光滑的土墙皮掉了许多,露出麦秸和土掺和起来的坑坑洼洼的墙面。木头门锁着,底下发白,门框和墙之间裂了缝隙,门上的玻璃黑乎乎,也看不清屋里的样子。西边的窗户有一扇还是开着的,另一扇蓝色的纱网还坚挺地挂着。窗户被草遮着,上头的窗檐兜着墙上掉下来的土坷垃。

当时屋塌了,还是建强帮着拾掇的。他打算跟这户人家说说,把两台收割机停到这个院子里,好让自己家的天井宽快些。

洪玲戴上手套和口罩,在这个院子里拔草。草很好拔,许是人家之前打了灭草剂,这些草都没劲了,一扽就出来了。不一会就拔了一堆,洪玲把这些干草堆成一堆,抱到三轮车上,拉到村东头,倒进垃圾箱里。

东边院子里没了收割机,一片亮堂。洪玲看着空旷的天井,跟建强商量要不要盖两间屋,空着也是空着,再说雨航也大了,要是结婚,家里也好看些。

她现在住的南屋有三间,最西边是外间屋,放了一张单人床,原来雨航住的床,再就是一张茶几和沙发。往里是里间屋,摆了一张双人床还放了电视和沙发。再往东是伙房,砌了灶火,这边只有一个门,没有窗户,又因为烧火,熏得墙上黑漆漆的,整个屋都阴沉沉的。

至于新房子盖成什么样,洪玲串了好几户邻居。外边留两扇推拉门,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门口都砌上台阶,进去先是厦檐,从西通到东,西门进去是大客厅,右手边是个卧室,砌个炕,这间屋后头是伙房。客厅往西走,又是一个客厅,这个相当于走廊,贴墙放几个柜子,再往西走,是一间卧室,这边放张床,这间屋就通着西门了。

门楼子的瓷砖选的暗红色的,大门是大红色的铁门,上边有两个狮子门栓,狮子嘴里含着铁圈。大门是两大扇,从中间往里开,左边门上还有个小门。门楣也贴了瓷砖,连起来是“家和万事兴”。走过门楼子就是对着门的影壁墙,洪玲选了一副花红柳绿的风景画。

门前一步宽的地上用水泥泥平整了,是一个梯形。阳沟在门左边,出口往外也用水泥泥了,板正又干净。天井也用水泥泥平整了,整个院子焕然一新。

洪玲她舅生日在暑假,她带着轩轩去了去的还有雨航他表弟,他本科毕业,正好赶上。

洪玲戴着金耳坠、金戒指,抹了口红,显得脸白,气色也好,但还是很瘦。建强倒胖了,肚子都挺出来了。

洪玲见她表侄子很激动,拉着轩轩过来,让他叫哥哥,“这是哥哥,学习可好了,考上研究生了,咱不求研究生,你考个本科就行。”

说起孩子,大人忙招呼小孩们吃蛋糕,“吃吧,吃蛋糕去吧,小孩都馋坏了。”

洪玲站起来,拉着轩轩的手,去切蛋糕了。放蛋糕的桌子边围着好几个小孩,洪玲下刀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吃饭的那边没人在意,就把几块芒果草莓扒拉到一边,把这块水果多的蛋糕切下来,给了轩轩。

“哎,再给你切一个,先切这么一块,一会再来要啊。”洪玲右手拿着刀,左手把这小块蛋糕递给另一个小孩,抬手再拿蛋糕纸盘的时候,看到空的蛋糕托上有一大块奶油,她擓起来吃了,还问轩轩:“哎呀,舅舅买的这蛋糕真好吃啊,是吧,轩轩,一会儿多吃点。”

每个小孩都有蛋糕后,她又给饭桌上的亲戚们切,好几个人都不吃,她把一大块拿给建强“俺哥哥买的这蛋糕老好吃了,你吃一块。”建强摆手,烦气地说:“我不愿吃这东西,怪甜。”

“你吃一块,可好吃了,你看俺哥哥咋吃啊,”洪玲凑近建强,把蛋糕往他手里塞,靠到他耳边,“你快尝尝,说是这个蛋糕可贵,一会儿都叫人吃了。”

洪玲看轩轩吃了蛋糕,把他拉到饭桌上,给他夹虾和肉吃。剥好一个虾,就往轩轩嘴里送,“还吃什么,妈给你夹,”洪玲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填到他嘴里,“吃鱼聪明啊,你那个学习好的哥哥就好吃鱼,俺轩轩以后也聪明!

轩轩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从椅子上磨蹭,这就要下去。洪玲一把薅住他,“再吃点,这么好的菜,多吃点,”她说着又夹了片驴肉送到轩轩嘴上,“你看这个小哥哥吃这么多,俺轩轩也能吃,是吧!”

轩轩摇摇头,看着眼前的肉,使劲抿着嘴,身子往后仰,腿往地下伸,俩手抓着椅子背,这就要走。

“好好,不吃了,玩去吧,你要是想吃蛋糕,自己用叉子挖着吃就行。”洪玲妥协了,松开手,让轩轩去玩了。

轩轩不吃,洪玲吃了几口肉就去找他了。轩轩和几个小孩在沙发那边玩手机。洪玲把轩轩叫到放蛋糕的桌子边,凑到他脸边,“还吃蛋糕吗?妈再给你切块。”轩轩身体向后扯,说不吃了。

她又问那几个小孩,孩子们玩手机都不动弹,摇摇头。孩子们不吃,洪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吃似的。她用叉子叉了块草莓,递到轩轩嘴边,“吃块草莓,你不是从集上光跟我要吗?”轩轩吃了就跑去玩了,洪玲没拽住他。

洪玲吃了几口蛋糕,抬着眼往餐桌那边看看,皱着眉头,无奈又为难,手里拿着叉子,接着又挖了一大,嘴里嘟囔着:“这孩子们也不吃,不都糟蹋了。”

她又叉了块芒果,追到轩轩身边,喂到他嘴里。轩轩玩手机玩得认真,也没和洪玲挣扎,张嘴吃了。

洪玲笑着点点头,问轩轩:“甜不甜?好不好吃?”轩轩盯着手机,胡乱点了点头。

菜还剩下很多,洪玲找服务员拿了很多塑料袋。有碟子驴肉,配了一小碗蒜泥,洪玲连蒜带碗直接放在袋子里。有份菜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了些菜汤,洪玲也倒进袋子里,还跟旁人说:“这个菜老好吃了,这汤下碗面条就着吃。”

一大桌子菜打包了十几袋,摆到桌子上,洪玲她舅让大家分分,大家有不愿意要剩菜的,有不好意思的,就一人拿了一袋,还剩下一堆。

洪玲都走到门上了,看着桌子上一大堆,拽着包小步跑过去,一把把桌子上的袋子提在手里“哎,你们都不要,俺要。”

她走到最后,扫视了一圈,看见门后边放茶壶的桌子上还有两包茶叶,她慢慢挪过去,“今天麻烦你们了啊,”她一边跟服务员说话,一边背过身,手往后伸,把两包茶叶握在手心里,“忙着啊,走了啊!”她大声说着,大步离开了。

 

 

雨航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是他订婚的照片。

女孩胖胖的,眼睛很大,个子不算高,穿着一件裙摆特别大的粉色缎面裙子,依偎在雨航身边,笑得很甜

雨航的丈人很瘦,看上去比洪玲还瘦。他也是农民,太阳晒地油黑的脸也没有因为他在城里住了几年而变浅。他脸很长,眉毛又黑又宽,板寸的头发很黑,眼睛又小,牙很大,照片上他笑起来,滑稽又憨厚。

雨航丈母娘是短头发,方脸,腮上的肉像馒头一样,在脸上凸出来。耳朵上戴着金耳坠,手指头上的金戒指箍地肉发红,显得手指头更胖了。

洪玲也是金银都来。戴了一对银耳坠,手上戴了金镯子。穿了一件银色丝绸高领上衣,虽然脸上抹了粉,但还是显得很黑。她的刘海梳上去了,露出宽大的额头,有一些显老。

女方去的是她的大伯一家。雨航这边去的是他舅舅一家。都坐在一张桌子上,照片上的人都抬手向着镜头打招呼,咧着嘴假笑。雨航看上去笑得也很勉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镜头。只有女孩子比了个“耶”,笑得很开心。

十月中旬,洪玲特意去了她舅那里一趟,她舅说:“雨航要结婚了,当婆婆了

十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一,雨航他表弟在上课,刚在笔记本上写下“自由主义文学”,雨航就给他发了结婚视频。

婚礼是在郭家坪办的,道口上摆着充气的半圆红门,最上面是“WEDDING”的英文字母,字母下面贴着一张红纸“新郎 郭雨航 新娘 ”。胡同里铺上了红地毯,红地毯不是新的,上面有几块油渍,还有一些黑乎乎的脚印。胡同一道邻居家的院墙上贴着红横幅,上面的话粗俗不堪。

洪玲家的大门两边贴着对联,“佳偶天成结连理 姻缘地和伴同行”,横批是“天作之合”。

新郎新娘穿着秀禾服站在大门前。新娘头上戴了很多长长的步摇,一扭头就叠在了一块。她看上去更胖了,秀禾衣服又紧又短,手里的花一直放在肚子前。

他俩身后跟着俩伴郎,穿着暗红色的马褂。后面跟着雨航家的亲戚,洪玲穿了一身红色的旗袍,外边裹了一件暗红色的大衣,胸前挂着“母亲”的花,脚上穿了一双高帮的黑色皮靴。

建强穿了一身西装,裤子看上去不太合身,脚边叠着一截,里边是一件暗红色条纹衬衫,胸前左边戴了一朵“父亲”的花。他脸上的笑一直没停过,手里一直拿着一摞红包。

新郎新娘进门了。大门前两边摆着两盆很高的粉红色的花,门里摆着一个心形的满是花的拱门,不过这些花紫的红的黄的都有,底下还挂着紫色的纱布,和红毯、红秀禾在一个镜头里倒不是很搭。院子里还架着一口锅,锅盖亮得反光,应该是熬的大锅汤,给来帮忙的邻居亲戚们做的饭。

门楼子里的墙上挂了许多祝福的横幅,影壁墙上也挂了一圈花,中间贴了一张巨大的囍字。空中挂着一些红灯笼和红风车。院子里也摆了几个满是花的心形拱门,新屋墙上贴着一面充气的囍墙,前边摆着方桌和椅子,方桌上铺着红布,上面摆着苹果、饼干、饺子,两边还放着两瓶酒和酒杯。

院里全是看热闹的亲戚朋友左右邻居,有拽着孩子的,有拿着摄像机的,也有一些忙着拿炮拿鞭在院里奔走的朋友,人声鼎沸,目光全部聚焦在新人身上。

新人冲着方桌站好,就开始行礼了。先是雨航的爷爷奶奶坐着,新人行礼,接着是建强洪玲,最后是夫妻对拜。

过了天又雨航新消息,他媳妇十二月底就要生孩子了,怪不得亲家见面、订婚、结婚都这么匆促又紧凑。洪玲的小儿子才七八岁,就要有孙子了,一个还没抚养大,又接上一个。儿媳妇快生的时候,洪玲已经城里了。

雨航的媳妇陪嫁了一套城里的房,小高层,靠着医院,现在两人住在这套房里。洪玲原来买在跟她表哥同一小区的那套房已经不出租了,重新装修。

雨航平常不在家,他一般上一周的班,就休息十来天。洪玲雨航的丈母娘在楼上照顾怀孕的儿媳妇。轩轩还在家里上学,洪玲不能带着他去城里。

洪玲有孙子了。她是这几个哥哥姐姐里最小的一个,结果最早娶了儿媳妇,最早有孙子。

寒假放假回家,这几个兄弟姐妹来看他们舅舅,不免说到洪玲洪玲现在带着轩轩在雨航那,每天看孙子,给雨航他俩做饭。说是今年不回来过年了,一家人在城里过。

“你说洪玲啊,小的没累完,现在又得看更小的。”

“这真是没头了,我听她说小孩晚上跟着她,人雨航家一点儿不管?”

“是啊,人儿媳妇说等着孩子大点就扔给洪玲,以后不管孩子,说是意外怀孕,你看吧,又是一个小雨航!”

“应该不能,也就是孩子上学前养在家里,等该上学了,就接到城里了。”

“洪玲看了大的看小的,得多么累啊前两天送年,洪玲不得家来吗,在家待了还不到两天,雨航就打电话,叫她回去洗尿布。

“洪玲,干活的好手啊!”

“是啊,我前两天去看小孩,在厨房里偷偷问她,累哭了吗,她说还行呢!”洪玲的亲哥哥这么说。

“小轩轩跟着,一个劲儿地跟那个小的当小叔。洪玲看着孩子,轩轩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叫不动,人家玩累了就睡觉,俩孩子夜里都跟着洪玲。”

一说到洪玲,这些姑姑和嬢嬢就叹着气龇牙咧嘴,替洪玲累得慌,同时又拍手笑,“人家洪玲有孙子了!”一时间不知道她们是为洪玲高兴还是忧愁。

洪玲她舅还笑着问:“人家洪玲在城里也能待住了,也不要家来了,就是得逼她啊!”洪玲她嫂子拍着手哈哈笑:“人家去城里是看孙子,待不住也得待啊!”

后来洪玲她表嫂也去看了小孩,听她说,洪玲整天抱着小孩,不抱孩子就洗尿布,一三顿都是洪玲做。那天去的时候,雨航的丈母娘在,洪玲就轻快一点儿。她还是很瘦,脸上的笑倒是多了。

轩轩假期过完,该回去上学了,说是死活不愿走,洪玲花哄着说过几天就带着小侄子回去,这才不情不愿抽抽搭搭地回去。回去就跟着他爷爷奶奶,建强在外边跑车,顾不上孩子。

她表嫂洪玲“今年麦收还动收割机吗?你在这哄孩子。”

洪玲毫不犹豫地说“得干啊,等那时候孩子四五个月了,也老帮了,要是儿媳妇让我带我就带家去,要是不让我带,这不是还有孩子姥姥,实在不行请个月嫂,反正麦收肯定得家去。”

她表嫂很佩服洪玲给洪玲竖大拇指,说:“你真是个能人啊,不怕苦不怕累的,要是上过学,指不定是一个人才!

确实,当年洪玲城,就是被没文化困住了,才不得已回家。现在又被孙子栓住,再一次回到了城里,还以为她得一直在城里看孩子,结果还是待不住要回家。

又一年麦收,洪玲非要带孩子家去。她早两天回来的,为了小孩回家,她把家里打扫了个遍。天井里泼了水,用扫帚扫了一遍,被子全晒了一遍,怕狗吓着小孩,就把狗撵到她婆婆家了,又重新在西边墙根下垒了个鸡窝,又围上栅栏,屋里的炉子也撤了。家里结婚挂着的囍字还有装饰品都还没摘,上面被太阳晒得都发白了,也看不出喜庆。

建强特地开车接的。小孩的东西大包小裹的,塞了满满一车。雨航和雨航家也都跟着回来的。

只要轩轩不上学,他就带着小孩玩。小孩穿着洪玲做的开档裤,裤腿上还带着一块干的褐色污渍他蹲下玩土,屁股上的棉裤盖不住,露出通红的屁股蛋,头上戴着棉帽子,腮蛋子被冻皴了,密密的红点看上去很糙。

建强开着收割机去收麦子,洪玲带着俩孩子麦子地里还是一身旧衣服,戴着帽子,包着包头,戴着手套。俩孩子也戴着帽子。洪玲骑着三轮车,带着俩孩子。三轮车后斗子里铺了一层褥子,外边又铺了一层宽单子,放了一个枕头和一个小被子。孩子玩累了就在车斗子里歇着。

收割机轰隆隆地响,建强脸上的汗成滴流下,洪玲骂骂咧咧地扒拉着轮子里卡住的麦秸,大孩子在前面倒着跑,小孩子咧着嘴踉踉跄跄地往前追,俩孩子腿上沾着麦秸和麦穗,嘻嘻哈哈的声音被收割机的声音盖住,只能看见俩小孩脸上的笑。

 

 

李增雨

甘肃省兰州市安宁区西北师范大学云亭校区

西北师范大学

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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