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每当找不到玩伴的时候,我就会蹭到母亲身边说:“我去那院里了。”母亲无论多忙,总会头也不抬地应一声“去吧”。因为她知道,“那院里”是爷爷家,是我的乐园。
那时三叔还没成家,四姑五姑也待字闺中,一家人挺热闹。我一踏进那院里,眼睛就不自觉地瞟向爷爷的耳屋,心里揣着小小的期待。果然没过多久,爷爷悄悄把我拉进耳屋,变戏法似的从纸包里摸出掏出一块圆圆的酥饼、一颗亮晶晶的冰糖,或是一小块酸爽的酸面,压低声音说:“快吃,别让姑姑看着,也别让小红瞧见。”小红是我的妹妹。我一边点头一边狼吞虎咽,酥饼的油香、冰糖的清甜在嘴里化开,心里却记着母亲的话——那是大姑二姑们孝敬爷爷的,让我别贪吃。等把最后一点残渣都舔干净,我才蹦蹦跳跳地跑到院子里消食。
姑姑们都是成年人,自然不会跟我这个小屁孩瞎闹,我便自己找乐子。最爱在地上画“拉拉迷”:先画个十字,再从四个方向描出四条抛物线连起来,外围再绕着画八条弧线,一笔一划描得认真。画完了,就学着大人吃面的样子,吧唧着嘴“吸溜”几声,最后用手掌一擦,表示吃完一碗。接着换个地方再画,乐此不疲。
画腻了就去爬树。院子里长着三棵枣树,北屋门口的两棵是老树,树干又粗又弯,像三爷驼了的脊背;西边那棵是小树,细溜溜的直挺挺向上长,却格外扎手。我两手搂住小树的树干,刚一使劲,干裂的树皮就硌得手心生疼,可越是这样越不肯放弃。我试着用双腿交叉缠住树干,身子却不听话地往下滑,只好把脸贴得离树皮近一些,不敢完全挨着——怕粗糙的树皮划破脸蛋,只凭着双手死死往上攀,爬个两三下就能碰到分叉的枝桠,抓住树枝就不敢再往上了,上面有刺儿,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溜下来。转而奔向老树,它的树干太粗,我双臂环抱都抱不过来,可弯曲的树干让分枝离地面很近,我使劲一蹦就能抓住一根粗枝,像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却始终不敢坐上去,总怕一不留神摔下来。老树和小树之间拴着一根晾衣绳,我跳起来刚好能碰到绳头,就一遍遍蹦跳着够绳子,直到腿脚发软才停下。玩够了,就跑到耳屋跟爷爷说一声:“我走啦”。爷爷总会挽留:“吃了饭再走吧?” 我摇摇头:“不了,娘该做好饭等我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回自家院。
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爷爷家喂着几只鸡,其中一只大公鸡像是跟我有仇似的,只要我一进院,它就扑棱着翅膀追过来啄我,那架势凶得很。我吓得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地跑出那院里,别提多狼狈了。后来再去,我总要先扒着门缝瞅一瞅,要是大公鸡在鸡圈里,就放心大胆地进去;要是它在院子里撒欢,就悄悄溜走,十天半月不敢再去。爷爷想我了,就会让小姑来传话:“公鸡圈起来了,快去那院里玩吧。” 我才敢又迈着小碎步往那院里跑。
最热闹的日子,要数过会、过年,或是爷爷过生日、奶奶过周年的时候。那天,亲戚们都会来,我的小表弟们也会跟着姑姑们过来。我早早地就守在那院里门口,盼着他们的身影。大公鸡也会被乖乖关进圈里,不会再追着人啄。等表弟们一到,我们就像撒欢的小马驹,在院子里疯跑,跑到大街上追逐打闹,叽叽喳喳地讲着村里的新鲜事、学校里的趣事,还有看过的电影和小画书。我们还会凑在一起打扑克,玩 “争上游”——有的村规矩是3最大,有的村却是3最小;有的兴五连牌,有的兴四连牌,每次都要先争论半天规则。我还会给他们讲刚听过的评书,《赵匡胤演义》里的英雄好汉,《隋唐演义》里的精彩情节,听得表弟们眼睛发亮。偶尔也会闹别扭,一句话不合就扭打在一起,或是跑着跑着摔一跤,坐在地上哭鼻子。大人们听见了,就会过来哄一哄,顺带教训我这个“孩子王”:“你是哥哥,得看着弟弟妹妹们,谁不听话,吃饭就只让喝菜汤,不许吃肉!” 我红着脸点头认错,没过一会儿,大家又勾肩搭背地玩到了一起。那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刚吃过午饭,表弟们就要跟着大人们回去了,我们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心里盼着下一次相聚早点到来。
过年的时候,我和姐姐、妹妹去那院里给爷爷拜年。爷爷坐在炕头上,笑着给我们发红包:“剑平磕头了,给一块钱!小君、小红没磕头,一人五毛。” 小姑在旁边打趣:“爹,您可真偏心。”爷爷听了,只是呵呵地笑。那时候村里的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拜年不兴磕头,我因为磕了头多得了五毛钱,拿着那一块钱,心里甜得像吃了蜜。回家后,我就把钱交给母亲存着,说是开学要交学费。爷爷还会悄悄塞给我一挂小红鞭,一百头的,红通通的炮仗看着就喜庆。我和妹妹蹲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拆下几个炮,生怕弄断了炮捻儿。妹妹拿着香,我把炮放在地上,把炮捻儿抻直打个弯,让点燃的一头朝上。我用香头慢慢凑近炮捻儿,点着了就赶紧往后退两步,妹妹则跑到一边,捂着耳朵偷偷往这边看。只听“咣”的一声响,炮皮被炸得粉碎,地面上留下一小块干净的白印。偶尔也会遇到“哑炮”,可能是炮捻儿受潮,或是火药不足,燃到一半就灭了。我们就小心翼翼地撕开炮皮,把里面的火药倒出来,再放上半截炮捻儿,用香一点,只见白光一闪,没有响声,却也不算浪费 。因为那时候小炮很贵,一挂鞭要分两三天才能放完。有时候觉得不过瘾,我们还会买摔炮、砸炮,最喜欢那种子弹皮做的摔炮:从炮纸上撕下一片红色的炮药,塞进子弹皮的小缝里,抡起来甩向对面的砖墙,“啪”的一声脆响,别提多好玩了。妹妹力气小,摔出去要么不着墙,要么不响,总要我来示范,每次都能摔得清脆响亮。
在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次包了饺子,开锅后盛的第一碗,母亲总会让我送到那院里给爷爷;第二碗则给住在我家的三爷——长辈们总要先吃上第一碗。那院里的叔叔婶婶包了饺子、蒸了包子,也会特意送来一碗,说是给三爷吃的。有时候父亲嫌麻烦,说:“都是一家人,不用送来送去的。”母亲却坚持:“礼多人不怪,长辈们得先尝鲜。”就算后来爷爷去世了,这个规矩也没改,母亲依然会让我给叔叔婶婶送一碗饺子。其实,我们这院儿和那院里,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这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盛着的是剪不断的亲情。
长大了,尤其是上了高中以后,每次放假回家,母亲总会叮嘱我:“去那院里看看你爷爷和叔叔婶婶,报个平安。” 我走进那院里,其实也说不出太多话,只是问一句:“爷爷,您这几天都挺好的吧?”爷爷总会笑着回答:“好着呢,不用挂念。”虽然是形式,母亲却说:“你去了,他们就高兴。你爷爷、叔叔从小疼你,不图你啥,就图你说句话,他们就知足了。”这就是亲情啊,朴素又深沉。爷爷病危的那段日子,有一次叔叔帮爷爷接完大便,把便盆放在地上,转身去给爷爷盖被子。我没多想,端起便盆就往厕所走。叔叔连忙拦住:“不用你,我来就行。”我没说话,径直端着便盆去倒了,又在水管下把便盆涮得干干净净,放回爷爷的床底下。后来,叔叔常常把这件事讲给家里人听,语气里满是欣慰。
如今,我的孩子也由父母从小带大。每次带孩子回老家,一进门我就提醒他们:“快喊爷爷奶奶。”临走的时候,也总要提醒他们跟爷爷奶奶说再见。邻居们见了,都会夸孩子们懂事。我的儿子开心和堂弟的儿子乐乐,也成了像我当年和表弟们一样的铁杆朋友。每次回老家,开心一放下书包就往那院里跑,找乐乐哥哥玩。要是乐乐出去了,他就坐在那院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婶婶总会在他面前摆满各种各样的零食。有时候玩得不想回家,就在那院里吃饭,平时挑食的儿子,在乐乐哥哥的带动下,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时光流转,那院里低矮漏雨的老房子拆了,变成了高大宽敞的新房子,枣树也变成了草莓和菜地儿,院子里的笑声换了一代又一代,可藏在那院里里的亲情与温暖,却像陈年老酒,越酿越香,刻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从未褪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