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组诗）

       《学费》

那时我八岁

姐姐第二次被催学费

晚饭时，父亲低头蹲到院中

点燃一杆旱烟

夜幕瞬间灼了个洞

姐姐一言不发

为我盛上玉米粥

把自己埋首饭桌上

我望着贴满土墙的奖状

仿佛看见她小鸟一样

飞向学校的背影

窗外火星闪亮

直到被咳声猛然熄灭

父亲的双腿好像绑了重物

带进一股烟辣味

“明天卖猪吧”

姐姐长发一甩

荡开凝滞的空气

借助煤油灯跳跃的光

我发现———

一场涨潮的雨，落进

父亲的眼窝

《忆父亲》

清晨寒气袭人

父亲执意登上木凳

上身努力前倾，屏息

把大红春联贴上门楣

反复抚平每道褶皱

完全不像干惯粗活的人

他颤巍巍双脚落地，用力揉搓双手

年关雪覆盖旧日子

也堆积在他头顶

脊背日渐形如鞍鞯———

我曾骑在上面

驰骋梦中大平原

一匹俯首的马，如今再也

无力任我快马加鞭

父亲蓦然转身，踮起脚尖

眺望进村的山路

直到群山模糊双眼

他低身抱起木柴

不断烧旺炉火

生怕冷了谁人的心

———十八岁的我，固然知晓

那天是远嫁东北的大姐

回到娘家的日子

《手》

那年正月的夜晚

白炽灯倾泻着霜色

父亲的手，依然萎缩

病床前所有人绷紧心弦

父亲用尽力气呼吸

我握住他的双手，如同

握着一捧枯叶

正是这一双手，曾经

将十吨水泥，一袋接一袋

搬到三百米远工地

烈日爆炒蝉鸣

途中无凉荫可歇

汗雨，如同身体煮沸的盐水

同样是这一双手，当我

唯一一次逃学，瞬间变成

空中悬停的巴掌

热泪，涌出他的眼角

滚落我心底

似惊雷，炸响

而这一双手，将离我们远去

我唯有最后抚摸，所有的

高山低谷、阳光风雨，以及

脉搏里永不止息的叮咛

《迟来的新房》

当年过七旬，父亲只能用

大把药片调理日子

并习惯把自己种进梦中

一次次借余晖，凝视

邻家红砖大瓦房

伫立，像一颗静止的钉子

唯影子在蜷缩的老宅，徒劳生长

直到，父亲躺进病历

如即将坍塌的房屋

他翕动嘴唇，声音沉入疼痛的深渊

腊月的阳光，穿不透

他的一眸云雾

我们，忍住胸口的针刺

筹备用上等木料

建造一个高档棺椁

始终昏睡的父亲

眼角慢慢涌出泪水

我们请最好木工师傅

精工细做，最后进入漆彩环节

父亲像感应到了整个过程——

第一层漆落下，他的手指动了动

第二层漆覆上，他的嘴角微扬

第三层漆凝固，一束光解开他眉头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