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河的晨雾总带着股河泥味,像张浸了水的棉絮,把两岸的芦苇荡裹得严严实实。老谭蹲在自家石阶上抽烟,烟杆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那道被船桨划开的旧疤。河面上漂来个东西,起初以为是片烂菜叶,直到那东西撞在码头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爹,你看那是啥?”儿子狗剩举着木瓢从屋里跑出来,瓢沿还挂着没甩净的面汤。
老谭眯起眼,烟杆在鞋底磕了磕。那东西裹着层水草,露出的部分泛着暗黄,像块被水泡透的铜疙瘩。他脱了布鞋踩进浅滩,冰凉的河水顺着裤管往上爬,冻得膝盖骨头缝里直发麻。手指触到那东西时,老谭心里“咯噔”一下——不是石头的糙,也不是木头的软,是种带着凉意的滑,像摸到了冬眠的蛇。
“是个铜玩意儿。”老谭把那东西托在手心,水草从指缝里往下掉。狗剩凑过来,用指甲刮了刮上面的绿锈,竟露出点金灿灿的光。
“是金子?”狗剩的声音发颤,眼睛瞪得像河里的圆鲫。
老谭没说话,把铜疙瘩揣进怀里。怀里的汗衫被河底的淤泥浸得发潮,那东西贴着肚皮,凉得像块冰。他抬头望了望对岸的山,晨雾正从山坳里往外涌,把半山腰的土地庙遮得只剩个模糊的顶。池河人都知道,那庙里供着河神,谁要是在河里捞着值钱东西,得先去庙里烧三炷香,不然会被河神收了去。
“爹,咱不告诉别人?”狗剩拽着他的裤腿,声音压得低低的。
老谭往四周看了看,码头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鸭子在水面上划着圈。他把烟杆重新塞回嘴里,含糊地应了声:“先回家。”
二
灶房的油灯昏昏沉沉,老谭把那东西泡在装着草木灰的瓦盆里。铜疙瘩渐渐显露出形状——是只蚕,蜷着身子,节肢上还能看出錾刻的纹路,只是鎏金大多已经剥落,像褪了色的年画。
“这叫镏金铜蚕。”隔壁的王先生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画了个蚕的模样,“前几年县文化馆来人讲过,说是汉朝的物件,跟丝绸之路沾着边呢。”
谭的烟杆停在嘴边。他知道丝绸之路,镇上杂货铺的李掌柜总说,他爷爷年轻时跟着驼队走西口,见过波斯商人用宝石换丝绸。可池河这地方,除了河就是山,连像样的桑树都没几棵,怎么会有汉朝的铜蚕?
“说不定是上游冲下来的。”王先生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池河通着汉江,汉江连着长安,多少老物件顺着水走,说不清的。”
这话让老谭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年汛期,上游冲下来具棺材,棺材板上镶着铜钉,被下游的张木匠捞去,没过半年,张木匠就病死了。池河人都说,那是死人的东西,带晦气。
“那这蚕……”谭的手指在瓦盆沿上敲着,心里七上八下。
“是好东西。”王先生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你看这做工,蚕嘴里还衔着丝呢,是吉祥物件。”
狗剩趴在桌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瓦盆里的铜蚕。他刚从学堂回来,先生教了“丝绸之路”四个字,说古人用丝绸换来了葡萄和苜蓿。他摸了摸铜蚕的尾巴,忽然说:“爹,这蚕要是活过来,能吐出金丝不?”
谭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别瞎想。”可他自己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蚕的眼睛是两个 瘦瘦的凹点,像是正望着他,又像是望着窗外的河。
三
铜蚕的事还是传了出去。第三天清晨,码头突然来了辆吉普车,车头上的红五星在太阳底下晃眼。下来两个穿中山装的人,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举着本子,问谁在河里捞着了古物。
老谭蹲在码头上补渔网,装作没听见。狗剩躲在他身后,手指绞着衣角。前一天晚上,王先生偷偷来家里,说这铜蚕可能是国宝,要是上交,政府会给奖励。
“老谭是吧?”戴眼镜的走到他面前,声音温和,“我们是县文管所的,听说你捞着个铜蚕?”
老谭的网梭子停在半空,网眼的绳结勒得手指生疼。他抬头看了看对岸的山,土地庙的顶在绿树里若隐若现。上个月他去庙里烧香,许愿让狗剩能考上县里的中学。
“在、在家里。”老谭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文管所的人跟着他回家,瓦盆里的铜蚕已经被洗干净了,鎏金的地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戴眼镜的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对着光看了半天,突然说:“这是汉代的镏金铜蚕,太珍贵了!”另一个人赶紧从包里掏出红布,把铜蚕裹起来,放进一个铺着棉絮的木盒里。戴眼镜的从口袋里掏出张纸,说要登记信息,还问老谭想要什么奖励。
“能、能让娃去县里上学不?”老谭的声音有点抖。狗剩在里屋听见了,猛地掀开布帘跑出来,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戴眼镜的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得看学校的规定,但我们可以帮你反映。另外,政府会给你一笔奖金,表彰你保护文物。”
老谭看着木盒被放进包里,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渔网破了个大洞。那铜蚕在他怀里捂了两天,好像已经有了温度。
四
狗剩最终还是去了县里上学,虽然不是靠文管所的关系,是他自己考上的。老谭送他去报到那天,特意绕到文管所门口,想再看看那只铜蚕,却被门卫拦住了。
“文物要送去省里鉴定。”门卫说,“说不定以后会放在博物馆里展览。”
老谭回到池河,照旧每天在码头摆渡。池河的水还是那么清,能看见河底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只是他总觉得,河水里少了点什么。
秋天的时候,文管所寄来一张奖状,还有五十块钱。老谭把奖状贴在堂屋的墙上,就在毛主席画像的旁边。有人来家里串门,看到奖状就问起铜蚕的事,他总是说:“是国家的东西,该还给国家。”
王先生却告诉他,这铜蚕可能跟池河的历史有关。他翻着从县里借来的书,说汉朝的时候,池河两岸种满了桑树,蚕农把丝卖到长安,再由商队带到西域。书里还有张地图,池河像条细线,连在汉江这条粗线上,最后通向遥远的长安。
“原来咱这地方,也在丝绸之路上啊。”老谭咂摸着这句话,心里忽然亮堂起来。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给他讲过,池河以前叫“蚕池河”,因为河里的沙子能养出金色的蚕。那时候他以为是瞎话,现在才知道,或许真有这么回事。
五
几年后,狗剩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历史。他放假回来的时候,带了本厚厚的书,里面有张镏金铜蚕的照片,旁边写着“陕西石泉出土”。
“爹,这铜蚕跟石泉的那只很像。”狗剩指着照片说,“专家说,池河在汉代可能是丝绸运输的水路要道,蚕农把丝织品通过池河运到汉江,再转运到长安。”
老谭凑过去看照片,铜蚕的样子跟他捞上来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照片上的鎏金更完整些。他忽然想起那铜蚕的嘴里,好像真的衔着一缕细丝,以前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工匠特意做的。
“那时候的人,真能把丝卖到那么远的地方?”老栓问。他一辈子没出过池河,想象不出西域是什么样子。
“书上说,有个叫张骞的人,带着丝绸出使西域,还带回了葡萄和核桃。”狗剩翻着书,说:“说不定,咱池河的丝绸,也跟着他走过沙漠呢。”
老谭走到门口,望着池河的水悠悠地流。夕阳把河水染成了金色,像铺满了碎金子。他仿佛看见水面上漂着无数只蚕,有的是雪白的,有的是金黄的,正顺着河水往远处游,游向汉江,游向长安,游向他从来没见过的世界。
六
又过了十年,池河边上修了座博物馆,专门展出跟丝绸之路有关的文物。老栓的那只镏金铜蚕被送了回来,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玻璃罩子下面打着灯,鎏金的地方闪着温润的光。
狗剩成了博物馆的研究员,专门研究池河与丝绸之路的关系。他在一次讲座上说,镏金铜蚕不仅是养蚕缫丝技术的见证,更是池河作为水路枢纽的证明。汉代的时候,这里的丝绸通过池河入汉江,再经陆路运往西域,与驼队运来的香料、宝石交换。
老谭坐在台下,听着儿子讲那些他听不懂的词,心里却暖暖的。他想起自己捞起铜蚕的那天,河水冰凉,晨雾弥漫,像个没醒的梦。现在想来,那不是梦,是祖先在水里埋下的伏笔,等着后人去发现。
讲座结束后,狗剩扶着老谭走到铜蚕的展柜前。玻璃上倒映着父子俩的影子,和两千年前的铜蚕重叠在一起。
“爹,你看这蚕的眼睛,好像在笑呢。”狗剩指着铜蚕的凹点说。
老谭眯起眼,看了半天,忽然点点头:“是在笑呢,笑咱池河的水,还跟以前一样流。”
池河的水确实还在流,从汉代流到现在,带着河泥的味道,带着芦苇的影子,带着无数代人的故事。而那只镏金铜蚕,就像个沉默的信使,把池河的秘密,从两千年前的晨光里,送到了今天的夕阳下。
七
深秋的池河泛着墨绿,芦苇荡白了头,风一吹,像雪一样飘。老谭坐在码头的石阶上,看着儿子带着一群学生在河边考察。狗剩拿着图纸,指着河床的位置,说这里可能是汉代的码头遗址。
“爹,专家说池河底下可能还有更多文物。”狗剩走过来,递给老谭一瓶桑叶茶,说:“说不定能找到丝绸的残片呢。”
老谭揭开盖子,桑叶茶冒起了袅袅青烟,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望着河面上的波纹,忽然想起那只铜蚕刚被捞上来的样子,裹着水草,带着河泥,像个刚从梦里醒来的精灵。
“别总往河底刨。”老谭喝了口茶水,桑叶的甜润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有些东西,在水里比在玻璃柜里好。”
狗剩笑了:“您这思想还挺先进。”
老谭没说话,只是望着对岸的山。土地庙早就翻新过了,红墙在绿树里格外显眼。他去年去烧香,看见供桌上摆着个铜蚕的仿制品,是狗剩特意做的。
“河神也喜欢老物件。”老谭心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杆,烟锅还是热的。池河的水在脚下缓缓地流,带着镏金铜蚕的故事,带着丝绸的气息,一直流下去,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