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霖农韵

绵绵秋雨似是金秋派来的信使，裹挟着清冽的凉意，悄无声息地织就了一张灰蒙蒙的网。它轻轻一拂，便让稻田翻涌起金黄的浪涛；它悠悠一绕，又给连绵山野蒙上了层薄如蝉翼的湿雾。大雁排着略显凌乱的队列，哀鸣着掠过灰蒙的天幕，那声音揉进雨雾里，竟也添了几分秋的寂寥。青草褪去了盛夏的翠色，蔫头耷脑地泛着枯黄；枯黄的树叶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坠地时“啪”的一声轻响，像是秋在低声喟叹。秋风卷着雨丝的凉意钻进衣领，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化不开的惆怅，唯有枝桠间的拐枣不惧这冷雨，沉甸甸缀满枝头，如交错的犬牙般张扬，硬生生在这萧瑟里凿出一抹丰收的亮色，叫人瞧了，心头便漾起几分暖意。

田埂被雨水浸得又软又糯，踩上去能陷进半只脚，却也被冲刷得清亮，连泥土的纹路都清晰可辨。金黄的稻穗被雨压得弯了腰，穗尖挂着的晶莹水珠，似缀在金线上的碎钻，可连日的降雨也让不少谷穗泛了白，饱满的颗粒胀得似要撑破稻壳，透着几分急不可耐的欢喜。山头的雾又黑又重，像厚实的棉絮把小山裹得严严实实，十米外连人影树影都瞧不见，只能听见声音在雾里穿梭——鸡啼清亮、牛哞浑厚、羊咩软糯，混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哗啦”声，偶尔还夹杂着农人的叹息，和朱鹮“嘎嘎”的叫声，那声音粗粝又急促，倒像刚从河里扑棱着翅膀飞起的水鸭子，给这静谧的山野添了几分生气。

雨日里的人总被这湿冷裹得昏昏沉沉，浑身绵软得提不起力气。望着别家院子里猩红的石榴挂在枝头，被雨打得蔫了花瓣，倒忽然想起李清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怅然；再转头看窗外，密雨敲打着窗棂，落叶在墙角堆起薄薄一层，又添了“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愁绪。这愁不是闲愁，是怕雨淋坏了地里的果实与庄稼——白菜苗在雨里泡得烂了根，油菜苗化得只剩细弱的茎，连整齐的葱地都飘着淡淡的霉味。牛躲在牛圈里不肯出来，任放牧人拿着鞭子轻轻抽打，也只是甩甩尾巴纹丝不动；羊在圈前的台阶上蹦来跳去，小蹄子试探着碰了碰湿滑的地面，又立刻缩了回去，活像个怯生生的孩子。唯有养蚕人，背着竹编背篓冒雨往桑林去，竹匾里的蚕正昂着头等着进食，这雨从不可怜辛劳的农人，可农人的坚韧也从不让雨打垮，那“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无奈里，藏着的是对土地的执着与深情。

好不容易等来风清气和的日子，太阳把积攒的暖意全洒了下来，人们立刻抖擞精神忙开了：畜牧的赶着牛羊去坡上吃草，牛铃“叮当”、羊铃“哗啦啦”，在山间谱出灵动的乐章；养蚕的背着背篓往桑林跑，桑叶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是乡村最质朴的芬芳；最要紧的，是抢收田里的稻子。经秋雨浸过的稻秆软得像没了骨头，大片大片地倒在田里，“碰擦、碰擦”的镰刀声立刻在田野里响了起来，没有往日的欢笑，只有刀刃快速起落的“喘气声”，透着几分与时间赛跑的紧迫。田里的泥被雨泡得软烂，脚一踩进去就陷到脚踝，拔出来时还带着一大坨泥，人在田里走，时而像赶趟似的往前冲，时而像在泥里划船般费力，时而又像醉汉般摇摇晃晃，满脸满脚都是泥，那狼狈模样，让人见了忍不住发笑，可这笑声里，满是对土地的亲昵与对收获的期盼。半桶的呼喝声、镰刀的割禾声、偶尔的脚步声混在一起，竟成了田埂上最和谐的旋律，没多久，打谷机的轰隆声也加入进来，像在为这场抢收奏乐。人们的衣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却顾不上擦一把汗，只顾着用力挥舞镰刀，这场收获，活像一场与土地共舞的紧张战斗，每一个动作里，都是对生活的热忱。

院坝虽不宽，却被金黄的稻谷铺得满满当当，像撒了一地的阳光。人们拿着木耙不停翻动稻谷，让每一粒都能晒到太阳；又用扫帚轻轻扫去混在谷粒里的稻絮，风车“呼呼”地转个不停，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像漫天飞舞的黄沙，落在人的头发上、肩膀上，也不在意，只觉得这是丰收的勋章。待最后一粒稻谷收进竹筐，喜悦便从农人的眼角眉梢溢了出来——家家户户都摆起了打谷酒宴席，把老师、朋友和亲人都邀来家里。女人们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得热火朝天，炒出满桌的好菜：喷香的腊肉是自家养的猪，金黄的炸鱼是门前池塘捞的，翠绿的青菜是屋后菜园摘的，再烫上一壶自家酿的甘洌美酒，核桃、花生、板栗、大枣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每一样都是土地的馈赠。众人围坐在一起，举杯划拳，笑声、酒令声撞在屋檐下，又飘向远方，那热闹劲儿，是乡村最动人的烟火气。饭后杯盘狼藉，有人搬来桌子打牌，输了的人笑骂着认罚；有人唱起了欢快的“花姑子”，调子在院子里打着转；连老人唱起哀伤的孝歌，也因这丰收的热闹，引得一片赞扬，这便是乡村的情，浓得化不开。

政府也会趁这农忙又喜庆的时节办打谷节，拔河比赛时，两队人憋红了脸往后拉，绳子中间的红布条来回晃动，围观的人加油声震天；摔跤场上，壮汉们扭在一起，泥土溅起，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最精彩的当属“单位时间打谷量”比拼，参赛的农人握着镰刀飞快地割稻，动作利落得让人眼花缭乱，他们的手臂上暴起青筋，额角渗着汗珠，却笑得格外开怀。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加油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挤在人群里，眼睛瞪得圆圆的，为自己的父辈或叔伯呐喊助威。商家们也趁机在旁边搭起摊子，推销着农具、零食、日用品，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现场人头攒动，满是欢歌笑语，把丰收的喜悦推到了顶点，这是属于乡村的狂欢，质朴又热烈。

待太阳慢慢沉下山头，院子里又响起了风车“呼呼”的转动声，再累也要把白天晒好的稻谷车净杂质，小心翼翼地装进粮仓，那粮仓是一家人的底气。接着又赶紧去喂蚕——竹匾里的蚕宝宝正蠕动着身子，等着新鲜的桑叶。忙完这一切，抬头望去，月亮已升得老高，银辉像流水般洒下来，把地面照得一片皎洁。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浑身的疲惫都涌了上来，这一夜，定能睡得像“死猪”般香甜——毕竟，这是忙碌又踏实的收获日，每一分疲惫里，都裹着丰收的甜，每一次喘息间，都藏着对这片土地、对这乡村生活的深深喜爱。在这雨雾与谷香的交织里，在这辛劳与欢笑的更迭中，我读懂了乡村的温情与坚韧，也愈发爱上了这充满烟火气的农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