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的诗意,不等风来催,便自云端漫下来。先是几缕纤细的银丝,若有似无地飘着,转瞬便织成一张密匝匝的网,斜斜地笼住整个山谷。雨丝细得像绣娘手中的丝线,风一吹就轻轻打颤,又亮得似碎钻串起的帘幕,从铅灰色的天幕垂落——每一滴都裹着微光,落在草叶上便滚成一颗剔透的珍珠,顺着叶脉缓缓滑到叶尖,悬而不落;坠在枝桠间就凝成一粒晶莹的琥珀,连树皮的纹路都清晰映在里面。头顶的云是淡淡的乳白,不像盛夏那般厚重,倒像被雨水洗过似的,白得透亮,白得温柔,将天光滤成一片柔和的纱,轻轻覆在起伏的山坡上。坡上的草正褪去深青,染上新黄,草尖还沾着未干的雨珠,风一吹就簌簌作响;灌木丛里的藤蔓缠缠绕绕,也掺了几分橘红,叶片边缘卷着浅浅的秋意;偶有几缕轻烟从林间升起,是农户家未熄的灶火,混着雨气飘出淡淡的柴香,把山谷的秋意烘得暖融融的。
草丛间还藏着不少细碎的野花,像是被秋雨唤醒的精灵。蓝色的婆婆纳开得最盛,小小的花瓣上沾着雨珠,像撒了一把碎星;黄色的蒲公英带着蓬松的绒球,雨一淋便微微耷拉着,却仍有几朵倔强地昂着头;白色的一年蓬星星点点,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藏在草叶间,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最惹眼的是几株野菊,有的刚冒出嫩黄的花苞,裹着细密的绒毛;有的已经绽放,花瓣层层叠叠,沾着雨珠愈发显得娇嫩,风一吹,淡淡的菊香混着泥土的湿润气息,漫在空气里,格外清爽。这些小花不似园圃里的那般规整,却带着山野的肆意,给黄绿相间的草坡缀上了灵动的色彩,连蝴蝶都忍不住流连——几只灰蝶停在花瓣上,翅膀被雨打湿,却仍轻轻扇动,像是在与花朵低语。
雨脚渐密,淅淅沥沥的声响裹着水汽漫开来,给天地间蒙了一层薄纱。青砖灰瓦的房屋沾了雨,瓦檐垂落的雨帘像串起的碎银,滴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一圈圈涟漪轻轻荡开;路边的老槐树伸着枝桠,每片叶子都吸饱了秋水,亮得能映出人影,连叶脉都透着水润的绿;石板小桥卧在溪上,桥身覆着一层湿润的青苔,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混着溪水的“哗哗”,格外清透。远处的群山愈发巍峨,黛青色的轮廓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山谷像一只敞开的玉漏斗,盛满了这秋日的珍宝——漫山的树木是最艳的底色,枫香树红得似火,叶片边缘还镶着一圈金黄;鸡爪槭黄得流金,风一吹就像撒了一把碎阳光;山樱花还剩几簇粉白,像天边落下的霞,藏在深绿间格外惹眼;而常青的松柏绿得如翡翠,浓得快要滴出汁来,层层叠叠的枝叶裹着群山,活像一床铺开的彩色绸缎。秋雨偏是最巧的画师,用雨丝作笔,在绸缎上细细勾勒:给板栗树添上满树毛乎乎的果球,黑褐色的壳上裂着缝,露出里面黝黑板栗的尖儿,雨珠落在壳上,顺着绒毛慢慢滚到地上;给花柳树缀上串串榛子,外壳泛着盛夏阳光镀上的金,捏在手里能摸到细微的纹路,凑近还能闻到淡淡的坚果香;给野梨子树挂上一盏盏“灯笼”,黄澄澄的果子坠在枝头,果皮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果粉,雨一淋就透着水润的亮,风一吹就轻轻晃,把雨雾都染得甜丝丝的;麻梨子更显敦实,又圆又沉的果子压弯了枝条,梢头垂得快贴到地面,果子间还缠着细细的蛛网,沾着雨珠像串了碎钻;八月瓜攀着榛子树的枝干,裂着大大的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像咧着嘴笑,果肉上还沾着小小的籽,透着新鲜的汁水;野猕猴桃最是调皮,藤条从这棵树牵到那棵树,青绿色的叶子间挂着串串毛乎乎的果子,果子顶端还留着淡褐色的花萼,风一吹就摇摇晃晃,活像一串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奏响秋的序曲。
不远处的橘子园此刻最是热闹,满树的橙子、柿子挤挤挨挨,把枝头压得弯弯的。橙子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灯笼,表皮泛着橙红相间的色泽,雨珠挂在上面,顺着果皮的弧度慢慢滑,把原本鲜亮的颜色衬得愈发温润,有的橙子还带着几片深绿的叶子,叶片边缘卷着,像给果子撑了把小伞;柿子则分了两种,脆柿是浅黄的,透着几分青涩,果皮光滑得能映出旁边的树影;软柿则是深橙的,像裹了层蜜糖,轻轻一碰就能感觉到果肉的柔软,偶尔有熟透的柿子从枝头滑落,“噗”地砸在厚厚的落叶堆里,溅出一点甜甜的汁水。园边的篱笆上爬着牵牛花,紫色的花瓣被雨打湿,微微蜷缩着,却仍努力朝着天光的方向开着,给这满目的金黄添了抹灵动的紫。几个竹编的筐子放在树下,筐沿沾着雨珠,想来是农户清晨摘果时留下的,只是被这场秋雨打断,倒让果子多了几分自然的野趣。园角的石桌上,还放着一个搪瓷茶缸,里面剩了半杯凉茶,茶面上浮着几片落叶,像是谁刚在此歇过脚,又被雨景勾着往深处去了。
山谷深处的农户院落藏在树林间,矮矮的土墙沾了雨,泛着深褐的光,墙头上爬着南瓜藤,枯黄的叶子间还挂着两个小小的青南瓜,雨珠顺着藤条往下滴,落在墙根的石缝里。院门口的老枣树下,摆着一张褪了色的竹椅,椅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雨,旁边立着个断了柄的竹扫帚,帚梢沾着几片落叶。推开虚掩的木门,能看见院子里的压水井,井台上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盆,盆里积了半盆雨水,水面漂着一朵从院角月季上落下的红花。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玉米,金黄的颗粒被雨雾裹着,泛着温润的光;旁边还挂着几串红辣椒,像一串串小火把,在灰蒙蒙的雨雾里格外显眼。屋里偶尔传来老人咳嗽的声音,混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从半开的窗缝里飘出来,又被雨声轻轻裹住,透着几分安稳的烟火气。院角的鸡窝里,几只母鸡正缩着脖子躲雨,只有一只花公鸡不肯安分,时不时探出头,抖落身上的水珠,“喔喔”地叫两声,像是在给这安静的院落添点生气。
不知何时,雨势渐小,云层里透出几缕微光。先是一道浅金色的光带,斜斜地落在山坡上,把黄绿相间的草叶照得透亮,雨珠在光线下泛着七彩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钻;接着,更多的阳光挤破云层,漫过山林,给枫叶镀上一层金边,让原本火红的叶片多了几分暖意;照在橘子园里,金黄的果子愈发鲜亮,连果皮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洒在农户的屋顶上,黛瓦上的雨珠反射着光,像铺了一层碎银。雾气也被阳光烘得慢慢消散,山梁的轮廓愈发清晰,连远处山顶的几块巨石都露了出来,被光影勾勒出硬朗的线条。林间的水汽遇着阳光,凝成小小的水珠,挂在叶尖,风一吹就簌簌落下,落在地面的水洼里,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倒映在水里的光斑也跟着晃,像打碎了的镜子。
阳光一出来,林间的小动物们也活跃起来。松鼠又从树洞里钻了出来,这次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抱着一颗板栗,坐在树枝上晒太阳,蓬松的尾巴搭在腿上,时不时用爪子挠挠耳朵,模样格外惬意;几只山雀落在橘子树上,啄食着熟透的柿子,汁水沾在嘴角,却毫不在意,还时不时互相梳理羽毛;河面上,鸭子们游得更欢了,有的把头扎进水里,猛地抬起时,嘴里叼着一条小鱼,引得同伴们围过来争抢;岸边的石头上,几只青蛙蹲在上面,鼓着腮帮子“呱呱”叫,像是在庆祝雨停;最有趣的是一只小刺猬,背着满背的野果,慢悠悠地从草丛里钻出来,阳光照在它棕色的刺上,泛着淡淡的光,它走得极慢,像是怕碰掉了背上的“宝贝”,偶尔停下来,抖掉刺上的落叶,又继续往前挪。
秋风裹着雨丝掠过山林,“哗啦啦”地掀起一阵叶浪,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有的先飘到半空,被雨丝轻轻拽了拽,才慢悠悠地“啪啪”轻吻地面;有的直接坠进落叶堆,埋进松软的腐殖土里,只露出一点叶尖。板栗果球从枝头坠下,“滴答”一声砸在落叶堆里,惊起几只躲雨的小虫,它们慌慌张张地钻进土里,只留下几个小小的洞。这声音真妙啊,不像夏雨那般急促,倒像一泓清泉顺着山涧淌,撞在石头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又像无数珍珠落在玉盘里,清脆中裹着温润,顺着耳朵钻进心里,把烦躁都洗得干干净净。林间的鸟儿也不闲着,麻雀在枝桠间跳来跳去,爪子抓着湿滑的树枝,时不时抖一下翅膀上的雨水,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斑鸠站在高枝上,脖子轻轻转动,“咕咕”的叫声混着雨气,格外悠远。几只胆大的小鸟落到树下,用爪子扒开厚厚的落叶,尖喙在腐殖土里啄着,找藏在里面的虫子——它们扒叶子时格外小心,生怕弄出太大动静,找到虫子后立刻叼着飞到枝上,小口小口地啄食。这动静引来了松鼠,圆滚滚的身子裹着油亮的皮毛,是秋日的果实把它们养得这般肥硕,尾巴蓬松得像朵大棉花。它们从树洞里探出头,先把鼻子凑到洞口嗅了嗅,再露出圆溜溜的黑眼睛,咕噜噜转着瞅四周:见没有危险,便“嗖”地窜上树干,爪子紧紧抓着树皮,连滑都不滑一下;又轻轻一跃,落在板栗树上,小爪子先碰了碰果球,确认结实后才抱住一颗裂开的,转身爬到树杈间——这里刚好有个小小的凹槽,像天然的“餐桌”。它用牙啃开毛乎乎的外壳,先把壳扔到一边,再掏出里面的板栗,两只前爪抱着,小口小口地啃,嘴角还沾了点碎渣;吃完一颗,又探头找下一颗,连掉在树杈上的碎粒都不放过,最后才捧着剩下的板栗,“咚”地跳回地面,尾巴翘得高高的,快步钻进树洞,只留下几片晃动的树叶,证明它来过。正静着,忽然“咚”的一声闷响,一颗金黄的木瓜从树上滑落,表皮还沾着几片小叶子,砸在松软的泥土里,溅起一点泥水。这声响吓得松鼠“叽”地叫了一声,瞬间没了踪影;鸟儿也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去,翅膀带起的风还吹落了几片树叶,林间顿时静了,只剩雨丝的“沙沙”声。
山谷的马路被雨水浸得湿漉漉的,青灰色的路面映着天光,像一条明晃晃的绸带,顺着山势蜿蜒,连路边的石子都透着亮。马路内侧的山崖上,到处都是细细的水流,从岩石的缝隙里渗出来,有的顺着岩壁往下淌,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有的“滴滴答答”地落在路边的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水洼里的倒影也跟着晃。
山脚下的小河涨得正急,浑浊的河水裹着金黄的落叶、褐色的碎石,还有几株连根拔起的水草,“哗哗”地向前奔涌,浪头撞在河中央的大青石上,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水珠散落在空中,又被秋风卷着,落在岸边的草地上,打湿了一片枯黄的草叶。原本露出水面的浅滩被完全淹没,只偶尔能看见几丛芦苇的顶端在水面摇晃,像在给河水指引方向;河面上的木桥被浸了半截,桥板的缝隙里不断往外渗水,形成细细的水流,顺着桥身往下淌,在桥底汇成小小的水帘;几只灰色的鸭子不怕水凉,正顺着水流游着,扁扁的嘴巴时不时扎进水里,叼起一条小小的鱼,翅膀上沾着水珠,却仍游得轻快,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水纹。河边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被雨水浸得格外滑,阶边还放着一个破旧的木桶,桶里积了半桶河水,水面漂着几片落叶,想来是村民之前挑水时落下的。雨停后,河水渐渐清澈了些,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偶尔有小鱼从石缝里钻出来,摆着尾巴游过,引得岸边的孩子趴在石阶上,伸着小手想去抓,却只溅起一片水花。
雨还在落,山谷里的雾气渐渐浓了,乳白色的雾从河面升起,像刚掀开的蒸笼里的热气,慢慢向上飘;又从林间漫出,裹着树叶的清香,像云霞般卷地而来。雾先漫过近处的庄稼地,稻穗沉甸甸的,还带着金黄的谷粒,被雾一裹,倒像一片朦胧的金海,风一吹就泛着淡淡的浪;再漫过不远处的橘子园,橙子、柿子挂在枝头,满树金黄,浸在雾里就成了昏黄的灯笼,隐隐约约能看见果皮上的水珠;最后连房屋都被雾吞没了,只露出屋顶的一角黛瓦,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还能看见炊烟从雾里钻出来,慢慢散开。山谷渐渐暗下来,五步之外看不见牛马,十步之外分不清树木,唯有声音格外清晰:雨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黄叶落地的“啪啪”,板栗坠地的“滴答”,还有鸟儿归巢后偶尔的“啾鸣”。远处传来羊儿的“咩咩”声,混着牛脖子上铜铃的“丁零”声,慢悠悠地飘过来,还能隐约听见牧民轻轻的吆喝;院子里的公狗不知见了什么,突然龇着牙“汪汪”狂吠,尾巴竖得笔直,随后是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叫,声音里满是得意,把这幽静的山谷衬得愈发鲜活。
不知过了多久,雾开始往上飘,山脚渐渐清晰起来。先是露出路边的野草,沾着水珠的叶子亮得耀眼,草叶间还藏着几朵小小的蓝花,花瓣上的雨珠像镶了钻;再是露出近处的树木,枝干上的纹路都能看清,连树皮上的苔藓都透着青绿,有的苔藓间还长着小小的蘑菇,白嫩嫩的像小伞;最后道道青山露出了山脊,深绿的松柏、金黄的枫树、火红的槭树,层次分明地铺在山坡上,连山间的小径都隐约可见——那是村民踩出的土路,沾了雨,泛着深褐的光,路上还留着浅浅的脚印,不知是谁刚走过。山梁之间还浸着乳白色的雾,像给群山系上了一条条柔软的纱巾,又像专为仙人铺就的棉团,蓬松松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指尖还能沾到淡淡的水汽。随着雾慢慢爬升、消散,轻纱般的雾霭仍缠着山峦,白墙黛瓦的房屋在雾中晕染开来,墙面上的水渍像水墨的痕迹,有的还爬着细细的藤蔓,藤叶上的水珠顺着墙面往下淌;屋顶的炊烟混着雾,轻轻飘向天空,活脱脱一幅丹青水墨山居图——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了,没有风,没有喧嚣,只有雨丝还在轻轻落,只有雾还在慢慢飘。
当最后一缕雾升上山顶,薄得像蝉翼,像轻纱,群山便成了披纱的新娘,黛青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羞涩里满是恬静,仿佛在等待心上人的到来。头顶的天空裹着淡淡的云,清凉又空旷,没有盛夏的闷热,也没有寒冬的凛冽,只有秋风带着雨气,轻轻拂过脸颊,还能闻到山间草木的清香。几只朱鹮展开雪白的翅膀,在天空中缓缓飞过,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像一道白色的弧线,翅膀偶尔沾到雨丝,便轻轻抖一下;几只鹞子在云雾间穿梭,翅膀划破雾霭,留下淡淡的痕迹,它们飞得又高又稳,时不时盘旋一圈,像是在欣赏这山谷的秋景。雨丝还在淅淅沥沥,落在树叶上,落在草叶上,落在屋檐上,也落在心里——这山谷的秋,这山谷的雨,是藏在人间的诗意,是写在天地间的温柔。
我爱山谷的雾,爱它的朦胧、它的柔软,爱它把山谷染成一片蒙胧,也爱山谷的雨,因为它总是如诗如画,任你去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