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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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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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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茫茫

今年的秋天,是踩着浪涛来的。刚过立秋,雨幕就从天际垂落,一挂就是整月。远山在雨雾里洇成淡墨,近树的叶片被雨珠坠得沉甸甸,每一滴都像含着诉不尽的衷肠。空气里的湿气能拧出水来,鞋面沾着的泥污走一步黏一步,天顶像扣了块毛玻璃,亮晃晃的却什么都看不清,唯有湖面的雨脚碎成银箔,晃得人眼晕。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柳永的词落进这秋雨中,倒像是为眼前的山川量身定做。村落隐在雨烟深处,田野被雨丝织成的网罩着,连飞鸟都躲进了巢窠。檐角的水滴成串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浅浅的坑洼,那水色清透得很,映着墙根的青苔,倒像是谁把碎钻嵌进了泥里。银杏叶在雨里泛着琥珀色的光,风一卷,叶片与雨丝缠成金箔做的网,簌簌地往地面铺去。雨打在芭蕉叶上,“噼啪”声一阵紧过一阵,听得人脊梁骨发寒——分明还是夏末的尾巴,这雨却已带着刀锋般的凉。

雁群从雨幕里穿过去时,翅尖抖落的水珠都冻成了银粒。它们排着“人”字往南,把北方的雨幕甩在身后。岸边的芦苇白了头,在雨里垂着,像一群卸了甲的老兵。菊花开得泼泼洒洒,却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花瓣卷了边,倒比枝头的枯叶更显憔悴。荷叶早枯成了褐色的伞骨,雨珠砸在上面,碎成一地冷光,倒叫人想起“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句子,只是这雨声里,尽是摧折的声响。

恍惚间想起自己,半生漂泊如雨中浮萍。风急时,身似柳絮被卷着走;雨猛时,又像那无根的水草在泥里打转。文天祥写“身世浮沉雨打萍”,笔尖的冷意原是这般刺骨。柳永望着江天暮雨,叹“红衰翠减,物华休”,我站在这秋雨中,望着远山的轮廓一点点被雨啃食,倒也懂得了他那“无语东流”的长江水,藏着多少说不出的茫然。

二姑爷的故事,是这秋雨中另一重底色。他今年八十四了,身子骨依旧硬朗,可说起当年的事,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水光。那会儿家里穷,半碗稀粥要分作两顿吃,爹娘卧病在床,他顶着秋雨背去求医,一路摔了多少跟头,鞋底磨穿了几层,到最后还是没能留住人。送葬那天,雨下得像天破了个洞,他跪在坟前,雨水混着泪水往泥里渗,喊破了喉咙,也只换得几声闷雷应和。如今儿孙都出息了,他却常对着秋雨发呆,说这雨啊,和当年一样凉。

这雨恼人处,原是它总在不该来的时候闯祸。春耕时它躲得没影,土地裂开的缝能塞进拳头;等秋收的镰刀磨亮了,它却倾盆而下,把谷穗泡得发了芽,把晒场的粮食冲成了泥汤。屋里的瓦当早被岁月啃出了豁口,雨一落,滴答声便在梁间织成网,漏下的水在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像谁在宣纸上泼了墨。更叫人揪心的是那些新闻里的画面——山洪卷走了房屋,泥浆吞没了庄稼,雨幕里的哭喊被风撕得粉碎,这哪里是雨,分明是张着獠牙的兽。

可偏偏在某个雨歇的间隙,它又会露出温柔的模样。你看那经了雨的枫叶,红得像要烧起来,雨水顺着叶脉往下淌,倒像是叶尖挂着的泪珠。山坳里的雾慢吞吞地爬上来,把松树缠成了水墨画里的留白。银杏叶落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金黄的叶片衬着水洼里的倒影,倒像是谁把碎金撒进了镜子。偶尔还有早来的雪,和雨搅在一处,落在枯草上,成了半透明的霜花。这时节的山,是水墨画里晕开的淡青;这时节的村,是宣纸上的几点墨痕,恍惚间叫人忘了先前的恼,只觉这雨,原是老天爷打翻的调色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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