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枝桠挂着晨霜,爷爷已裹紧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揣着那张磨得边角卷翘的戏票往邻镇赶。几十里山路坑洼,石子硌得胶鞋发响,寒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却抿着唇,嘴里反复嚼着《定军山》的戏文,脚步踩得有板有眼。心里念着戏台子上的锣鼓声、演员的身段,浑身就添了劲,六十岁的人了,竟半点不觉得累,只盼着能早点看到开场,把那些精彩招式都记在心里。
戏台搭在云雾山镇口晒谷场,红绸缠柱,锣鼓声一敲,人群立马静了。爷爷扒着戏台边的木栏挤到前排,双手攥得指节发白,眼里亮得像盛了火。演员甩水袖时,他跟着抬手划弧,指尖绷得笔直;唱到激昂处,他跟着扬声跟腔,嗓子干涩也不停,连额角的皱纹都跟着颤。心里又惊又喜,暗叹这老生的气口拿捏得太绝,黄忠的豪迈全唱出来了,得赶紧记着,回头好好琢磨。散场时天已擦黑,他拽着同村戏迷老李头唠个不停,一路走一路比划,路边的草垛成了他练身段的依托,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心里满是琢磨戏文的热乎劲,连肚子饿都忘了。
到家时奶奶已把饭端上桌,他却摆摆手:“先不饿,等我练会儿这段。”说着就对着院子里的老槐树站定,抬手、转身、亮嗓,唱腔起初发紧,他咳了两声,灌了口温盐水又来。心里急得慌,总觉得身段没到位,唱腔没韵味,暗下决心非得练顺了不可。反复练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额角的汗滴在土院里,晕开一小片湿痕,总算找到点感觉,他才肯坐下吃饭,筷子还没动两口,又忽然放下,抬手做了个亮相动作——刚想起黄忠这身段细节,怕转头就忘,得赶紧过遍手,心里才算踏实。
往后日子,戏成了爷爷的命。切菜时菜刀跟着戏文节拍起落,择菜时手忽然抬起来甩个虚袖,连烧火添柴都透着戏里的架势。家里那台十四寸的老旧电视机,被他霸占得死死的,每天吃完晚饭就坐定,调至戏曲频道,手指反复按暂停,眯着眼盯着屏幕,心里细细琢磨:这水袖甩出去要飘,收回来要稳,慢放着学才能抠准细节。爸爸凑过来想换体育频道,他立马把遥控器护在怀里,语气急了些:“再等十分钟,学戏哪能半途而废?错过这段,又得等好久。”爸爸看着他泛红的眼尾,隔天就扛回台新电视,爷爷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暖乎乎的,想着这下能安心学戏,再也不用抢频道了,往后可得好好下功夫。
可电视里的教学终究隔着层,爷爷看了半月就犯愁,拉着老李头叹:“光看不行,错了都没人指,学不透,这样练下去进步太慢。”转天他揣着攒了俩月的卖废品钱,揣着兜里去县上找戏曲班。报名时对着老师弓了弓腰,语气诚恳:“我年纪大,学得慢,但能吃苦,您怎么严格教都行,别嫌我笨,我就想把戏学好。”心里既忐忑又期待,怕老师嫌他年纪大不收,又盼着能得到专业指点,把功底打扎实。
此后不管刮风下雨,爷爷从没缺过课。雨天穿胶鞋踩泥坑,裤脚沾满泥水,鞋里灌了水也不管,心里只想着别迟到,到教室先找角落练身段;雪天路滑,他拄着木棍慢慢挪,摔了两跤,爬起来拍掉雪继续走,手冻得通红,心里却憋着股劲,这点苦不算啥,能学戏就值。课堂上,老师示范时他凑得最近,耳朵竖得笔直,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小本子记要点,时不时打断提问,心里满是疑惑,非得问清楚才罢休。老师耐心教,他就立马跟着练,膝盖跪得发红,腰板练得直不起,课间别人歇着,他还在墙角反复纠正转身动作,嘴里念叨:“太急了,要稳,再练一遍。”心里暗责自己学得慢,只能多花时间补,绝不能偷懒。
有回奶奶让他做饭,他盯着锅里的青菜,脑子里却盘着新学的《贵妃醉酒》,跟着调子轻轻哼,手不自觉地比划举杯身段,竟忘了调小火。忽然焦糊味飘满厨房,他猛地回神,慌忙关火掀锅盖,青菜已烧得发黑发苦。奶奶走进来,无奈戳了戳他额头,他挠挠头,懊恼地拍了拍脸,怪自己太入迷误了正事,可转眼又小声哼了两句刚摸透的唱腔,心里竟有点窃喜——总算摸清这句的气口,比啥都强,菜糊了就糊了,下次注意便是。
就这么练了大半年,爷爷的戏越唱越有模样,唱腔圆润,身段利落,没多久就被邻县请去演出。登台前他对着后台的破镜子整理戏服,反复拽着水袖,深呼吸给自己打气:“别慌,把平时练的都拿出来,别紧张,也别砸了戏曲的名头,不能辜负这些日子的苦。”心里又紧张又激动,手心都冒了汗,可聚光灯打在身上时,看着台下的观众,反倒静了下来,只想着把戏唱好,把心里对戏曲的热爱都唱出来。开口唱的那一刻,台下瞬间静了,再唱到动情处,掌声顺着戏台飘过来,他眼里闪着光,唱得愈发投入,心里满是成就感,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没白费。
演出结束后,有人围着夸他,他笑着摆手,心里却清楚,这都是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学戏没捷径,多练多琢磨,总能成。后来他看着村里不少老伙计也爱戏,就动了办戏班子的心思,心里想着,不光自己要唱戏,还得把这份爱好传下去,让更多人喜欢上戏曲。他揣着烟酒跑县上找部门,又去请退休的老戏骨当老师,跟乡亲们喊:“想唱戏的都来,不管老幼,我陪着练,咱们把戏唱好,传出去!”磨了俩月,跑断了腿,总算凑起了县乡村业余戏班子,心里别提多满足,只盼着戏班子能好好走下去。
往后爷爷更忙了,每天天不亮就去戏台教初学者练基本功,手把手纠正身段,扯着哑嗓子教唱腔,心里耐心得很,想着自己当初没人带,如今得好好教,别让人家走弯路。有人练得烦了想退,他就拉着人坐台阶上,指着戏台说:“我六十岁才学戏,跪得膝盖疼,唱得嗓子哑,不也坚持下来了?学戏哪能怕苦?再咬咬牙就好了。”看着学员们慢慢进步,心里比自己唱戏出彩还高兴。
戏班子渐渐有了名气,被请去全国各地展演。登台时,爷爷穿着绣着花纹的戏服,身姿虽不如年轻人矫健,却透着股不服老的韧劲,一开口,唱腔裹着岁月的厚味,台下掌声雷动。谢幕时他弯腰鞠躬,眼里闪着泪光,恍惚想起当初赶几十里路看戏的清晨,想起对着老槐树练戏的黄昏,想起那些吃苦琢磨的日子,忽然觉得,这辈子恋上戏、守着艺,值了。
老槐树又落了回霜,爷爷依旧每天早起练戏,唱腔穿过院子,绕着老槐树飘远,成了村里最动人的声响。他总望着老槐树笑,心里念着,戏里有乾坤,这辈子就跟戏耗上了,这份热爱,能守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