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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登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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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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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落日的长河

我与落日的长河

作者:马登辉

后来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想起这样的一个场景:

一个自称教授的中年男人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用很大一段晦涩难懂的话作为铺垫后,终于引出了本次讲演的中心论点:

我们这代人(指90年代末以后出生的人),不知何为乡愁,不懂何为乡土情怀,而不知乡愁,不懂乡土情怀的人,精神世界一定是荒芜的,而精神世界荒芜的人,一定是会被社会淘汰的,我们这一代人无法完成时代接力棒的接续。

我不想辩驳这位教授什么,面对类似哗众取宠的论调,我和大家一样,早已习以为常,毕竟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跳梁小丑,尤其是在这个娱乐至上、流量至上的时代。

至于什么是乡愁?难道一定是那种成天以工作繁忙为理由,并以哭天抹泪,悲怆难平的神态,表达着对故土的哀思才对味儿吗?坦率地讲,这种表现演绎的成分多,真挚的成分少。而怎样才算是建立起了乡土情怀?首先要排除的是那种开口闭口都标榜自己要扎根乡土、奋斗乡土、奉献乡土的人,首先,喊口号不能为家乡的发展起到任何推动作用,其次,这样的人大多是在早年间心高气傲的去往外地闯荡,却又处处碰壁、事事不成,于是,在认清现状后萌生退意,转头返乡谋求生路,而所谓的“扎根乡土,奋斗乡土,奉献乡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的标榜高尚人设的一种并不高明的表现手法罢了,收获的总是违心的吹捧,以及那种飘飘欲仙的虚无快感,但这也能成为这类人贫瘠精神世界的最好填充,这种虚无的快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其潜意识里不可名状又不可告人的毕生所求。

所以要讲乡愁,就要谈到乡土情怀,就要毫不客气地撕下那一层层为了感动而感动,为了标榜而标榜的虚伪面具,再去讲乡土的故事,也许故事的本身并不出彩,但故事里所表达的真诚会让一部分人心甘情愿的驻足聆听,这样的故事大概率还算是成功的。

既然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那么在故事正式开始之前,有必要为故事的主题进行定调,我的故事与乡愁有关,与乡土情怀有关,我理解的乡土情怀,就是无论身在何方,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什么来路,并以此自勉。

这就是我对乡愁以及乡土情怀的全部见解。

也许是我认知浅薄吧,我只知道那片把我养育成人的土地及那片土地上的一切事物,并没有教给我怎样去故作深沉,怎样去故弄玄虚。

如果把内蒙古的版图比作一头凌空展翅的金雕,那么我的家乡就处在金雕右翅最为关键的起飞发力的部位,那里宽广寂静、山美水美,对于前来旅游观光的朋友们来说,那绝对是一方消暑度假的好去处,在选择来这里之前,你可以搜索“西乌珠穆沁旗”并针对性地做一套旅游攻略,那些从事旅游行业的博主会将这里的大宗旅游线路讲得非常清楚,如果你想体验一些深度旅游线路,可以在导航APP输入“浩勒图高勒镇乌日图高勒嘎查”,而这里,正是我的故乡,我生长的地方。

借着讲故事的机会,宣传一下自己的家乡吧,这应该不算什么砢碜事吧。

“乌日图高勒”汉语直译为“长河”,但这么翻译的话,多少缺失了美感意境,个人情感上,我更愿意称它为“悠长之河”,此间不止河流蜿蜒曲折之悠长,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意之悠长。

讲到这儿,长河故乡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无法抑制此刻的振奋,请允许我将长河的样貌讲给读者朋友听。

长河的风景是极美的,如果把乌珠穆沁草原比作锡林郭勒的颜值担当,那么长河的风景无疑是乌珠穆沁草原的颜值担当,在这片28.7万亩的土地上,集齐了半荒漠草原、典型草原、草甸草原这三大草原类型,另有林区和湿地景观,悠长的九曲河湾滋养了这片土地,盛夏的长河草原雨量充沛,过膝的金莲花与种类繁多的牧草随风摇曳,河水倒映着山野,山野环抱着苍劲挺拔的白桦林,沙窝子深处的夏季牧场零星点缀着游牧的蒙古包,蒙古包周围总会有那么几棵低矮的榆树作为天然的点缀,榆树下有骆驼在乘凉,还有一群喜欢跳到树干上杂耍的山羊。盛夏时节少有人畜出没的冬季牧场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有盘旋巡视的金雕、有慌里慌张的野兔、有成群结队飞跃网围栏进山觅食的狍鹿、有对人类充满好奇的红狐狸、有时候会看到鸿雁夫妇领着一群小雁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沙半鸡总是毫无征兆的从人们脚下惊叫着飞起,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长河草原上得到了具象化,因此,多彩、富饶是这片土地的主基调。

我曾听过镇上帮扶我们长河嘎查的年轻干部这样评价:

“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幸运,才能被分配到长河嘎查”

我想他的情感是真挚的,时至今日我都能记起那个高鼻深目的年轻人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从他眼角泛起的泪光。

而我也将怀揣着同样的感动,来讲一讲我与长河故乡的一些过往。

初见:底色----草原红

(一)

老伙计,我怎么能忘记你呢?

请原谅我,没有第一时间把你从记忆的长河里擦拭出来,你的出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你看,当我也能用十年为单位计数来回忆往昔时,也就意味着当年那个稚嫩的孩童已经彻头彻尾的走入了岁月之漫长,那么同样正在被擦去回忆尘埃的你的样貌,也就清晰起来。

那年我六岁,还没开始上学,尽管家住牧区,但自家的牲畜却少的可怜,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父亲的外出务工,早在我还不能记事的年月里,父亲就将一大半牲畜卖掉,并换成一辆两厢货车,春天,父亲挨家挨户的给别人家打牲畜防疫针、钊山羊绒以换取劳务费用;夏天剪羊毛、贩羊毛,同时做贩卖羊羔、牛犊的活畜买卖;秋天更是起早贪黑地到处帮别人家打草,并跟随草贩子的装卸队按照个人装卸的草捆数量赚一些钱;冬天则是回到牧区,帮着母亲照料家里的牲畜,直到第二年草场返青继续外出务工。

父亲是一个身高不足1.6米的精瘦汉子,家乡人给他取了个诨号叫“热哥”,意思就是暑天生下的羊羔子,长不大,这是一种同辈之间不带恶意的调侃。但调侃归调侃,谁都不能否认父亲的吃苦耐劳、做买卖的精明,以及他待人接物的面面俱到。父亲告诉我,我们家向来牲畜的底子薄,再加上他不善于牧业经营,因此,牧业生产从来不是我们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但是他又不能眼看着自家的日子就此止步不前,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接上一辆货车外出务工,而他务工的内容并没有脱离牧业生产这一条主线,不隔行,只不过是换了种谋生方法,也是从那之后,我家的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

父亲曾说,草原上出生的人,不一定非要留在草原,有的人适合留在草原发展,有的人注定是要走出去才有出息,留下来反而是一种埋没。

这句话让彼时年少气盛且自恃乡土情怀浓郁的我听完之后,我甚至有些嗤之以鼻,只是多年后回首再望,我才终于读懂了父亲不动声色的高明和他思想上的远见。

也是那一年夏天,父亲从临旗靠近邻国边境的牧场上贩回一车古老品种的本地牛,我该怎么去描述那些牛的品相呢?是那种通体全红、全黄,或者虎斑纹一样毛色的、一对犄角大的格外夸张的蒙古牛品种,现如今几乎在乌珠穆沁草原上销声匿迹,只有少数保存下来的种群,这些牛更多的是被保留在以老照片、录像带为初始载体的网络资源当中。

父亲贩牛从邻旗回来,刚好赶在家里的早茶时间,这也意味着,父亲不眠不休的开车跑了整夜,为的就是赶在其他牛贩子之前,将这车牛送到邻市的活畜市场上卖个好价钱,父亲本来可以不必绕路待到完成交易后再折返回家,他只是想把从北边初次开放的陆上口岸所买到的巧克力、骆驼奶粉,还有印着好几种国家文字的糖果,第一时间给我带回家。

到家之后的父亲大口的吸溜着咸奶茶,母亲去厨房为父亲现蒸了一屉烫面包子,我则是拿起手把肉刀,笨拙的将大块的腱子肉从羊腿骨上剔下来,并在茶盘里忙活了半天,才切成大小不一的碎块,然后双手捧起冷肉,一股脑儿倒进父亲即将见底的茶碗里。

“好孩子,你去把老爸的挎包拿过来,看看这次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快去”

“我看过了”

“那你说说,都有什么?”

“有巧克力,有奶粉,还有糖”

“这些可都是进口来的,怎么样我的孩子,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看来这些外国货不合我儿子的心意,也是,我不能只想着买吃的,呃,这样吧,儿子,下次老爸回来给你带一个遥控小汽车,你看怎么样?”

“小汽车,不喜欢”

“喜欢什么跟老爸说,老爸都能给你弄到”

“爸爸忙,买的,不要”

“那我儿子想要什么?”

其实那时候我很想说出“陪伴”这个词来,奈何那个时候灵智未开,无论用哪种语言,我都无法准确地表述出“陪伴”这个意思,吭哧瘪肚的憋了半天,只憋出这样一句话:

“有人在,我要”

没头没尾,又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可知子莫如父,父亲还是读懂了我想要表达什么,他将茶碗缓缓搁下,头也跟着低下,再抬起头来,满面尘烟的紫黑色脸庞没有了倦意,只剩下歉意。

父亲犹如雷神附体一般,轰隆隆地用过了早餐,接着戴上那一顶已经染成灰黑的浅蓝色鸭舌帽,背起那个已经开始褪色的棕色皮挎包,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我跟着父亲一个大跳蹿了出去,这一跳,吓走了刚刚捕猎归来的大花猫,而原本守在门口等待见父亲一面的老黑狗,也悻悻的夹起了尾巴,用一步两回头的缓慢离开,委婉地表达着对我的敬而远之。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同样是牧区孩子,别人能有动物朋友的陪伴,而我却没有的原因所在了,在那样一个猫狗都嫌的年纪里,再加上我小时候那种一惊一乍的不安分劲儿,任谁来了都得愁到龇牙,尤其是我家的羊,见我朝羊群跑去,无论大小,全部原地起跳后逃之夭夭,场面之壮观,一点都不输后来课文里学到的《斑羚飞渡》所描述的场景,我还记得这堂课过后,我们一帮人就斑羚能不能飞跃悬崖这件事的真实性进行了探讨,我斩钉截铁地表示,那一定是真的,因为连家养的绵羊见到我都能原地起跳两米高,更不必说整天在危机重重下谋生的野生斑羚了。

我先父亲一步蹿到货车跟前,那些从北边拉回来的牛,同样对我的到来表示了避之不及,这让我顿感沮丧,难不成我讨嫌的名声都传到北边了吗?就在这个时候,一头通体火红的短犄角大牛好像看出了什么,它主动抻起脖子够向铁栅栏,我上前摸大牛的头,大牛不动,我轻轻地挠大牛的下巴,大牛还会很配合地把头扬起来,呈一个45度角望天的姿势,我伸手帮大牛清理卡在牙缝上的一根草秸,使了很大的劲才拔出来,大牛始终保持安静,拔掉草秸,大牛用粗粝的舌头触碰我的手掌,以示感谢。

我咯咯的笑了起来,好像好久没有这么欢乐过了,父亲被我的笑声所吸引,灭掉刚刚启动的车子,从驾驶位上跳下来,站到我的身边,当他看清我笑声的来源是一头火红的大牛时,父亲立马收敛了笑意,一脸严肃的把我叫到了一旁。

“ 爸爸知道,爸爸总是在外打工,很多时候会忽略你的感受,也会缺席对你的陪伴”

我听得一脸茫然,但我也能大概猜得出,这事怕不是有点严肃。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你愿意把这头大牛留下,并把它养好吗?”

诚然,养一头大牛,对六岁的我来说是一种极其沉重的抉择,我无法撒谎,更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半晌。

父亲当然看出了我的犹疑,他这样引导我:

“爸爸并不是让你自己去养一头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能还不如你顶用呢,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想要留下这头大牛作为你的陪伴,爸爸现在就给你留下,只是需要你帮助妈妈一起照顾它,让它有草吃,让它有水喝,你能做到吗?”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

其实父亲把话已经说的非常明确了,他看出来我对大红牛的喜爱,以及大红牛对我的亲近,他在一步步对我进行着引导,并借他自己的口将我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围绕责任这个命题,用最简洁易懂的话对我进行了教导,让我明白了有选择就要有责任,有责任就要有担当这样的处世哲学,当然,父亲提到的由我帮母亲一起照顾大牛,也是父亲对我进行责任教导的一部分,彼时我自己尚且需要母亲处处照顾,怎么可能在养牛这件事上做到像母亲一样周到呢?重要的是,父亲要教给我的是要在养牛这件事上亲力亲为,并学着母亲的样子,逐步切身体会到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这是一堂构建起我生命框架的重要课程,我很庆幸是父母做我的导师,我还庆幸我的课堂就在这无比广袤的无比灵动且生命力旺盛的原野之上。

父亲打开栅栏门,其他几头牛都是退缩至角落战战兢兢,只有火红色的大牛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盖新房剩下的沙土堆之上。

父亲的车开动了,那些还留在车上毛色各异的大犄角本地牛“哞”“哞”地冲着火红牛停靠的方向高亢悲鸣,由远及近,声声入耳,直至父亲的货车彻底消失在晨光普照的地平线上。

大红牛长跪在同伴离去的方向,用同样高亢的悲鸣回应着同伴的告别,声声入耳却又是直击人心,让我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才意识到,我正在开智。

大牛留在了我家,并很快适应了新草场上的一切。

我们一家可利用的草场是三口人名下的2400亩地,除去父母的两份,剩下那一份是祖父的,没我这个小崽子的份。前几年祖父从苏木卫生院退休之后一直在旗里居住,很少再回牧区,因此祖父的草场就由我们接手利用了。我们的草场无论在面积上还是在产草量上勉强算个中等,但我家那时候牲畜少,牧草的自给自足能够保障,不用另外花钱买草,这无形之中也减去了不少经济负担。

我家草场的东南西北分别与山林水沙为界,东山连接着绵延起伏的丘陵,丘陵地带牧草繁茂,是理想的打草场;南接白桦林,暑天清凉舒适,最适合做夏季放牧场;西连长河河道最大的“几”字湾上游,河滩上长满高而密的水草,水流充沛,很好地解决了牲畜的饮水问题;南抵乌日图沙地边缘,这里的牧草返青更早,并长满了野韭、沙葱一类的辣草,这种环境能孕育出肉质顶鲜的沙窝子羊。

大牛就这样跟着畜群走着,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本该一大早就跟着畜群上山的大牛突然不再随从众,也是从那天起,大牛再也没有回归畜群。

这天早上,我仍旧是一个大跳的蹿出了家门准备疯跑,但这一次,我蹿出门的瞬间好像撞在了山上,险些给我反弹到屋子里,我有些慌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以稳住身形,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睁开眼看清楚自己撞上了什么,而是闭着眼在“山”上一顿胡乱摸索,我摸到了温暖柔顺的皮毛、饱满健硕的肌肉,以及喷在我手腕上风箱一样有力的鼻息,我心里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然后放心地睁开眼面对着眼前的“山”打量起来。

不出所料,“山”也在好奇的打量着我,四目相对之下,大牛向我做了一个向后摆头的动作,并低沉的“哞”了一声,我好奇的跟在大牛身后,晨光洒下山野,露珠滑落草尖,映衬出墨绿原野的清朗与灵动,百灵鸟在大牛身前起起落落,并发出清脆悦耳的欢唱,我们一路向西走出了好长一段路,跟随着百灵鸟的指引,大牛在河湾的水草滩涂停下了脚步,记忆中那里的水草比我高出了很多,与其说是草丛,还不如说成是童话里的密林更为贴切。

草丛中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赶忙躲在大牛身后,但大牛却径直地走向草丛深处,“哞”“哞”的一声高过一声,这是大牛的呼唤,紧接着,大牛的呼唤有了回应,短促而又奶声奶气的“哞”使得大牛加快了脚步,我急忙跟在大牛身后,一边左右拨动比我还高的水草一边横冲直撞的小跑,生怕把自己跟丢,不多时,大牛停下了脚步,在一片被压成漩涡状的芦苇上,一头同样遍体火红的牛犊正在跌跌撞撞地朝大牛走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到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小红牛稍显玲珑的身躯被细密的绒毛覆盖,在微风的轻抚下,闪烁着露水般晶莹剔透的光亮,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希望,蓬勃、鲜活、又惹人怜爱。

小红牛跌跌撞撞地拱到了大牛的腹下,在大牛温情的舔舐下找到了乳头,小红牛大口吞咽着涌泉般旺盛的乳汁,大牛用寸步不离的舔舐表达着对新生命的无声关爱,此时此刻,我正在见证一场生命轮回的运行,也因此,直到今天我都固执地认为,那是我见到过的草原上最美的风景。

在草原上,牲畜,尤其是大牲畜的添丁进口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当我一路飞奔的回家并把大牛产下牛犊的事情呼哧带喘的告诉母亲之后,正在捣酸奶的母亲停住了手,然后发动摩托车,载着我一路驰向河湾的水草滩涂。

由于我家的牲畜实在少得可怜,大牛的添丁进口无疑是大功一件,这天下午,父亲也从邻旗回来了,在一家人的见证下,母亲为大牛的脖子上系上了一条崭新的蓝丝带,我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这样回答我:

“从今以后,大牛就是咱家的自由者了”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从今以后,大牛不会被卖掉、不会被宰杀、不会被打骂,草原这么大,任凭它要去哪儿都行,完全自由,直到生命尽头”

纵使当时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套仪式,更不能完全理解母亲所说的“自由”“生命”“尽头”这些陌生的词汇,但我依旧深受震撼,而这一切与我的成长而言,又该是怎样美好的存在啊。

(二)

这年秋天,我开始上学了,那时候正值旗里撤乡并镇的初始阶段,即便当时苏木的建制还在,但乡亲们都心知肚明,老苏木被合并已经是势在必行了,因此,得到风声的学生家长更多的会选择把孩子送到旗里学校上学,或陪读或住校,总之都想着赶在苏木被合并之前把子女的上学问题一次性落实清楚。

但我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了,父母各忙一摊子,陪读指定不现实,去旗里住校吗?但那时候旗里的学校住宿条件普遍还没有彻底完善,尤其在撤乡并镇这个节骨眼上,一下从那么多苏木镇涌向旗里那么多学生,学校住宿已经是超负荷运行了,那么说为啥不把我扔给医生退休的祖父呢?很简单,一个是我的父母不愿意打搅老爷子的退休生活,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是,祖父即使退休在旗里,过去受过医治的患者还是会慕名而来,尤其是老一辈体力活繁重的牧区长辈大多腰腿上有不同程度的伤病,上了年纪以后就会被风湿性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等疾病困扰,一辈子医者仁心的祖父经过慎重的思量过后,决定开办个人的蒙医诊所,老爷子还立下一条时至今日都备受赞扬的规矩,就是说无论前来求医看病的老乡有没有钱,都可以看病。

所以我的父母都明白,祖父有属于自己的事业,而这份事业又是治病救人的光荣事业,最重要的是,这是祖父坚守一辈子,又无比热爱的事业,我们理应全力支持老人家,又怎么好因为我上学的事情跑去旗里打搅他呢?

思量之下,父母还是决定把我送到苏木上学,起码离家近,方便照应,我需要先读完一年的学前班才能正式步入小学,这个学前班起到的是幼儿园的作用,但受限于当时教育资源的短缺,苏木镇通常没有单独的幼儿园,苏木小学同时兼着幼儿园的职能,我要在这里学会识字说话,然后正式开启小学的课程。

那时候班级只有11个人,不甚热闹,课程安排上也没什么趣味,每天就是学拼音,学认字,再就是玩搭积木,然后同学之间用自以为很流畅、实则东一嘴西一嘴的笨拙词汇进行着交流,老师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别带领同学哭起来、别一言不合就干架、别自己拉自己裤兜里,剩下的都好说,谁都是从这么大走过来的,慢慢适应着呗。

那时候苏木食堂是撤销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呢?我还真记不起来了,反正我们那时候吃住是在学校对街第二排平房一个阿姨家,大家都管她叫胖婶,胖婶儿并没有真的很胖,依旧是邻里之间传出来的外号,胖婶儿话不多,见谁都是笑盈盈的,胖婶儿做的一手好菜,味道好,分量足,我最爱胖婶儿在每周三中午做的土豆炖鸡块,那个鲜香那个软烂,后来我再也没吃到过,我们这几个住在胖婶儿家的小崽子被养得白白胖胖的,任哪个家长接孩子时见到胖婶都要不吝言辞的好一顿夸赞,我们几个小崽子都喜欢胖婶儿,熟识之后,我们干脆跟同样住在胖婶家她的亲外甥金柱一样喊成了三姨,三姨对我们尽心尽力、关怀备至,我们也被三姨的温情所感化,几乎不作不闹,更不会惹是生非。

三姨在不紧不慢中接送我们上下学,也在不紧不慢中为我们准备着可口的饭菜,我们也在不紧不慢中认识了不少字,在不紧不慢中学会了把每一句话说清楚,在不紧不慢中明白了什么叫规则、什么叫秩序,也是在不紧不慢中,我正式走进了小学的课堂。

然而我所珍视的不紧不慢的好时光被一场飞来的横祸撞成了稀碎。

那天中午放学,三姨照常接我们回家,我们排成两排通过马路,再走不到50米右拐就是三姨家了,这天又是周三,我隔着老远就闻到了炖鸡的香味,因此,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与此同时,一辆摩托车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在了我身后,当我喊出“危险”的时候,已经是在空中的事儿了。

我被撞飞了出去,然后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路边被砌成圆锥体形状的牛粪垛子上,我没感觉到疼,但是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鼓点乱撞一般的剧烈心跳,我吓坏了,我忘记了呼救,忘记了哭喊,忘记了浑身沾满半干的牛粪。

摩托车撞飞我之后,歪歪斜斜的砸在了三姨邻居家的铁大门上,骑手也被重重的甩在对门的柴火垛上,经过切割后堆放整齐地木头棒子噼里啪啦的滚落满地,三姨惊叫着朝我跑过来,我的小伙伴们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得大哭起来,哭声回荡在寂静的苏木街道,正在吃午饭的街坊四邻听到声响也赶忙放下手里的碗筷,呼呼啦啦地在三姨家的胡同口集结起来。

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我从牛粪堆上抬了下来,一番折腾过后,大家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骑手是一个真正的酒鬼,因为好赌好酒落得一个妻离子散的下场,目前是在兄弟嘎查为雇主放羊为生,这天他又喝大了劲儿,雇主找人向酒鬼传话,若再不把羊群找回来,那么就直接收拾行李滚蛋。酒鬼不敢耽搁,骑上摩托车夺路飞奔,在途经苏木街道的时候依旧不减速,直接撞上了放学路上正常回家的小学生。

自知已经闯下祸的酒鬼,在乡亲们接连不断的质问下酒醒了一半,面对乡亲们的指责,酒鬼非但没有悔意,反而仗着酒壮怂人胆的劲头,蛮横的冲撞着人群,企图撞开一个缺口逃离现场。

“喂,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滚开,都给我滚开,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办”

此言一出,引得群情激愤。乡亲们将酒鬼团团围住。

“今天我要是让你跑了,从今以后我都不能算是个人”

“给包所打电话,让他带人过来,撞了人,你还想跑,你那么嘴硬,还是回派出所硬去吧”

“我说,得赶紧把这孩子的班主任找过来呀,这事儿咱们可是给人家处理不了”

三姨跑过来了,她不由分说地挥拳猛锤酒鬼的胸口,酒鬼歪着头,竟是一副厌恶中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这恶鬼,你到底要害我到什么时候?”

三姨声嘶力竭地捶打着酒鬼

“哼,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你当初宁肯嫁给那个不能生育的骟马都不肯嫁给我,现在我变成了这样,都是拜你所赐,告诉你吧,只要我活一天,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搅和你的生活,这就是你应得的报应”

三姨用尽全身力气甩了酒鬼一巴掌,再欲上前,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整个人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恶鬼啊,恶鬼啊,地狱放出来的恶鬼,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三姨平素里人缘极好。面对酒鬼的恶语中伤,乡亲们再次将酒鬼包围起来。一个和三姨岁相仿的女人拦下几个摩拳擦掌的汉子,指着酒鬼的鼻子走上前去。

“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肮脏货色,满金河的人谁不知道,当年你骗三姐进城打工,以处对象的名义吃他她用她的花她的,你拿着三姐辛苦挣来的钱,成天花天酒地不说,竟然还动手打人,你还害的三姐不能生育,你个丧尽天良的人渣竟然还有脸指责三姐,你以为三姐没人了是吧?你以为三姐就能任你欺负是吧?你要是再敢来找三姐一回,老娘不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喂野狗都算对不起你”

一言毕,电光火石间,酒鬼的脸上多出了五道血指头印。

警察来了,酒鬼被推上了警车。

班主任昙花老师来了,留下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叫住了昙花老师,我没听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从情形上判断,大概就是告知昙花老师这次车祸事件的始末,昙花老师朝我跑过来,我想挣脱搀扶着我的已经哭成泪人的三姨去迎昙花老师,不曾想脚下一软,任凭怎样挣扎都爬不起来,我一头扑在沙砾上号啕大哭起来。

昙花老师赶忙抱起我,掏出手帕为我擦拭着硌在脸上的尘土和沙砾,并拍打我的后背安抚着我。

“宝乐,你告诉老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哪块疼得厉害吗?”

“老师,我站不起来了”

(三)

噩梦终究还是来了,在本该欢快蹦跳的时光里,我却只能休学在家,百无聊赖地瘫坐着。

我开始变得狂躁易怒,遇到电视信号中断,我便怒砸遥控器;喝水烫到舌头,我便怒砸水杯;窗外的麻雀吵到了我午睡,我随便抓起什么就往玻璃上砸。一时间,我的性情彻底大变,让放下手头一切生计陪伴我的父母吃尽了苦头。

事发第一时间,父亲便带上我去盟医院、赤峰医院检查,但奇怪的是,纵使将医院所有的仪器都过了一遍,都没能检查出我到底伤在了哪里,尤其是脊椎和腰椎这两个地方,竟然连个骨裂处都没有,膝跳反射也正常,除了后背上擦掉的一块肉皮,其余再无伤患处。问题就是,人是完整的人,但就是不能站立,一位从业多年的主治医生,甚至私下里很隐晦地建议父亲应该找所谓的“高人”去看一看,说是我这种状况,别说他没有经见过,临床上甚至都很难找出类似的案例。

折腾了一大圈,也没能检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父亲还是听从一位专家的建议,带我回牧区静静养,以观后效。

我还是站不起来,这是摆在我面前残酷的事实,但我就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当然,我还是可以通过拄着双拐短暂地站立,但我就是做不到全心全意的配合,我不是废人,我不需要这该死的拐杖,我心里这样想着。

任凭父母方法用尽,试图劝说我拄起双拐,重新学着站立和走动,我都会表现出无比的粗暴和厌烦,好多次因为自己故意不将拐杖扶稳而摔得鼻青脸肿,吃了满嘴沙土。

这天上午,爸妈还是照例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把双拐拄起来,并说了一大堆诸如“要勇敢起来”“要重新开始”类似的我非常不想听到的话,我完全听不进去,我的注意力被一辆飞驰在砂石路上的军绿色皮卡车所吸引,这辆车的司机似乎毫不在意皮卡车的颠簸,车子发出“咣当”“咣当”的阵阵闷响,那架势好像把车轮颠飞了都在所不惜,车子在深秋的砂石路面留下一长串浓重的烟尘,不等烟尘完全散去,皮卡车已经开进了我家院里。

“喂,小牛犊子,别听他们的,把拐杖拿掉,我这么大岁数都用不着拄拐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其声如洪钟大吕,中气十足。但见一老者红光满面,一头乌发梳成背头发型,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提着药箱,步伐稳健地朝我走来。

是爷爷,是爷爷从旗里回来了。

我一激动,又忘记了自己站不住这件事,于是一如往常地吃下了一嘴沙子。

“小牛犊子,摔倒就爬起来,怕什么?”

“很好,疼也不哭,是个男子汉”

“喂,我说是哪个“高人”告诉我孙子需要拄拐的,我看呀,他还是把自己的医师资格证裁成细条,卷旱烟抽得了”

“阿爸,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是市医院的专家呢”

“专家,什么专家?专门胡说八道的行家吗?依我看,你还是看不起我这个赤脚医生,我孙子病了这么久,你都不懂得给我打个电话,还得老头子亲自找上门来,还说什么这专家那专家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阿爸,您怎么总是不听我把话讲完呢?我不是知道您在旗里开诊所以后忙不过来吗?我才没好意思打扰您的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给自己的孙子看病,有什么好打扰的?我能给别人看病,就不能给自己孙子看病了?告诉你,在你阿爸面前收起你那套大老板的油腔滑调,这次要不是过来看我孙子,我真该把你按在西大甸子的河水中好好洗一洗你的油滑,让你变成一个干干爽爽的人”

爷爷和父亲总是这样,话不投机,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退休后宁肯去旗里开办诊所都不回他心心念念的牧区的原因所在了。

爷爷一声不吭的把水果和药箱塞给了父亲,然后一把抱起我进了家门,爷爷把我放在床上,然后自己搬过一条凳子,开始为我号脉,其间,父亲送来一碗热茶,爷爷抿了一口,父亲想要说些什么,爷爷回头瞥了他一眼,父亲识趣的退出门外,并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

爷爷的号脉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爷爷的威严让我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我一改从前的狂躁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这当真是一个焦急等待的时刻,我知道,门外的爸妈比我更为焦急。

“哈哈,我就说呢,我的孙子肯定不会有事”

“阿爸,宝乐怎么样?”

父亲终于是按捺不住焦急地破门而入

“慌什么,慌什么?快40岁的人了,没点稳重劲。你给我站直了”

“阿爸,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心急”

“好孩子,不急,一点小问题,阿爸能治好 ”

父亲转过脸去,母亲哭了,我也跟着哭了。

“喂,哭什么?今天的奶茶够咸了,不需要你们再加佐料”

“阿爸,宝乐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没别的问题,就是受了点惊吓”

“那用不用请喇嘛过来给孩子叫个魂儿啥的?”

“怎么,你的意思是你阿爸比不上庙里念经的喇嘛,是吗?”

眼瞅着父子二人又要拌起嘴来,母亲赶忙出面调停。

“阿爸,他也是过于心急了才那么说的,该怎么治,我们都听您的”

“小子,你这辈子最该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你娶了一个好媳妇”

爷爷抱起我走出门外,跟在身后的父母被爷爷摆手屏退,爷爷把我放到皮卡车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走向对着皮卡车好奇打量的大牛,哦,对了,这里我要明确一下,此时的大牛已经有了它的名字——火红,这个名字是我从一年级上册的语文课本中学到并命名的。

爷爷走向火红,火红非但没跑,反而主动迎了上去,要知道这是火红第一次和爷爷见面,爷爷把一只大手轻轻的放在火红的额头上,火红停了下来,接着爷爷仔细的为火红梳理后背上油亮的毛发,火红不见外的享受着爷爷的抓挠,又将头扬起成45度角望天的姿态,给火红梳过毛以后,爷爷抱着火红的脖子,贴在火红的耳边,像是在叮嘱着什么,而火红也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回应着,我开心地笑了,因为前两天我在翻看课本的时候学到一个新词:

对牛弹琴

“走啊,小牛犊子,爷爷带你去沙窝子采草药,好不好?”

我连连点头,我最爱的就是往沙窝子跑,尤其最爱沙窝子秋天的景色。

车子向沙窝子方向稳稳地开出三里地后停了下来,这是一处肉眼不易察觉的向下缓坡,又是草原和沙地的过渡带,这里的草场返青早,枯黄还晚,时至九月中旬,依旧是一片绿意盎然,相对于其他地貌,这里的牧草种类更为繁茂,可入药的草药更为集中,尤其盛产黄芪,当然,这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的。

爷爷把我从车上抱下来,让我直接坐在草地上,并且语重心长地告诉我:

“草地是咱的根,根在人就在,要是把这一点想明白了,遇上天大的困难,咱也不用怕,因为你也和这片草地一样,在酷暑严寒的困境中努力生长着”

也没管我听没听懂,说完这些话,爷爷就扔下我自顾自地进山采药去。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地上,因为没有靠背的支撑,我很快就感觉到后背酸胀,索性我直接倒头躺了下去,这里的草地,一点都不扎人,毛茸茸的,就像是质地稍硬一点的地毯,躺下的我很快生出倦意,嗨,索性就睡上一觉吧,等到我睡醒了,爷爷也该回来了吧?

我侧身右手扶着右耳贴住地面,这是一个非常适合野外的睡眠姿势。

“轰隆隆”“轰隆隆”,这声响由远及近,我俯下耳朵倾听,甚至能察觉到地面在微微的震颤,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也能双手托住草地,一把坐起身来,回头看到一个山一样的红影子正在向我奔来,是火红,火红赶到沙窝子陪我来了,我这样想。

“嗨,嗨,火红,我在这里”

我向火红招手,火红离我越来越近了,可它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全速向我冲来,一边跑,还一边发出“哞”“哞”的高亢怒吼,就像鸣笛示警却刹不住闸的火车头一样,这一次,我彻底害怕了,我再一次听到了自己鼓点乱锤一般的剧烈心跳,求生的本能促使我一个前滚翻爬起来,然后不等我站稳,在下缓坡惯性的作用下,我的两条腿竟不自觉地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后来听爷爷回忆,这一程,我整整跑出去一百二十步。

正在夺路狂奔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还是跑步前行,我只知道一边哭一边大声咒骂追赶在我身后的火红:

“你这头没良心的大牛,当初就不应该求着我爸爸从车上把你救下来,就应该把你送到冷库,我原本以为你是来陪伴我的,却不曾想,连你也欺负我,还要撞死我”

……

“爷爷,快来救命呀!大牛要把我撞死了”

一声呵斥,火红一个急刹,停住了追赶的步伐,爷爷坚毅的身影从火红身后不紧不慢地出现,这是从家里来的方向,那就意味着爷爷根本就没有进山。

很多年后,当我问起爷爷当时的情形,问起爷爷是怎么做到和火红无障碍的沟通,问起爷爷是怎么想到让火红追赶我这个办法的时候,爷爷全部矢口否认。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那天是我把大牛惹急眼了,它才追着我跑的,谁知道跑着跑着你也跟着跑起来了,咱搞医学的,要严谨,要是真的动不动就有奇迹发生,哪儿还有那些个人间疾苦呢?”

但我可以笃定,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

“我早就说过了,我的孙子不是软蛋,他是真正的男子汉”

“什么这个医院那个高人的,全白费,连病理都没学扎实。药引子都不下,就想着把病看好吗?浮躁、功利、荒唐”

“我说,小牛犊子,没事了吧?没事儿,我老头子可要回家喝茶去了,你要是不想跟在我的皮卡车后边吃土,那你就得跟上我,使出你的全部能耐”

我一路连走带跑地跟着爷爷缓慢前行的皮卡车,我的身后跟着一头山一样的大牛,我的火红,我的恩公,让我重新站起来做人的恩公。

“喂,大男人的,哭什么哭?阿爸教过你一天要哭两次吗?”

“儿媳妇儿,你也别哭啦,我不是说过吗?宝乐是真正的男子汉,这点困难吓不倒他”

“多亏是阿爸来了,我的宝乐,得救了”

“打住,可别跟我这么客套,老头子最受不了这个……喂,我说图老板,你要是真有一颗感谢阿爸的心,那就赶紧上山抓只羊下来,拿你的新鲜羊肉支付我这个赤脚医生的出诊费用,怎么样?还划得来吧?”

“只要巴老师胃口好,就算一天能吃下一只羊,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日头偏南,露水消散,新鲜的大块羊肉也端上了桌,我们这一家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爷爷在牧区连着住了七天,并为我连着施针七天,敷膏药七天,煎草药七天,七天过后,我的平衡力完全恢复,双腿的力量也基本恢复往常。

七天后的傍晚,在爷爷庄重的见证之下,我为火红的脖颈再一次系上一条质地更加上乘的蓝丝带。

“从今往后,火红就是咱家的自由者了,一辈子不杀、不卖、不打骂,让它完全自由地生活在草原上”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说出了仪式上最重要的这些话。

临别前,爷爷特意叮嘱我这样一句话:

“草地是你的起点,但不一定非要成为你的终点”

二十年了,依旧铭心刻骨。

“该送宝乐回去上学啦,你们两口子该忙什么就去忙吧,我的孩子,有难处,尽管开口,别硬抗着,你别以为阿爸老了,可阿爸照样能帮你扛,阿爸也曾把你扛在肩头上,不是吗?”

父亲笑了,笑着笑着,就把头转过一边,爷爷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头,并向父亲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火红在我家自由自在地度过了十三年的光阴,其间,共生下牛犊十头,三头公七头母,公牛犊全部被邻近的牧户买去并培育成品相一流的种公牛,母牛犊全部留在我家的畜群里开枝散叶,2021年,我家入选盟级蒙古牛繁育核心群,冥冥之中,火红又帮了我家一次。

2017年秋,火红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无病无灾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并全须全尾的、永远的留在了属于它的这片草原。

老伙计,我怎么能忘记你呢?

我的童年玩伴,我的恩公,让我重新站起来做人的恩公,予以我奇迹的化身,我的火红,山一样的火红。

终章:变色----金沙丘

我度过了不紧不慢的少年时光。

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让少年时候的我感到紧迫,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我就像林子里的某种矮脚鹿,身后有朝我人开枪,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逃命,而是慢慢悠悠的停下来,并且一定要看清到底是哪里发出的声响。

比如说在学校食堂打饭,大家不等下课就开始琢磨着怎样才能抢到前排的一个位置,再不济也是顶着众怒、厚着脸皮坐享其成的插队,而我既不会抢跑,更不会插队。每次开饭,我都是慢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被赶着往食堂跑的人撞一下或者踩一脚都毫不在意,着急什么呢,又不是晚到几分钟就没有饭了。

到了写作业环节,别人都在借着自习课时间想尽一切办法奋笔疾书,书本的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作响所形成的紧张氛围,对我起不到任何作用,就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别人写作业,我可能在看课外书,或者是天马行空地思考问题,又或者干脆放空,但是到了别人交作业的时候,我也能保证一字不落地全部交上去。

我爱看书,到现在都保持着每天阅读的习惯,我的阅读量就是在少年时期累积起来的,我不挑书,遇到什么就看什么,看一遍就能把书里的故事走向记个大概,然后我会挑一个合适的时机,找几个志趣相投的人,一股脑地把整本书的故事全部讲述出来。

提到讲述,我必须承认,少年时期的我绝对是如假包换的话唠,让我饿一天,可能没多大关系,倘若让我一天不说话,就会感到自己年少脆弱的精神世界即将崩塌,那种感觉,比一些无聊至极的人用手指甲故意挠墙头更为感到不适,只要能让我说话,能让我大段的说话,我才会感到我的生活充满乐趣,当然了,爱讲话的习惯不可避免地带到了课堂上,为此,我经常享受“雅间”的待遇,教室里前后左右的“护法”都当了个遍,但依旧没有把这个毛病纠正过来,我的初中英语老师Tina这样评价我:

“怎么把你换到哪儿你都能给搞出一个唠嗑的铁三角?你以后要是不干外事都白瞎你的口才了”

我权当Tina老师是在夸我,为此心里偷偷美了好长时间。

不知道是班主任有意还是无心,有一段时间我被安排给班里最不爱讲话的转校生做同桌,起初,这个极其内向的女生,连基本的语言组织能力都不具备,日常的沟通当中,竟是处处词不达意,若遇上课堂提问,对她来说那就像是梦魇一样的存在,因其性格内向,说话费力,一度成为班里明嘲暗讽的对象,甚至已经出现了遭受欺凌的苗头。但就是这么一个女生,在老师安排我和她坐了两周同桌以后,在一天的班会课,她愤然举手起立,用极其清晰的逻辑、其流畅的吐字明确向班主任表达了这样一个诉求:

“老师,让宝乐搬走吧,我不想和他坐同桌,他太烦人了”

与往常不同的是,那一次,我竟意外地没有受到批评。

唯一能让我神经紧绷、全力应对的也只有赛跑了,这种紧绷还仅仅是体现在赛场上,训练场上,我基本等同于一个无所事事的遛弯大爷,但只要上了比赛现场,发令枪响起,无论是百米冲刺、四百米障碍,或者是三公里以上的中长跑,只要是我参与,捧个奖杯回来并不算问题。我的爆发力稍差,短跑基本拿不上冠军,但我耐力相对稍可,因此中长跑是我的强项,我曾在初二那年创下我们学校三公里的记录,这个记录直到我离校五年后被一个更生猛的小伙子打破,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由于我的种种反常表现,我被全校师生取了个“宝家仙”的诨号,关系好的干脆喊我“仙儿哥”,久而久之,喊我真名的人越来越少了,要是哪天冷不丁有人喊我真名,我还真有点恍惚呢,如果因为别人喊我的真名而我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会有人争着抢着说出这样一句话:

“快看快看,咱仙儿哥又神游天外了”

被成天说成是神游天外的我不打架、不抽烟、不顶撞老师,甚至跟同学之间生气红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不知何为叛逆,只是忙着沉浸在自己的一方“仙境”里怡然自得,没有提升、没有突破、更没有目标。

我的家里人嘴上不说,但我年少时差强人意的表现,让他们有理由对我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

当父母问我将来作何打算时,我常常不知该如何作答,再也没有了在学校的那股子侃侃而谈的劲头,这下子轮到我说不明白话了。

有时候被问的着急了,我也不急不恼,而是很郑重其事地告诉父母:

“实在不行就接你们的班,回牧区养点牛羊,反正这些活我都干得了”

事实确实如此,作为牧区出生的孩子,每当寒暑假,都会自觉跟着爸妈帮忙,家里家外没有不干的活,也没有不会干的活,我很早之前就会做饭,尤其擅长做干肉烩菜,这是爷爷回牧区之前指定会让我做的一道菜。我可以一个人绑上大牛的后腿,并能让大牛安安静静地等待我完成挤奶,我可以一个人提着工具箱,满山头地修缮自家牧场的网围栏。我可以一个人把羊群赶回羊圈,并挨个儿抓着它们打针灌药。我还可以和父亲轮换着开拖拉机打草,虽赶不上父亲熟练,但工作效率还算可靠。平心而论,我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长在牧区,熟悉牧区,也喜欢待在牧区,如果说,学业这条道路我真的走不通,那么回到牧区安身立命,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也就是在这个节点上,父亲说出了让少年的我嗤之以鼻的一句话:

“草原上出生的人,不一定非要留在草原,有的人适合留在草原发展,有的人注定是要走出去才有出息,留下来反而是一种埋没”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认同爷爷的看法,那就是,父亲走的地方多了,他的根,开始动摇了,他的心,也不在草原上了,他的乡土情怀已经开始淡薄了,我可不能像他一样,我得保持对草原乡土的认同,我得守好这祖辈传承至今的根脉。

也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父亲几乎没什么话可以说。

这样看,我还算是早早地完成独立了吧,因此,每到假期,父母总是很放心地把牧区这一摊子扔给我,尤其是暑假期间,是贩卖牲畜的旺季,这个时候母亲要跟车走,帮着父亲轮换开车,他俩一走就是好多天,但是夏季的牧区通常不会太忙,因此家里家外的活儿我都会不太费力地打理好。

这一年夏天,我学会了调马,区别于驯马,我还没有驯马师傅的那个本事,今年西边兄弟嘎查的有名驯马师,一次性帮我们家驯出了四匹生个子马,我要做的是,将这四匹马经常性地骑出去遛弯,如是驯过之后长时间不骑,野性回归,又将会脱离主人的管控闹脾气,尤其在这个水草丰美,让它们气力大增的夏季。

安顿好手里的活儿,我就会骑着马四面八方地游荡,尤其是骑着马登高望远,那个视野开阔,那个精神振奋,别提有多美妙了。相较之下,我更加喜欢骑马探索我最爱的沙窝子地带,当夕阳洒下一众沙丘,沙丘的顶端金灿灿的,像是大庙的佛塔金顶,灿烂而夺目,让人生出无限的美好与向往。

这个时期,地方对于草原的保护办法趋于完善了,我还记得有一天我骑马走到通往老苏木所在地大路口的一段砂石路上,一辆摇哪儿都响的蓝色轿车在我面前停住,下车的人自称他们是镇上的干部,他们向我宣传了草畜平衡、垃圾转运、鼠疫防控等当时对我来说概念还很模糊的政策条例,并特别叮嘱我,如果发现有人在草原上盗挖野生药材,一定要打电话向他们举报,他们会第一时间来处理这个事情,我接过他们的宣传单,大致扫过一眼,然后折了三折,揣进了上衣兜里,调转马头返回营地。

“盗挖者会把药材连根拔起,植被难以恢复的同时会形成风蚀坑,进而加剧草原沙漠化”

回家路上,我反复琢磨着宣传单上的这几句话。望着沙窝子方向植被稀疏的沙地,一种守卫草原的使命感,在我年少的心中油然而生,我就在想,千万不要让我碰到盗挖野生药材的人,否则我一定会捉住他,并把他扭送到公安机关。

月亮出来了,被一层薄薄的雾气所笼罩,映衬出山野的一片朦胧,雾气从大地的缝隙间缓缓升腾,像是大地在沉睡中呼出的朦胧气息,与月光交织升腾着,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散落的碎钻,闪烁着清冷的光,美,真的美,美的有些不同寻常。

我想,这样的天气最容易使草地上的人放松警惕,但同时,盗挖野生药材的人也借这种雾气朦胧的月夜掩护下行动,别人没这个耐心和他们耗下去,我可不一样,我有的是精力,连住耗一个晚上我都不会打瞌睡,只要盗挖的人出现,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他们按住,我这样想着,也做出了决定,今晚的行动代号:打击盗挖野生药材。

我不能骑摩托车,摩托车的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对方警觉,我也不想骑马,骑马同样也做不到悄无声息地靠近,于是我决定学着军旅题材剧那样,只身一人抵近侦察,于是我穿戴整齐,揣上一只手电筒,在夜色的掩护下,向着沙窝子地带悄无声息地进发。

昏暗的月光,缭绕的雾气,是绝佳的掩体,我边走着边努力辨别方向,只要我能看到一点路,我就能找到目标,毕竟从小在这里长大,熟知这里的一切。

当我感到脚下的路越来越松软,我就意识到已经来到了沙窝子的边缘,朦胧月色笼罩之下的金沙丘,雾气如同缥缈的纱幔,从沙丘的褶皱中缓缓升腾而起,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淡淡的幽光。它若有若无地缠绕着沙丘,将它们与外界隔绝开来,仿佛构建了一个虚幻而宁静的世界,而并非我所熟知的那个世界。

我开始巡逻,我登上一个又一个的沙丘顶上观望,我踏入一个又一个的山洼寻觅,寂静,连虫鸣声都听不到的寂静,我只看到了月、雾、沙丘、草丛以及还有那片若隐若现的小湖,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哪里有什么人影呢?我觉得是我自己想多了,是啊,怎么可能我一出来就能和盗挖的人撞个迎头呢?这又不是演电视剧,想什么来什么,实在来不了的,还可以改剧本,而我又没有剧本,有的只是这样一个突发奇想的选择。

一无所获的巡逻让我萌生退意,回家吧,明天再来。我心里这样想着,于是,我放心地打开手电筒,穿透迷雾的光亮,使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我出来大约有两个小时了,夜晚的沙窝子很冷,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可是走着走着,我感到四周的雾气正在向我聚拢,原本可以穿透雾气的强光手电筒,这时候在雾气的围追堵截下,只剩下了羸弱的光,穿越一道雾气组成的围墙,面前是更加漫无边际的雾气围墙,我的路应该怎么走?我自己问自己。

于是,我开始尝试着向不同方向突围,当然,那只是我一厢情愿认为的不同方向,或许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无论我怎样尝试突破,事实上,走的都是一个方向,然后在一番自以为是的折腾下,哭丧着脸的回到了原点。

气温降了下来,原本吸进肺里的温润空气变得冰冷锐利,突然一连串猫头鹰“咕咕咕”的凄厉啸叫打破了夜的宁静,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迷雾之下,总感觉有一双说不上是绿色还是淡蓝色的眼睛在暗处盯着我,忽远忽近,好像在故意整蛊我,但这些还不能让我真正害怕。

突然,马蹄声响了,听到马蹄声,我的头发直直地竖了起来,听老一辈人说,我们这一带是乌珠穆沁草原连接东部农区的天然要道,在过去车辆还不普及的那些年月里,过路的人通常骑马、驾车,有不少人在经过这条路的时候,或摔下马背,或突然翻车,因此,不可避免地有人在这条要道上客死他乡。

传说有一个骑马的人就是死在这里,可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因此,每当夜深,他都会重复着骑马走过这条路并摔下马背的行为,仿佛是被困在了一个特定的时空里,再也无法脱身,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生前的最后一幕。但是传着传着这个版本就变了,还有人说,这个骑马摔死的人,总会在特定的时间段里出现,去寻找替身, 这样他便不用再年复一年重复着他生前的那一幕,如果马蹄声离活着的人越来越近,那么就意味着这个死去的人找到了替身,他会甩出一根破得不能再破的麻绳,把活着的人套住,一旦进了这个圈套,活着的人就再也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走并成为替身。

现在马蹄声离我越来越近,恐惧,本能的恐惧,但是在恐惧中,我还是握紧了拳头,如果真的要抓我的替身,我不可能束手就擒,我会抗争到底,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

迷雾渐渐散去,雾的后面,有一匹马的轮廓,不对,是两匹马,并排站立的两匹马。

难不成这年头抓替身也要抢单吗?我心里这样想。

“喂,小牛犊子,我猜一定又跑到这里来了,大半夜地不回家,干什么?你爸妈走了,没人能管得了你,是吧?”

爷爷那特有的中气十足的喊话冲散了我所有的恐惧以及那道紧绷着的神经。

我和爷爷一人骑上一匹马,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当爷爷得知,我是因为头脑一热想着捉我挖野生药材的人才出的门,非但没有训斥我,反而还爽朗地大笑起来:

“难得你有守护草地的这份心,但你还没有成长为一个守护草地的人”

我不解,但也不敢反驳爷爷。

“你心里一定在想,这老头子怎么又来说教我了,是吧?别以为老头子猜不到,你还别不服气,我就问你,你对草地了解多少?”

这还真的问住了我,我自以为在草地长大,这里的山山水水,抑或地面上的一切事物我都熟悉,可是当爷爷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我竟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替你回答吧,如果你真的熟悉,你也不至于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这句话当真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你总是以为你可以不管不顾地生活着,你总是认为即使学业不成,也可以回到牧区,守着这一方草地,可如果你真的选择留下来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你想过吗?这里的一切交给你来经营,你就真的能经营下去吗?”

“你今天走错了路,爷爷可以接回来,将来若是走错了路,那你将永远困在像今天一样的迷雾里”

向来不紧不慢却又不听劝导的我,在这一刻,深怀感动,深受震撼。

那次金沙丘之行过后,我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的人生轨迹该是何走向,我想了很多,也尝试了很多,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读书,成为像爷爷那样的人。

2015年,我以本科一批的成绩考入了内蒙古医科大学,并就读于中医学专业,2017年,我被批准入伍,此后在海南某基地开启了五年的士兵生涯。

现在想来,我还是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被困在那年月下金沙丘的迷雾里,同样也没有被困在生活的迷雾里。

后来,我没有彻底留在草地,也没有彻底离开草地,我只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轨迹。

我又梦到了朦胧月色笼罩之下的金沙丘,雾气,如同缥缈的纱幔,从沙丘的褶皱中缓缓升腾而起,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淡淡的幽光。它若有若无地缠绕着沙丘,将它们与外界隔绝开来,仿佛构建了一个虚幻而宁静的世界。

而这里,也是我曾无比热爱的,并让我找回人生轨迹的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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