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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登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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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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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林深见鹿

何以林深见鹿

作者:马登辉

(一)相遇是宿命的初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呼琳总是能梦到她的白鼻子,白鼻子是一头还未完全长开的野生马鹿,浅褐色的皮毛点缀着星罗棋布的白色斑纹,四蹄修长却不失粗壮,两只耳朵就像是两片飞机尾翼般警惕的竖起,黑亮的眼睛透着一股子机敏灵动,脖子上刚长出的鬃毛,让他的身形显得更加立体,如果把白鼻子拟人化,那么他一定是老电影里酷爱戴围脖的风衣少爷,一身贵气。

一身贵气的白鼻子此刻正在离呼琳50公里外乌珠穆沁草原长河落日的一角悠然反刍,它像往常一样静卧在家门口的红地毯上,毯子是这家女主人萨仁特意为她准备的,门闩响动了,白鼻子瞬间跃起,撒着欢儿地朝铁栅门而去,是男主人巴图给牛羊添饲草料回来了,巴图手里拎着一个乳白色塑料小桶,桶里装着的是玉米、燕麦、豆粕混合而成的精补饲料,这是自打白鼻子断奶以后,每天雷打不动的特别供应,也因此,对比早春时节出没在山林里的寻常野鹿,白鼻子的毛色泛着深秋时节才会见到的锃亮油光,巴图夫妇把她照顾得很好,白鼻子似乎也没有了回归山林的打算,就像此时此刻,它正在巴图面前尽情的撒欢儿,当他低头吃饲料的时候,巴图还会贴心的在它的脖子上、后背上一个劲儿的抓痒,吃完饲料,它还会像山羊羔那样做扬蹄站立状,两条前腿抵在巴图宽大的袍襟上欢快的撒娇,这头劫后余生余生的小野鹿已然融入了这个牧民家庭,成为这一家密不可分的一员。

安顿好白鼻子,巴图进屋了,接羔子的工作让这夫妇二人忙到不可开交,巴图解下长袍高挂起,接来一盆凉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一把脸,满身的疲惫登时洗去了大半,餐桌上,巴图端起茶碗望向窗外,斜照的夕阳在阳光房的作用下被如火如荼的放大,夕阳下,远处涓涓细流的巴拉嘎尔高勒河水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流金岁月,近在眼前的已见绿意的白桦林串联起勃勃生机,山的另一头,乌日图沙地的坡头若隐若现,完全可以比肩新翻建的浩勒图庙佛塔金顶的夺目璀璨。

白鼻子静卧在家门口的地毯上,陪同巴图咀嚼着夕阳。

入夜,完成全部功课的呼琳开始了她每天必不可少的阅读环节,呼琳爱看书,因此,无论是旗里的房子,还是牧场的家,都有专属于她的书房,或许是因为她生长在草原上的缘故吧,因此,年少的呼琳格外喜欢动物题材的小说,也许此时的呼琳还不能完整地表述动物题材小说为什么对她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又或许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刺破人类文化的外壳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可以毫无掩饰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生命”此类论调的精神内核,她才12岁,不一定非要在这些问题上和自己较劲,读书不是填鸭式的活计,同样读一本书,去年今日的感受和今年此时的感受都会大不相同,这需要读者随着自身的成长,建立起一套日趋完善的解读与认知体系,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也许会不可避免的碰到诸多苦难,但又无法否定,那是对浩瀚生命的最好的丈量。

最近,呼琳在读沈石溪的《老鹿王哈克》,这本书的篇幅并不算长,中规中矩的一部中篇小说,原本以呼琳的阅读速度和超群的记忆力,这本书应该不超过三天就会被全部看完,并在第四天上午大课间休息的时候,整本书的内容向同学们滔滔不绝地讲出来,但这一次,呼琳并没有选择那么做,当她认真读完这本书的序言后,果断拨通了父亲巴图的电话,希望父亲可以联系在旗里开摄影工作室的朋友帮她做一个相框,相框里照片的内容是呼琳手拿奶瓶给白鼻子喂奶的场景,照片里,手持奶瓶的呼琳看向面前的小马鹿满眼宠溺,小马鹿忘我地猛吸奶瓶,来不及咽下的温热牛奶一股脑地蹿上了小鹿的鼻头,黑鼻子染成了白鼻子,从那以后,“白鼻子”就正式成为这头未断奶的小马鹿的名字。

第二天下午,呼琳如愿收到了定制的相框,在一番,郑重其事的擦拭和端详过后,她把相框放到了书桌右上角的位置,接着从书架上取下了那本《老鹿王哈克》,这才如释重负的阅读起来。

呼琳应该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白鼻子的场景。

那天是正月初五,经过一个寒冬改造的冰雪世界,总算有了点还暖的眉目,太阳不再是一个被随手挂在天幕上的潦草光圈,总算是肯落落大方的降下了普照众生的温暖,整个冬天都赖在白桦枝头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落下去,一群沙鸡落在储草棚外围拣食掉落的草籽,百灵鸟的鸣唱忽远忽近,可就是捕捉不到关于它的任何踪影,沉寂良久的大地,总算有了生命的迹象,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好的征兆。

忙碌到午后的巴图刚从棚圈里钻出来透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悄然重影的光圈,转身又一头扎回了棚圈,他仔细检查每一扇门窗是否存在损坏的迹象,甚至将略有钝感的铁制门闩的接口处都细心喷上了除锈剂,巴图喊来正在给牛犊子穿棉衣的妻子,他告诉萨仁,自己要提前准备好接下来三天喂牛羊牲畜的饲草料,然后他要在今天日落前巡着绑在儿马脖子上的定位器追踪到马群的位置,并将马群圈回营地。

厚重的积雪使得停在车库的一应车辆寸步难行,巴图果断备上了那匹自己一直留在营地的豹花杆子马,一刻不停地按照定位显示追寻马群,一般来说,骒马很少在这个季节产下马驹子,况且,蒙古马又极其耐寒,必要时零下三十℃的风雪天气都能钉在上风口纹丝不动,能让巴图如此急切地要寻回山里的马群,一定是因为更加恶劣的天气即将席卷肆虐在这片土地。

对于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天气预报对于牧民生产生活所起到的作用固然重要,但同时,又不能全部依赖于天气预报,一代又一代游牧的传承、一代又一代的口传心授,牧民们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处变经验技巧,对于大自然的敬畏以及对气候变化的敏锐捕捉,使得他们处变不惊,可以在气候灾害压境之前排除安全隐患,最大限度地完成自我保护。

日落前,巴图赶着马群回到了冬牧场营地,奔忙了一整天的巴图利落地翻身下马,取下刮汗板为豹花马除去凝结满身的冰霜,卸下鞍桥,巴图看到马群正在儿马子的调度下有序归拢入圈,那张冻到发紫的红脸膛终于舒展了笑颜。

暴风雪来了,是追在巴图和他的马群身后席卷而来的。

好在巴图为此做足了准备,人是平安的,牲畜也是平安的,到家来,室内温度计显示零上24℃,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热茶吃涮肉,任凭再凛冽的风雪都无法将这温暖穿透。

窗外的寒风裹挟着指尖大小的雪片,如同漫天的钝刀嘶吼着冲击着地面上的一切,这让呼琳切身感受到耳鸣的折磨,书架上的书被她一本接一本的取下,又一本接一本的放归原位,并非呼琳做不到在这种白毛风呼啸的天气里安心看书,在呼琳看来,越是这样的天气,越适合思考问题,她在想自己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是高挑美丽还是平平无奇,是一如既往地开朗健谈还是会变得忧郁寡言,是考上了名牌大学还是最终只走进一家普通学院,是去往城市稳定工作还是接手爸妈留在牧区的产业,当然,这些看似沉重的思绪只是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而这一切她更不会讲给父母,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座小小的城堡,一座只能容得下自己的城堡。

想来想去,呼琳想到了此刻正在山野中忍饥挨冻的野生动物们,它们是怎么过冬的呢?而在这样的天气里,它们又是怎样保护好自己的呢?像是野狼、猞猁一样的掠食动物会不会趁这样的天气结阵在山林深处冲杀围猎呢?当然,猞猁不是群居动物,可同样本能小觑它的实力,据说野狼见了猞猁也得乖乖绕道,还有什么呢?对了,如果有受伤的野生动物突然跑到我家,我能不能把它救活呢?是不是除了农夫与蛇里的那种冷血动物,其他任何动物救回来都能把我家当成自己家,把我和爸妈当成自己的爸妈看待呢?都说动物很有灵性,奶奶在旗里陪读的时候跟我讲过很多获救的野生动物报恩的故事,可是这种情景始终没能让我遇到过,如果我能遇到,那一定是很幸运,或者,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这样想着,呼琳睡着了,可她睡得并不踏实,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奈何自己又无法猜到,于是,呼琳在半梦半醒间度过了这个风雪肆虐的夜晚。

转天,呼琳起的格外早,以往假期回到牧区,呼琳都会晚爸妈半个小时起床,这一次,他甚至醒在了爸妈前头,这时候,风雪骤停,一片肃杀,呼琳不打算错过这样难得一遇的冬日寂静,于是她飞快地穿戴好棉衣棉帽,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门外。

呼琳想赶在巴图之前完成对所有牛、马、羊、骆驼这一众牲畜的巡逻照看,这是寻常牧人家每天清晨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目的是掌握牲畜种群当天的整体状态,比如有没有生产的、有没有生病的、有没有需要单独隔离的、有没有需要特殊照顾的,诸如此类的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呼琳喜欢这么做,并以此为荣,不善言语表达的巴图夫妇用言传身教将呼琳培养成一个有责任心的孩子。

对畜群的照看巡逻全部完成,呼琳又仔细确认了她所走过的每一处棚圈的每一扇门、每一道门闩是否安全,这才肯往家走,走着走着,她停下了,想到昨天夜里暴风雪力道之大,想来林子里已是残枝遍地的遭遇,自家储草棚顶上的单薄彩钢顶,怕不是会被揭起来掀飞出去,想到这,呼琳踏着没过膝盖的积雪一步一跳地跑去了储草棚的近前,她踮起脚尖仔细查看彩钢顶的每一个角落和间隙,发现棚顶还像是从前那样的严丝合缝,但同时呼琳发现储草棚东南角紧挨着那一堆从呼伦贝尔运来的巨型草捆的雪窝子竟然动了一下,这一发现让呼琳警觉起来,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走至近前,雪窝子又动了,这让呼琳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雪窝之下藏着活物,但她又拿不准具体会是什么动物,万一被藏在暗处的獠牙利齿咬上一口呢?

细心的呼琳找来一根短棍,对着雪窝子像刮土豆皮一样一层一层地刮下去,刮至最后一层,首先显现出一双战斗机尾翼一般耸立的耳朵,接着是一身浅褐色的皮毛,以及一双充斥着惊恐以及生命垂危的水汪汪的眼睛。

呼琳难以置信,竟然真的在自己家门口捡到一头野生鹿。

来不及多想,呼琳赶忙上前试图扶起小鹿,但呼琳不会想到,眼前这头小鹿实则超过百斤重,再加上由于生命垂危引起的身体瘫软发沉,更不可能是小小的呼琳能够撼动得了的,可是呼琳始终不愿放弃,当她再一次较劲托举小鹿的时候,这一次竟然奇迹般地将小鹿轻松抬了起来,呼琳转身,看见的是那双把持在小鹿后腿上的有力的大手,以及那张满脸坚毅,但目光中不吝赞许的紫红色脸膛。

巴图不费力地将小鹿一把抱起,呼琳赶在巴图身前开道,推开家门,呼琳找到一张闲置的床垫紧贴着暖气片铺展开来,巴图将小鹿轻放在床垫上,摘下手套,巴图开始在小鹿的脖颈、后背、腹部揉搓起来,呼琳知道爸爸这样做是为了帮助小鹿的身体尽快回温,并且加速小鹿身体的血液循环,呼琳也学着爸爸的样子在小鹿的周身揉搓起来,而此刻,小鹿的身体一半已经冰凉,处于高度失温的状态,小鹿茫然地看着眼前父女俩的施救,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

细心的呼琳发现了这一微妙的变化,于是赶忙取来一床毛毯给小鹿盖上,巴图嘱咐女儿守好小鹿,自己则是去仓房寻找能够救命的速效兽用药,呼琳席地而坐,她把小鹿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又重新将小鹿身上的毛毯盖的更加严实,如何救活一头野鹿,这个问题对于年幼的呼琳来说无疑是超纲的,不必说呼琳,连一辈子不知救活了多少牛羊牲畜的巴图来说也不曾处置过这种情况,更没有十足能将小鹿救活的把握,阴冷的仓房里,巴图正在全神贯注甄别救治功效最佳的兽用药,可他明显感到,汗水正在从额头不断渗出并即将滑落眼角。

“爸爸,它能活下来的,对吗?”

“我想是这样,它是这片山野的精灵”

“保证能活?”

“保证能活”

忙着在厨房准备早茶的萨仁端着一摞茶碗循声而来,她平静地环视了眼前的一切,然后不慌不忙地为大家分发碗筷。

“姑娘你过来,先喝茶”

“可是妈妈,小鹿有危险”

“你先过来坐下,小鹿需要自己缓一缓”

“巴图,你去给林场的人打电话,把整个情况跟他们说明一下,一定要问清楚,必要的时候,我们能不能直接打针用药,这不是咱们平时给牛羊治病那么简单,还是要想的周全点”

巴图拨通保护区一方电话,详细讲清楚收容小鹿的来龙去脉,保护区工作人员对巴图一家的善举表示感谢,并恳请巴图全力救治,并及时反馈小鹿生命体征状况。

挂掉电话,萨仁转身返回厨房,将已经晾放转温的热牛奶灌入喂羊羔的中号奶瓶,巴图起身,不由分说地撬开小鹿紧咬的牙关,温热的牛奶咕咚咕咚地一股脑灌进了小鹿的腹腔。

喝下热牛奶的小鹿在一家人屏气凝神的一个小时过后,身体逐渐有了活泛的迹象,眼神也恢复了生命的神采,见此情景,半晌紧紧攥救命针剂的巴图终于可以把针筒安心地放回原位,山林的滋养给这头小鹿注入了强悍的生命力,它能活下去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呼琳又陪伴逐渐好转的小鹿喂下了两壶牛奶、帮着小鹿周身疏通了四次血脉之后,如山倒的困意使她眼皮子直打架,在萨仁的耐心劝导下,呼琳这才放下心来回卧室休息。

“妈妈,小鹿会好起来的,对吗?”

“当然,明天早上它会早早地迎在你的卧室门口,等你起床”

小马鹿如战斗力尾翼般的耳朵缓缓颤动了起来。

转天,呼琳迫不及待地起床,打开卧室门的瞬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澈如水的黑亮眼眸,以及那头零星散落奶渍黑鼻子,还没有彻底恢复元气的小鹿四蹄蹒跚,努力支撑起它那羸弱的身躯,还没长起角的小脑袋一个劲儿的冲着呼琳扬起,小短尾时不时晃动着,这个山野精灵正在用族群最古老的仪式无声地表达着对眼前这位救命恩人的感谢。

从此,乌珠穆沁草原长河落日的东南一角、遥鲁海日汗山之下、白桦林近前的这片土地上,年少的牧人之女和年少的山野精灵成为最好的朋友,他们互相追逐,互相陪伴,共同走过了一大段冬日暖阳的美好时光,小马鹿跟着小呼琳寸步不离,小呼琳回头望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小马鹿喜笑颜开,那些日子里,呼琳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地想到这样一个情景:

盛夏的阳光洒下山野,青草环抱着金莲花,草色明媚,花田芳菲,这景色一直延伸到她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方。

晨光下,山野间,牧人的女儿和山野的小鹿相互追逐着、嬉闹着,生命的活力在此间绽放,生命的轮回在此间运行,没有烦恼、没有忧虑、没有苦难、更没有分离。

这样的场景陪伴着呼琳香甜入眠。

尽管广义上的冬天还没有彻底过去。

(二)陪伴是开朗的延续

夜很深了,窗外的灯火明明灭灭,风有一搭没一搭的刮着,风带来了人们聚会结束后久久不能平息的絮语式的告别,以及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长亮起双闪的无声催促,羸弱的月光透过一层暮霭飘飘忽忽地照进窗台,这一切,呼琳都视而不见,也不打算拉上窗帘,生性开朗的呼琳并不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小镇就该有小镇夜晚的本来模样,至少在人们睡着之前。

呼琳再一次从书架上取下那本《老鹿王哈克》,这已经是她第二遍读这本书了,这一次,呼琳找出了笔记本,并记录下这样几段话:

“要认清真假,不要被胜利搞地昏头转向,反而导致失败”

“鹿天性懦弱,是什么让老鹿王战胜了懦弱和对狼的恐惧?我想,应该是理想”

没有晦涩难懂,没有故弄玄虚,有的只是孩子能一眼看懂并马上接纳的朴素哲理,也因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有那样多的年少读者愿意为这本书的作者前赴后继地买单了。

呼琳一笔一画地完成摘抄,窗外的灯火已经渐渐熄灭,车流和人群也在逐渐散去,呼琳起身关上书房的窗户,接着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卧室,陪读的奶奶习惯了早睡早起的作息,尽管是因为腿脚不便,做不动了牧区的活计才不得已进城,可是操劳了一生的老人怎么能坐得住,奶奶还是每天坚持接送呼琳,并且在闲暇时间努力学习提升自己的汉语水平,只为了能给孙女变着花样做饭的时候,更加准确地理解网络教程所讲解的每一个步骤。

呼琳在被爱中成长,也因此,她的内心更加开朗,也让她早早地学会了怎样将爱传递下去,就像她爱她的白鼻子马鹿一样,而这样好的成长环境,帮助呼琳注意力更加集中的思考,不会被窗外的一些风吹草动所干扰。

回到房间的呼琳开始思考笔记里的内容: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叫是,什么叫非?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她读过好多书,关于这几组词语的评判,好像更多的是被解读者赋予了个人情感的色彩,同时,伴随着鲜明的立场,因此在一些事件的评价上往往有失公允,可是,这个世界的确真真切切地存在真与假、是与非、成与败,而这一切,又是人类世界生存的铁则,这条铁则又是与呼琳的生活密切相关的,“我该怎么做?”这将是一个贯穿终身且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至少现在,呼琳的内心种下的是“讴歌真善美,远离假大空”这样的思维模式,代入到呼琳的内心世界,可以理解为:要说真话、要行善举、要学美德,不要说假话、不要出丑态、不要做恶事,具象一点可以理解为,默默无闻地守护着草原上的山水生命,这就是真善美;那些大张旗鼓打着为自己以外的人和物着想的噱头,行的却是毁林毁草、盗挖盗猎之苟且的,那就是假丑恶。是与非原本不难分辨,只不过面具之下的面具让这一切变得更加恍惚、失控、并让更多的人自我怀疑起来。

至于我的白鼻子今后会不会重返山林,会不会成为保护区内声名显赫的新生代鹿王,鹿群会不会在它的带领之下得以更好地繁衍生息,会不会也能战胜食草动物懦弱的天性和掠食者们斗得有来有回?这一切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呢,同样的,这一切应该交由白鼻子自己去选择,如果他要选择重返山林,那么我一定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我应该祝福它找回归宿,如果它选择留下,我们一家人当然会把它养得膘肥体壮,它也会完全被吸纳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会保护好它、我会陪伴好它,直至走到它天道自然的那天。

所以无论是它选择重返山林,还是选择留在牧场,这都是它克服内心恐惧的表现,无论是它选择重返山林,还是留在牧场,这都是它理想的具象,我能做的,就是认真品味并记录好这一程所见的风景。

春去秋来,白鼻子褪去了一身的稚嫩,它的身姿高挑且挺拔,肌肉线条流畅而刚劲,它的鹿角长出来了,那高耸的鹿角在阳光的照耀下迸发出一往无前的力量,那双黑亮的眼眸愈发清澈明亮,跟小时候不同的是,这双眼眸多了几分锐利与威严,公鹿白鼻子迈着优雅而矫健的步伐,每一步都展现着从容不迫的自信,这一刻,也许真的从草原上走出了一头鹿王,这头鹿王会引领着鹿群在这片广袤的山林草地之间,踏出一条亘古未有的繁衍生息之道。

白鼻子陪伴呼琳度过了整个暑假,晨光、暮霭、青草地、白桦林,就在这乌珠穆沁草原长河落日的东南一角、遥鲁海日罕山之下、白桦林近前的这片土地上,牧人的孩童和山野的精灵,这对好的不能再好的朋友,他们相互追逐,相互陪伴,共同度过了无比欢乐的盛夏好时光。

呼琳返旗的那个傍晚,雄鹿白鼻子伫立在巴图越野车敞开的副驾驶门前,一身油亮似锦缎的棕色毛发在落日余晖下闪着柔和的光,威风凛凛的雄鹿一个劲儿的朝副驾驶上的呼琳上下扬头,并一个劲儿的甩动着它粗壮的短尾,白鼻子正在用族群最高的礼节表达着对眼前人类好朋友的感谢,以及它踌躇良久的告别。

呼琳读懂了白鼻子的告别,这是意料之中的一天,尽管心思细腻的呼琳早已做足了准备,但在她起身给了白鼻子一个拥抱之后,终究还是不可抑制的红了眼眶。

真的要走了吗?以后还会再见到吗?这会是最后的告别吗?回归族群后,我的白鼻子一定会成为马鹿族群最年轻的鹿王,以及整个乌珠穆沁草原马鹿族群最伟大的鹿王,对吗?

呼琳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巴图的越野车已经蹿出了最颠簸的沙窝子路段,迎面而来的是一条夕阳普照的彩虹公路,公路两侧是沙丘、是草地、是树木、是湖泊,这一切目不暇接的景色在夕阳的普照下熠熠生辉,它们散落着世间一切向阳而生的美好,凝聚了世间一切触动人心的希望,没有烦恼,没有忧虑,没有苦难,更没有分离。

或许此刻正在车里黯然神伤的呼琳不会想到,她的白鼻子真的如她所愿的成为马鹿群最年轻、最伟大的鹿王,白鼻子所接手的白桦林马鹿群,比任何时期都要规模壮大,比保护区内其他鹿科种群的哪一个都要强盛,保护区的红外摄像机还记录下白鼻子鹿王勇斗猞猁的画面,面对族群新生命受到的死亡威胁,白鼻子鹿王以悍不畏死的战斗姿态主动向猞猁发起了冲击,面对山一样飞奔而来的雄鹿,一向好勇斗狠的猞猁再也没有了以往肆意劫掠马鹿幼崽的嚣张气焰,一个箭步蹿上了树干,然后伺机消失在茫茫无际的古日格斯台大山。

当然,呼琳还不会想到,那头在他们一家遮护下成长起来的马鹿,并没有真的一去不复返,每当山里的雪站住脚跟,鹿王白鼻子就会领着他的马鹿群迁徙下山,鹿群来到巴图的冬季牧场休养生息,也就是那个将白鼻子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并养大的、那个被温暖萦绕的地方,鹿王还是会静卧在萨仁给它特意准备的那张红地毯上,还是会跟在巴图身后等待精补饲料的投喂,还是会陪着呼琳追逐玩闹,一如从前那样。

但是呼琳应该知道,所谓的告别,并不全是永别,此时此刻,已经远远地甩在她身后的乌珠穆沁草原长河落日的一角、遥鲁海日罕山之下、白桦林近前的那片土地上,是呼琳的家,更是白鼻子的家,还是其他不曾常见面的、却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的山野生灵的生存家园,而正是因为有一代又一代如呼琳一家的牧人们对这片土地守护备至,才让此间的万物生灵生存空间得以保全,使它们不必为了生存而颠沛流离,同理,呼琳一家人也不必与早已成为他们家庭一员的白鼻子马鹿分离。

“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这是出自《道德经》当中的古典哲学,也是最质朴的自然哲学。

呼琳终将会明白,当初她们一家所做出的善举,就是对于“如何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这一世纪难题最为振聋发聩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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