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在察北
我没有见过北欧童话里的木屋和荒原,我只知道姥爷给了我童话般的少年时光。
(一)
土房,低矮的土房,再也回不去的土房。
原野,水咸土碱的原野,一马平川、充满希望的原野。
土坟,葬在南山之巅的土坟,永远以站立的姿态瞭望着、守护着家园的土坟。
那好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这样的记忆一直延伸至我十八岁之前,那年月,最让我开心的事不是放长假,而是放长假能去姥爷家,那个坐落在察哈尔草原最北端的、平整到没有石头绊脚的原野当中的、那一间无比简陋却又无比温暖的土房子。
自我记事起,姥爷就是一个头戴白色圆顶帽、身穿灰黑色外套和长裤,永远那样干净利落的形象。姥爷患有气短的毛病,常年服用一种叫“肺宝”的中成药,姥爷待人宽厚,从来都没有和什么人起过争执,尤其是对待我们这些晚辈,从来都是眼含笑意,那慈祥而又温热的目光,能感化晚辈的一切顽劣,那目光更是一种依靠,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我面临艰难抉择、遇事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商量的时候,我都是无比怀念姥爷的目光,只是那样的目光只能出现在遥远的记忆里,以及思念至深处时强大的念力所给予我的梦境里。
我是唯一在姥爷身边长大的外孙,姥爷从不搞孙子外孙的区别对待,也会时常劝导子女将来别搞这一套。人民公社时期,姥爷担任大队会计,管着全大队的“钱袋子”,可即便走到了公社解散的前夕,姥爷从没有为自己一家谋过一袋面、一桶油的私利,姥爷跟我说过,那时候自己是吃公家饭的干部,如有私心,那就别当干部。这话简单质朴,却又无比深彻。姥爷总是和我分享个人的珍藏,其中姥爷最喜欢两样:一样是刻有“为人民服务”的石英手章,另一样则是公社颁发的毛主席纪念章。
20世纪70年代,姥爷一度担任大队羊场场长,在那个生产条件极其落后、自然条件又极其恶劣的背景下,姥爷创造了集体羊场百母百子的佳绩,受到了自治区畜牧厅的表彰,并受到自治区广播电台通报表扬。我在小说《天边的岁月》当中所描写的主人公轰轰烈烈搞畜牧生产、最终取得成功的故事,就是以姥爷为主要原型糅入了小说的人物和情节当中。
现在想来,能在姥爷身边长大是多幸福的事,我所度过的每一天、做的每一件事、听到的每一个故事,无不在塑造着我的处事观念,没有刻意的教导、没有喋喋不休的唠叨,却在耳濡目染中接收到了最为宝贵的教育,这教育重点内容包含了与人为善、推陈出新、公正无私、艰苦奋斗等等宝贵的品德,何其幸运能受教于姥爷这样的人生导师。
多年后,记忆深处出现这样一个场景:雨后的阳光撒下原野,炊烟混合着油菜花的香气随风飘向远处低矮的山岗,在青草和蒲公英花环抱的小屋当中,一老一少盘腿坐在土炕上,慈祥的老者传道授业,稚嫩的少年如沐春风。
(二)
察北高原雨量充沛的短暂夏季,是姥爷一年当中难得的休憩时光,这个季节的冬羔早已并入了大羊群,吃足了二阴滩碱草的冬羔日渐肥壮,长势喜人的莜麦结出的麦穗日益饱满,姥爷常常坐在田边的旧石碾上,眺望着远处公路的过往车辆,以及曾经房屋成排、热闹非凡,如今早已完全湮没在草地间的村落。
大约在2003年前后,姥爷所在的村子整村搬迁安置到了旗政府所在地的移民村,但是姥爷没走,面对工作组的轮番入户,姥爷很平静地说:
“人都走了,风水就散了,总得有人留在这儿”
后来的岁月里,姥爷如愿留在了村里,即便是村里只有这一户人家,即便一直没有通上电,没有自来水,年迈的姥爷、姥姥,以及终身未娶留在姥爷身边劳动的大舅,都没有离开这片孤寂的旷野。
姥爷的晚年备受气短折磨,所以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但一辈子都没有停下劳动的人又怎能闲得住,只要状态稍可,就会拿起工具修理网围栏、修理羊圈门,或者把家里的菜刀剪子以及割草用的镰刀磨的飞快锃亮。
姥爷见证了我的成长,我也见证了姥爷操劳一生后的日渐衰老,在我16、17岁开始经世的年纪里,我都是无比期待放长假,这样我就能多多地陪在姥爷身边,和姥爷聊天,帮姥爷从很远的辘轳井挑水,帮姥爷清理两个羊圈的羊粪,或者是在年前几天拎着搓衣板帮姥爷一家手洗衣服和床单被罩,只要能在生产生活中帮上点忙,能看到姥爷始终含笑却满眼赞许的眼神,我的心里就会无比踏实、无比自豪。
(三)
姥爷最终永远留在了村子里,我无比敬爱的长者用他的生命兑现了守土的承诺,按照姥爷的遗愿,安葬在南山之巅,此后永远眺望着从前守护过的家园。
多年来,我总是因为没有在姥爷辞世前再听到姥爷的教诲而深感遗憾,甚至一度不能和他人讲起姥爷,我讲不下去我会哭到不能自已,我听不得别人讲述姥爷,是因为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到不能自已。显然这一次写下这段过往我同样会哭到不能自已,但我总算践行了年少时对姥爷许下的承诺。
“以后成了作家,你要多写咱们乡下”
“会的,姥爷”
“乡下值得你写得太多了,草木不会说话,可你要多想多看,总有一天,你就能替他们说话。”
“到了那一天,我先替姥爷说话”
2016年春, 姥爷过世前的一个月,我已经完成了个人第一部小说的写作,彼时姥爷已经在旗医院输液治疗了,但思维很清晰,状态似乎也不错,我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姥爷,姥爷很是赞许,并希望我能趁热打铁早日发行。姥爷过世后一年的一个秋日,这个愿望终于成真,可是我终究没有勇气捧着新书在姥爷坟前溘然长跪,因为从曾经温暖的土房到如今冰冷的土坟,我需要走完这一生才能再见到这位我无比敬爱的长者,我怕我带走哭腔的絮叨会得不到回应,我怕善良了一辈子的老人会因为不能擦去我悲从中来的泪水陷入自责而无法安睡。
(四)
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陪伴姥爷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个春节。
那一天,我正在学骑姥爷买给大舅放羊用的新摩托车。那时候我刚上手,骑术很是笨拙,不得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换挡、转弯,姥爷站在门口观望了好久,正当我灰心地低着头要把摩托车骑回院子里时,耳听得姥爷这般呼唤:
“抬起头,往前看,往前开”
我听姥爷的话,如此开摩托车,如此学做人。
又是一年察北高原雨量充沛的短暂夏季,姥爷还是那样拄着拐杖坐在田边的旧石碾上,日落前最为明媚的阳光洒下这片平整的、一望无垠的原野,姥爷身边跟着一只老人家扎针救活并亲手喂养长大的雪白山羊羔,姥爷脚下簇拥着一群正在刨土觅食的鸡崽,以及守护鸡崽不被野物袭击的半大小黑狗。姥爷还是那样眺望着远处公路上过往的车辆以及曾经房屋成排、热闹非凡的、如今已完全湮没在草地间的村落。
“二哥,我们去那边找我爷爷吧”
“老弟,先别过去,让我姥爷自己坐会儿”
“二哥,今天可真热啊,你看那气浪就在咱眼跟前晃悠呢”
“那是气浪不假,不过还有一种说法,那叫风水”
“风水,我爷爷说的风水?”
“只要姥爷在这儿,风水就散不了”
姥爷说的风水,是老人家用一生所践行的、对于察北这片土地最为深情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