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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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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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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薄酒忆姨夫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姨夫段六柱在军中的职级与军衔。

新中国成立之初,姨夫报名参军,参加了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战争,归国后又跟随部队转战大西南,参加了西南边疆地区的剿匪战斗。姨夫在战争年代里多次受伤,战功卓著,却多年没有回乡。和平时期,他一直跟随部队在云贵川驻扎,行踪不定,经常转移,为维护西南地区社会稳定奉献力量。当姨到部队随军一起生活后,他们才算在贵州六盘水附近的军营里定居下来,那个地名叫做水城。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姨夫从部队转业,全家从贵州水城回到了冀中平原老家。表姐建钦当时正在部队服役,当一名通信兵报务员,就留在了遵义,退伍之后进入一家军工厂工作。许多前年,我曾与建钦姐通过几回信,互通音信,才得知她在遵义结婚成家,儿子中学毕业后却远在深圳打工。2009年夏天,我到贵州旅行,急忙从贵阳赶到遵义,期待能够见到阔别多年的建钦姐。我手中拿着表姐当年寄给我的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急切地四处打听,但那个地址只是一个数字编码的邮箱,估计是她所在的军工厂,属于保密单位,没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在哪里。我手中紧紧攥着那个皱巴巴的信封,茫然四顾,痴痴地站在繁华的遵义街头。我们一行四十多人,在遵义停留了两天,参观了遵义会议旧址,又去攀登凤凰山,站在山巅上眺望遵义市容风貌。

从贵阳回到天津后,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赶紧给建钦姐写了一封信,将我去遵义旅行的经过告诉她,但没有得到回信,估计她没有收到我的信。我又给表弟建军打电话,询问表姐的联络方式,可表弟并没有她的电话,也是只有一个相同的通信地址。屈指算来,建钦姐也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姨夫转业之后,全家回到了饶阳县段君道,在村子里安家落户。姨夫被安置在衡水市检察院工作,离家七八十公里,还是不太便利,于是姨夫主动要求回到饶阳县,那时正值十年动乱时期,他担任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如今的县委副书记。因曾在衡水市检察院工作一段时间,后来便被任命为县检察院检察长。改革开放初期,姨夫改任副县长,负责工业建设方面。退居二线之后,挂名县政协副主席,时间不长,他就正式退休了,回到段君道村中休养。

姨夫当副县长时期,饶阳县工业生产搞得红红火火,轴承厂、化肥厂、机械厂、油棉厂、印染厂、棉织厂、食品厂等企业遍布县城四周,产品好,效益高,工业生产一派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尤其是轴承厂和化肥厂,生产规模较大,职工二三千人,产品销售到全国各地。随着工厂规模不断扩大,从县城周围村庄招工数百人。为了解决化肥厂原材料与产品运输问题,在化肥厂西侧修建了火车站,是一条单轨铁路,连通衡水火车站。小火车通车的那一天,前来看热闹的群众人山人海,把那座小小的火车站货场围得水泄不通,我和小伙伴们也跑去观赏奇观,第一次见识了火车的真模样。轴承厂院内有一座大礼堂,我们曾多次跑进去,夜晚挤在人群中观看电影。中学毕业后,农闲时节,我也曾跑到轴承厂图书室借阅文学书籍。

在近年编纂出版的《饶阳县志》中,我找到了姨夫在饶阳的任职履历,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姓名、职务及任职时间。

在姨家卧室的北墙上,悬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摆满了照片,其中就有一张是姨夫的戎装照。他身穿新式军服,笔直站立,英俊威武。那应该是1955年授衔时特意拍摄的,但我没能看清他的肩章上是什么级别的军衔。我那时年纪尚小,不能辨识军衔的等级。后来,我也曾询问表哥和表弟,遗憾的是,他们也说不清楚。依照县团级的干部级别换算,以及姨夫转业后的工作安排,我推测他在军队里应当是一名正团级干部。

我三哥在燕山军营服役,打算退役之后回饶阳工作。那时姨夫正担任检察长,而我还是一名小学生,就跟随三哥跑到饶阳旧县城西南街检察院的院子里,坐在姨夫简陋的办公室里谈话,如今早已不记得他们谈话的内容了,没坐多长时间,我们兄弟二人便起身告辞。三哥退役之后并未回到饶阳,而是安置在石家庄。

姨夫担任检察长,手中掌权,就有亲朋好友找上门来,求他办事,尤其是牵涉到刑事案件。白池村许铁军不知是他本人还是他的什么人,也不知是什么案子,他就通过我家找到我的姨夫,请求关照,疏通关系,具体情况不明。但我觉得,姨夫肯定是依法办案,秉公办事,绝不会变相通融,更不会徇私舞弊。

姨全家转业回到老家后,没有住进县政府安排的公房,而是回到段君道,自己动手建房。那时我正在中学读书,星期天便跑去凑热闹。姨夫找人帮忙盖房子,在村口的打谷场上拓土坯,再挖出一个大土窑,自行烧制砖块。后来表哥表弟结婚的时候,又陆续在村边上建成了三处房子。

姨的家中陈设十分简单,跟村中一般人家别无二致,在县城的人们眼中看来,不免显得有些寒酸。

姨回到段君道安家之后,就把寄存在我外婆那里的家具回来了,其实只有一件躺柜和一个迎门橱,躺柜里放衣物,迎门橱中摆杂物。躺柜旁摆放着一个铁皮文件柜和两只军用绿木箱子,这大概是姨夫转业的时候从部队带回来的东西。绿木箱的箱体上印着一串数字与字母编码,好像是炮弹箱。平时,文件柜和木箱就当成了座椅,冬天就在上面铺个棉垫。我每次回乡探望姨和姨夫,就坐在那上面跟他们漫谈。

姨夫担任县领导,姨和三个表兄弟都在村中务农,姨夫没有运用掌握的权力给家属子女在县城安排工作。他曾担任主管工业的副县长,凭借他的权力,完全可以安排自己三个儿子去县城的国营工厂上班,哪怕是先做个临时工,干几年后,再慢慢转正也可以的。但是,姨夫从来不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三个儿子务农吃了不少苦,我估计他们心中多少都会对自己父亲有些埋怨的情绪。表哥建芳和建强,农闲时节曾经在杨君道村西的油棉厂打工,又脏又累,自谋生路,挣的是一份辛苦钱。表弟建军自建温室大棚,栽种蔬菜,收割之后,驾驶三轮车送到县城农贸市场出售,这成为他的主要收入来源。

姨夫刚刚转业回来的时候,仍是抽烟喝酒,后来患上了支气管炎,咳嗽越来越厉害,于是听从医生建议戒了烟,但酒还是喝,一时难于戒酒,只是喝得越来越少了。姨夫曾经使用过的一只竹制水烟袋,丢弃在卧室一角,慢慢蒙上了一层灰尘,安静地沉淀着姨夫心中对于大西南峥嵘岁月的思念之情。

我当上排长后回乡探亲,给姨夫送去两瓶四特酒和两条大前门过滤嘴香烟,当年这就是最好的烟酒了。因为还是凭票供应,类似于特供商品,我特意找到师机关招待所所长,才买到手。姨夫把我带去的烟酒放了起来,他还是照常抽自己的水烟袋,饭前喝一杯沧州出产的“清烧酒”,当时的价格才一块八一瓶。饭桌上也没有下酒菜,姨夫就干喝一杯酒,然后端起饭碗吃饭。他真是舍不得独自享用高档烟酒。他用沙哑的嗓音跟我说:“喝那么好的酒干什么,我倒是觉得这清烧的味道就挺好的。”

及至老年,姨夫不幸罹患胃癌,不单是戒掉了酒,到了后期就连吃饭都难以下咽,实在是苦不堪言。

姨夫在战争年代多次受伤,身上布满伤疤,健康状况不佳,但他并不在意,转业后全身心投入地方工作。工作之余,他常常跟随儿孙们去田间劳作,力所能及地帮助孩子们做一些农活。在他看来,告别了战争硝烟,结束了戎马生涯,回归故乡的原野,享受平静的生活,他就心满意足了。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他也会按时起床,冒着寒风到村口的田间地头转一圈,他心中无疑对故乡的土地怀着深厚的感情。

我小时候去姨家,看到窗台上放着几枝红蓝铅笔,鲜艳醒目。我拿走了一枝,回到家中,在自己的小学生作业本上,用它画画。待到我在军中担任了司令部军事参谋之后,参加战术演习,便时常要在一比十万的军用地形图上进行标图作业。手中正是拿着一枝红蓝铅笔,标绘红蓝双方攻防态势图,红色代表我方红军,蓝色为敌方蓝军。有时凝视着手中的红蓝铅笔,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姨夫,他转业的时候从部队带回来几枝红蓝铅笔,说明他在部队从事军事工作。

后来的一件事情,给我的猜测提供了一个佐证。

1979年春,西南边境爆发了中越自卫反击战。姨夫被原部队召回,只身返回大西南,担任军事顾问。大约半年之后返回,他固守着军事秘密,从来不跟任何人提起这次重返西南的特殊经历。姨家的迎门橱上放着一只保温杯,上面印着两行红字“参战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部队赠”,这大概就是姨夫这趟西南行获赠的纪念品。

这足以说明,姨夫从前在军中是一名军事干部。

我有整整六年时间担任连长,外出执行军事演习保障任务的时候,经常在野外安营扎寨,露宿山野,习以为常。记得有一年暮秋,我回到饶阳探望姨,当姨夫得知我又将远赴太行山参加军事演习,就把他珍藏的两件物品翻找出来相赠,一是皮革文件箱,另一个是一条狗皮褥子。姨夫轻声说:“你都拿走吧,我留着也用不着它们了。”于是,我将狗皮褥子装进皮革箱,一起带回了部队。隆冬腊月,我再次跟随部队奔赴太行山,在保定西部山区进行山地进攻战术演习。入夜,寒风呼啸,天寒地冻,连队官兵们在半山坡上露营,用铁锹铁镐挖出单兵掩体,在在二尺深的土坑里撒上一层枯草,然后再铺开被褥,和衣而卧,露宿山坡。我特意带来了姨夫馈赠的狗皮褥子,铺在掩体的杂草上,彻夜酣睡,竟然赖此皮褥子,抵御夜半袭来的阵阵寒气。

我有一次跟姨夫讲述自己在军中的坎坷经历,说起愈演愈烈的歪风邪气,姨夫听罢缓缓抬起头,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了一个疙瘩,许久都没有舒展开来。他睁大了眼睛,良久注视着我,口中嗫嚅,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怎么变成这样了?”看到姨夫大惑不解的样子,我真后悔自己多言,不该向这位正直的老军人讲这些事情,让他凭空无端地生出一些困惑与苦恼。

当我休假结束就要离开家乡的时候,去跟姨告别。姨夫从木箱中找出一块旧手表,让我带到天津修理,表针都不走动了。回到天津,我连续跑了几家手表修理部,都说这块手表太旧了,无法再修理。恰好外甥女来津,我便让她带回去,归还姨夫。

姨夫从县政协副主席职位上退休,回到村中,闲居养老,每日坚持读报,仍旧关注时事新闻。

姨夫退休之后本应安享晚年生活,却因战争给他遗留的伤痛,加之多年辛苦工作,积劳成疾,罹患癌症,很快便住进了县医院,病情逐渐恶化,终于不治,过早离开了人世。

姨夫住院治疗期间,需要支付一大笔医疗费,但他的存款却被我的一位姐姐花言巧语借走挪用了。姨托人讨要,依旧拖延不还钱。最后还是从贵州赶回来的建钦姐把钱讨要回来了。表姐气冲冲地跑到那位姐姐家,勒令归还,但还是分两次才全部还清。得知此事,我曾经给这位姐姐写去一封信,督促她还钱,并声言如果她急需钱,我可以借给她,但姨的钱必须立即归还。我没能得到她的回信,这是在我预料之中的。

某年春节前夕,县委县政府派人来家中慰问,赠送一轴中堂,姨夫便将它悬挂于居室的北墙上。大红洒金宣纸,墨书“仁者寿”三个大字,笔势苍劲有力,一团端庄大气,顿令蓬荜生辉。

姨夫当然是一位仁者,但却未能长寿,天欺人也?姨夫经历过战争硝烟的磨炼,多年奋斗在西南边陲地区,戎马生涯,饱经忧患,操劳过度,致使损害了健康,减损了寿命。

我最近从《论语·雍也》中找到了这句话的出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姨夫是一位宽厚仁慈的长者,他面慈心善,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安静地走完了他曲折而平凡的人生道路。姨夫留在我的心目中的意象,是一座高大挺拔的大山,又是一条舒缓流淌的大河。姨夫是一位仁者,更是一位智者。忆及姨夫,我犹如站在仁者智者的面前,高山仰止,大河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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