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夜雨,初夏凉如秋。
雨中有雾,雾中有雨,白雾漫山谷,雨丝轻轻飘,细雨打湿了我的背囊。身披雨衣,手举雨伞,依旧被濛濛细雨淋湿了衣服,就这样浑身湿漉漉地登上了心神向往的黄山。
从汤口镇乘车赴云谷寺,车在山谷里转,山坡上静静伫立着松林和竹林,一片片,一棵棵,静默不语,犹如进入梦境。人坐在车上,默然注视着身旁掠过的林木,似曾相识,欣然相逢,怡然自得。车抵云谷寺,雾更浓了,一缕缕,一团团,白雾萦绕在身旁,就连眼前的草木也看不分明了,亦真亦幻,飘飘欲仙,一切皆隐入洁白的雾气中。
我穿行在云雾中,寻径而行,从云谷寺旁走过,浑然不觉,倏然来到索道站。钻进缆车,乘风而上,腾云驾雾,轻飘飘降临白鹅岭山峰下的缆车站台,一跃而下。此时,心知是人已在山上了,但眼前仍是白雾弥漫,不辨东西南北,哪知身在何处!
雾渐渐变得轻薄了,也仅仅能够看清脚下的山径,站在路口仔细辨认路牌,朝向始信峰的方向进发,先是沿着台阶下行,小心翼翼,左顾右盼,但仍看不清山路两旁的景致,其实此刻正置身于万丈悬崖之上,心中却浑然不觉其险峻。山路蜿蜒,飘飘然转过一个垭口,继而爬山,拾级而上,雾气扑面而来,忽浓忽淡,时而露出路旁一棵松树的身影,时而又陷入白雾弥漫的浑茫中。逶迤前行,寻路攀登,穿云破雾,终于抵达一座小小的山峰,有石桥接引,石壁上的丹书“接引松”三个字,渐渐呈露出来,在迷蒙白雾中格外醒目。路窄,仅供一人通行,待石峰上的人下来后,小桥旁等候的人才能上去。大团大团的白雾从山谷涌上来,笼罩着悬崖上探出身来的孤松,约略看出松树的身影,却难于观赏其神韵。风劲而冷,不可久留,更不知何时云开雾散。千呼万唤不出来,不能再等了,始信峰被白雾掩埋在云谷之中,只好留待天晴后再来拜访,三顾频频又何妨?
跟随众人前往北海景区,奔向狮子峰。在雾中走过一段略为平坦的道路,脚步轻快,来到北海宾馆。有人指着宾馆东侧的山谷,说那里就是笔架峰的位置,相邻的那个地方应当就是梦笔生花。侧目而视,既不见笔架峰,更难寻梦笔生花的奇丽美景,唯见白雾弥漫,天地浑然,隐约浮现一座山峰,缥缈虚幻如神山仙岛,直如蓬莱仙境,引人遐想万端。
白雾漫山谷,雾中松,若即若离,越看越朦胧,而那迷蒙的山峰却散发出浪漫气息,仙子临风,遥不可及。
雾极白,轻而柔,行走在山路上,白雾缭绕在身旁,很容易让人心中顿生出腾云驾雾的幻觉。正当我张嘴喘息之时,一缕白雾入口,又是极甜而爽,吐故纳新,滋润肺腑。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山巅,白雾是格外纯净的气体,这大概就是云天之上的一团仙气吧?
众人蜂拥登上狮子峰,都说要去观赏“猴子观海”的美景,而我却在云雾中独享一份清幽,静静伫立在清凉台上,身倚石栏,静默不语,观赏山谷中升腾飘飞的白雾,雾气变化万端,山峰时隐时现,是仙境,也是画境,但画家的彩笔却画不出如此奇幻轻灵的诗画意境。
这是黄山送给我的一份礼物,我把它珍藏在心间。
走下狮子峰,途径狮林大酒店,雨停了,雾也变淡了,路旁的一丛杜鹃花在风中摇曳,露出娇艳的笑脸,天真烂漫,花枝招展。
走到一个岔路口,高大的大王松早已在这里恭候游客。两棵松树并肩而立,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呈现壮丽的景色,大有王者气派,众人赞叹不已。三岔路口,西去可达西海大峡谷,向南通向最高峰光明顶。
攀登、攀登、攀登,台阶接连台阶,一步步登上山坡,山路旁的松树林渐渐现露出来,轻雾缭绕,林木繁盛,蔚为壮观。雾散去了,此时登山,便可左顾右盼,一面艰难攀登,一面就能放心地观赏路旁的景致,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待到行至通向白鹅山庄的岔路口,放眼西望,群山万壑露出峥嵘景象,引得众游客欢呼雀跃。继续前行,光明顶映入眼帘,顶峰上矗立的巨大白球格外耀眼,那就是最为显著的气象观测设备,如今也是光明顶的标志物。在黄山之上漫游,大小七十二峰,光明顶为最高峰,山路蜿蜒,登上任何一座山峰,随时可以望见光明顶上洁白耀眼的大白球。
山上气候变化万千,云雾裹挟着细雨,阴晴转换,飘忽不定,倏忽间就降临游人头顶,躲闪不急,就会打湿了衣衫。
我肩背沉重的行囊,身披雨衣,左手举伞,右手持着登山杖,从云谷索道站出发,负重前行,脚步不停,冒雨游览了北海景区,抵达光明顶的时刻,云雾忽然散去,一览众山小,千山万壑顿时呈现眼前,山岭逶迤,峰峦如簇,惊叹壮美如斯!
俯身屈膝爬上炼丹峰,坐在一块光滑平坦的巨石上,左天都,右莲花,山巅上的云雾渐渐飘散,双峰并峙,俊秀峥嵘,一睹天都峰与莲花峰的芳容。片刻之间,乌云又遮蔽了山峰,云雾再次漫上了光明顶。
眼前的铁栏杆上挂满了铜锁,红绸带在风中飘飞,组成一道爱情风景线。不知有多少热恋中的情人来到这里,面对青山发出爱的誓言。山盟,可否见证他们爱的永恒?
风雨在变,时代在变,人心在变,唯有黄山永恒不变。
数十年间,我一直期待着登临黄山,今日如愿以偿,兴奋不已,早已顾不得旅途劳顿,哪管它风雨交加,衣帽鞋袜湿透了又何妨!时已午后,游兴正酣,不知疲倦,一日匆匆登七峰,脚步根本就停不下来,也不去旅馆安顿行囊,也不进白云餐厅吃午餐,而是继续负重攀登。过白云宾馆,穿鳌鱼洞,登百步云梯,绕行莲花峰山腰间空中栈道,一鼓作气,抵达玉屏峰,终于来到了迎客松的面前。
客从何来?
我?我是每日三万名登山客中的一位壮汉,我是来自北方海滨城市的隐居者,我是退役中校、退休干部、游吟诗人、游戏笔墨的文人、墨海砚田的写手,我是诗画、酒茶、游泳及摄影爱好者,我是越过了幼年童年青年中年壮年而渐入老年的人生旅途过客,我是跨越万里行程抵达黄山的独行侠,我是……我只不过是来到你脚下虔诚朝拜的一位游客。
入山第一日,目的地就是迎客松。我站在松下,抬头仰望,沿着陡峭山壁,上下左右观赏,一睹其神采风韵。松倚岩而立,枝柯纵横,苍翠悦目,挺立云霄,真乃黄山第一奇观也!
登黄山的游客,从汤口镇入山后,大多从紫光阁乘坐缆车上山,直抵玉屏峰下,进入前海景区,索道站距离迎客松较近,这里就成了黄山第一景观。但是,玉屏楼索道站与迎客松之间还有几百级台阶,中间还要翻过好汉坡,极其险峻,殊非坦途。
我坐在坡道转折处的台阶上短暂歇息,一位外国游客也坐在我身旁,悄悄地喝着可乐。三位妇女身着艳丽服装,依次排列站立于石阶上,不断变换位置与身姿,她们以莲花峰为背景,自拍、互拍、合拍,让手机留住美景与美貌,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此时,一位独腿老者拄着双拐,艰难攀登,每跨上一个台阶,都要使尽浑身力气,略作停顿,喘口气,然后继续攀登。他走到我的面前,与之交谈,才得知年已七旬,平生愿望就是要登上黄山,亲眼看看迎客松。他是从玉屏楼索道站登上来的,这段路早已让他的汗水湿透了衣衫,前额浸出了大颗的汗珠,前行还要翻越好汉坡,对于这位独腿老者,这段山路何其险峻!但他并不停留,依旧是伸出双拐,单腿跳跃着向上攀登。他用双拐叩击黄山,如同朝拜神山的朝觐者一般虔诚与执着,一步一叩首,一步步走向心中的神祗。心中有目标,脚下添力量,他终将实现自己珍藏心底的那个美好愿望。我痴痴地望着他艰难攀登的背影,不禁投去敬佩的目光,这是一位绝不向命运屈服的勇士,身残志坚的好汉子,他将凭借顽强的毅力跨越前方的好汉坡,几百级陡峭的台阶又算得了什么,他将征服崎岖险峻的山径走向迎客松。迎客松正伸出修长的枝柯,随风招展,深情召唤着这位独自登山的独腿勇士。
三位欢笑拍照的女子主动起身,让开路,让他登上石阶,目送他攀登。还有那位浓须长髯的外国青年男子,和我一样,默默注视着登山的独腿老人,从他壮硕的身姿获得强大的力量,纷纷站起身,离开这一坡道转折处,各奔前路。
告别迎客松,离开玉屏峰,原路返回,再次绕过莲花峰,翻过百步云梯,攀登一线天。登上鳌鱼峰顶的时候,大雾将我团团包围,雾气弥漫,只能隐约望见脚下的山径,此处为山脊最狭窄的路段,我知道这条坎坷不平的山路两侧就是万丈悬崖,而浓雾却掩盖了悬崖,只是露出悬崖边上的一块浑圆的巨石,这大概就是被人称为“大块文章”的景致吧?黄山假我以大块文章,却在雾中不露真容,正当我谨慎前行的时候,路旁山崖上的一丛盛开的杜鹃花,却在云雾中绽放着艳丽的花朵,雾里看花,诗意氤氲。一团团冷风吹来,却未吹散山巅上的浓雾,我只好寻径而过,拄杖而行,艰难翻越鳌鱼峰,再过白云宾馆,登上光明顶。
我又坐在了光明顶旁边的炼丹峰上,仍是此前坐过的那块巨石。此时天又放晴了,回首来路,刚刚翻越的鳌鱼峰露出峥嵘山势,一块怪石斜插云霄,石块裂变为二,酷似鳌鱼张开的大嘴巴。鳌鱼峰正是缘于此而得名。
左天都,右莲花,炼丹峰是绝佳观赏视角。云开雾散,天清气朗,眼前双峰并峙,山势崔嵬,松石杂陈,天是湛蓝,石是赭黄,悦人眼目,怡人心魂。凭眺可观峰峦竞秀之姿,细瞧能见山径通天之路,攀登天都峰的勇士们在陡峭石径上踽踽而行,远望如蚁,缓慢向山巅移动。天都峰,号称天上的都市、神仙的居所,登上山巅的勇士们,当会饱览峰巅之上超凡入圣的神奇仙境吧?
静坐炼丹峰,清风吹拂,怡然开怀,超尘脱俗,遐想万端。此刻,正适宜跟黄山对话。
黄山:你怎么来了?你来山上干什么?
我答:久有凌云志,今日登黄山。你是一轴精美的山水画卷,风景如画,珍藏心间。数十年间,我游历了大江南北,登览了数十座神州名山,也曾登上东岳泰山和西岳华山,饱览山色,欢喜开怀。青年时期,还曾在太行山腹地的军营里度过了难忘的三年好时光,大山是我青春的摇篮,迤逦起伏的山岭赐予我最初的诗篇。近十余年来,每年都要选择不同的季节,攀登京华西山中的香山,登山健身倒在其次,意在饱览山色,暂时超脱尘寰,山林清趣,抚慰心灵。山中能得一日闲,得身心自在,享林木清幽,大有益于身心健康也。
为何偏偏没有来黄山呢?一个人与一座山结缘,这要耐心等待,等到机缘凑巧的时机,邂逅相逢,才会怦然心动,喜悦开怀。诗人说,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人与山相遇,犹如知己相逢,两情相悦,何其幸运!
去年初夏游皖南,进入宣城敬亭山,寻访诗仙李白行踪,又登览了马鞍山采石矶和滁州琅琊山。暮秋时节前往景德镇,游览了陶阳里瓷窑,观赏御窑瓷器。宣城与景德镇距离你都很近了,但我却没有来,而是飘然离去。数日前专程赶来,不巧暴雨如注,阻挡了我进山的脚步,在山下徘徊多日,今日才得以择机上山,终偿夙愿。
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
苦瓜和尚视你如师友,亦师亦友,坦诚相待,良有以也。
苦瓜和尚与他的知己好友梅清,为你创作了多幅水墨画卷,还写下了数十首赞美诗。本地的水墨大师黄宾虹,更是倾情爱慕,挥毫泼墨,传神写照,开创一代丹青新面貌。东瀛画家东山魁夷慕名而来,一见倾心,惊喜雀跃,虚心学习中国传统笔法,水墨晕染,诗意蕴藉,别开生面。你应当也喜欢这位虔诚的日本画家吧?
我来山中,正是要寻觅从前的画家诗人们描摹的诗画意境,阴晴雨雾,日夜晨昏,做一番画中游,心游物外,山水入怀,超脱尘世的羁绊,方能解脱绳束中,心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身与草木花鸟相喜悦,才算不枉此行。
我也将视你如师友,真诚吐露心迹,相信你会满足我的愿望。
黄山:黄山与天下名山有何不同呢?
我答:黄山号称为“天下第一奇山”,尤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四绝著称于世,山上一日尽兴畅游,近观松石百态,远眺山峰险峻,果然是名不虚传,风景秀美,恍如人间仙境。或许是每个人的视角不同吧,眼中看到的景象也会大不相同。我看黄山,觉得这座位于江南皖南的南方的山,云海之上时隐时现的妩媚山色,十分诱人,但我更喜爱其山峰峻拔之壮美。始信峰之娟秀,笔架峰之奇妙,狮子峰之静美,仙桃峰之神奇,白鹅岭之清幽,光明顶之雍容,鳌鱼峰之险峻,莲花峰之峥嵘,天都峰之壮观,真是峰峰各异,争奇斗艳,各极其致,一同组成了黄山七十二峰美美与共的天下奇观。
黄山犹如一轴巨幅长卷,在我的面前徐徐展开,千峰万壑,满纸烟岚,生气勃勃,到处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令人悦目娱心。
黄山之奇,更在其一年四季之中,一日晨昏之间,气象万千,变化万端,加之风霜雨雪变换,云雾升腾,景色亦随之而变。若要想在数日之内领略黄山之美,谈何容易!画家黄宾虹曾在数年之间十上黄山,临摹写生,也仅只是捕获了几十幅水墨作品,不过是掠美而已。我辈匆匆过客,哪能尽得黄山之大观?
这就是黄山的独特魅力吧!
黄山:你还会再来吗?
我答:当然还要来。山中小住数日,日日看山,百看不厌,山居有清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耳。
登山则情满于山。登上黄山之巅,你的最高峰不只是海拔高度,更是我的一个人生新高度。
天色渐暗,日近黄昏,白雾又飘过来了,莲花峰和天都峰隐入云雾中。我起身走下炼丹峰,再经光明顶北去,一路下坡,走向白鹅岭,今夜留宿垭口上的白鹅山庄。
雾气渐浓,今日断无晚霞,无法观赏落日辉煌的美景,山月也不来约会,只好走进山庄灯火通明的餐厅里,坐下来安享一份可口的晚餐。窗外就是悬崖,凭窗正可远眺迷蒙雾气中的群山,山峦起伏,怪石嶙峋,那里大概就是仙桃峰的方位,隐隐约约望见山顶上的一块巨石的大致轮廓,但却看不分明,似乎就是那块传说中的飞来石。
入夜,山风呼啸,声声作响,肆无忌惮地摇撼门窗,仿佛山鬼穿过梦境来敲窗,令人夜不得眠。朦胧入睡,辗转反侧,日间游览情景渐次浮现眼前,奇松怪石纷至沓来,应接不暇。我则变作一只小鸟,鼓动翅膀,一跃而起,随风飞翔,在曲折坎坷的山径上空敏捷飞跃,沿着两次翻越光明顶的游览路径,掠过松林与山峰,轻松飞上了玉屏峰旁的迎客松,引吭高歌,快活自在。
拂晓起床,我要去狮子峰清凉台观日出。穿上带来的所有衣服,走出白鹅山庄,山风凛冽,松涛呼啸,浑身瑟瑟发抖。清寂的山路,只我独自一人行进,拄杖而行,形似老僧,仿佛穿行于梦境。登山杖敲击着石阶,节奏分明,响声清脆,助我游兴。山径两侧,松林茂密,枝杈交错,密不透风。鸟鸣悦耳,高低错落,舒缓有致,婉转诱人。聆听众鸟和鸣,扣人心弦,正如欣赏一曲雄浑的交响乐。
一泓山泉在林间流淌,从我的身旁流过,泉水叮咚,悦耳动听,流下山坡就脱变为清澈的小溪,一路唱着欢乐的歌。久违了,甘洌的清泉,无意之间,我们竟然在黎明时分的山路上邂逅相逢,带给我一份惊喜。你是我心灵的甘泉,你是大山的馈赠,赐给我诗的灵感。
当我到达清凉台的时候,天色渐明,乌云消散,东方天空中呈现一抹红霞,峡谷中的群峰缓缓露出清秀面貌。清凉台观景台上挤满了人,他们身穿从北海宾馆借用的枣红色防寒服,人人手中高举着手机,任凭寒风吹拂,耐心等候日出的辉煌瞬间。
我手攀松树,登上清凉台旁摩崖石刻之上的乱石岗,身倚栏杆,背靠松树,静待日出。东方欲晓,漫天云霞,彩云飞渡,百鸟朝凤,太阳出来了!
晴空万里,千峰竞秀,黄山又是一样新景致。
红彤彤的太阳升上天空,照亮了山山岭岭,清新的山水画面呈现眼前,令人置身于超尘脱俗的诗画意境之中。白雾从山谷升腾起来,缓慢飘向山岭,缭绕山峰,南望可见我们居住的白鹅山庄,在高高的山岭之上,白云生处有酒家。
归途,途径北海宾馆,我没有返回白鹅山庄,而是走向宾馆东侧的散花坞。昨天从始信峰走到狮子峰,恰逢雨雾交加,雾漫山谷,沿途多少美景都无缘欣赏,心中颇为遗憾。今天难得遇上晴天,再来散花坞,良久伫立在悬空的观景台上,远望笔架峰的神奇造化,近观“梦笔生花”的奇妙景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欣然相逢,面露喜色。
黄山啊黄山,我祈求你,请你赐给我一枝生花妙笔吧!
梦笔生花,笔生造化,助我佳思,有如神助。“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此后若能写出感天地泣鬼神的大作,当是幸得今日梦笔生花美景之助。奇思妙想,词采纷呈,名篇佳作,神来之笔,非神助而何耶?
告别散花坞,从北海宾馆出发,沿着高低错落的山径西去,逶迤奔向西海景区,前往欣赏大峡谷风光。
难得晴天,游客倍增,山路崎岖,挤满行人,遇到路窄的转折处,仅供一人通行,故而行进速度变得缓慢。北海宾馆正在扩建装修,许多建筑装修材料,需要借助缆车从山下运到山顶的索道站,再由众多挑山工身背肩扛运送到建筑工地。从北海宾馆到西海松谷景区索道站的蜿蜒山径上,游客蜂拥而至,成群结队,前呼后拥,拥堵在狭窄的山径。途中还有一些游客驻足拍照,挡住道路,每个景点都会堵塞。而在这从东向西奔向西海景区的众多游客行进队伍中,不时穿插着逆向东去的挑山工,他们个个弯腰弓背,身上背着沉重的建筑材料,木板铝板石膏板,或是水泥沙子钢筋棍。他们脚步踉跄,负重而行,穿梭在游客的队形里,大呼小叫,游客纷纷避让,侧立路旁。
在黄山漫游,攀登在陡峭的石径上,随处都能遇到这群负重前行的挑山工,游人向他们投去敬佩的目光。我们轻装上路还是累得气喘吁吁,而挑山工肩上扛着二百斤重的货物,仍是大步流星地奔走,将建筑材料以及游客在山上所需的各种食物饮料,源源不断地送到各个酒店及景点的饮食摊。
山路上最累的人当然是挑山工,还有抬滑竿的肩夫,而最活跃最忙碌最熟悉景点人文历史典故的人,当属导游。
他们身上穿着带有各自所属旅行社标记的马甲,头上戴着耳麦,腰间背着扩音器,手中挥舞着旅行社的彩旗,大声招呼着自己负责带队的游客,每到一个景点就要讲上一个故事,细数风景名胜的来历,讲得头头是道,精彩纷呈。一个景点参观完毕,导游就要清点自己的队伍,一个一个地报数,一个都不能少,待到队伍集合齐全了,再招呼着游客前往下一个景点。导游格外引人瞩目,就像一位小学老师,带着一群小学生,给他们讲述生动有趣的故事。每个游客头上都戴着一顶小红帽,人人伸长了脖颈,侧耳啼听,每个人都像听话的乖孩子,如果哪一点没有听清楚,还要凑到导游跟前请教。
一个导游慢条斯理陈述着他的开场白。
“旅游啊旅游,没有导游引导,就是野游。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危险啊!跟着导游走,什么都会有。奔向前,不回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要问我,前方的路还有多远,告诉给你,你就会绝望,你就跟着我走吧,走着走着就到了。没有导游,石头就是石头,松树就是松树;有了导游,石头就有了古老的传说,松树就有了传奇的故事。你说,旅游哪能离开导游啊!”
游客们对导游的说教深信不疑,紧跟着他的脚步,一路欢笑一路歌,欢快地奔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奔向黄山最高峰光明顶。
自从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山川动植,鸟兽虫鱼,风霜雨雪,日月星辰,何以名之,何人命名?天地造化,化育万物,亘古如斯,石头就是石头,松树就是松树,垒石成峰,何以状摹其形,于是石壁里生出松树,松树上栖居着松鼠,蝶舞花丛,蜂飞采蜜,鸟入密林,驼行大漠,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各得其所。莲花峰、炼丹峰、始信峰等等,不知何时何人冠名。迎客松、探龙松、仙鹤松等等,更不知何时何人赐名。这些名字叫得时间长了,于是就固定下来,成为众人皆知的风景名胜,成千上万的游客慕名前来观赏,都说名实相副,太像了。
宗教是要解决“理应如此”的难题,哲学却要追问“何以如此”,而科学的使命就是告知众人“原来如此”。
黄山的奇石怪松,引人入胜,每个景点都有历史典故,古老传说,演绎神话故事,而每处景点都有科普性质的说明牌,这是企图让游人放弃天马行空的浪漫想象,回到眼前的物理现象解析。
诗人给世间万物重新命名。
英国诗人雪莱说过,诗拯救了降临人间的神性,诗让一切事物变形,诗重新创造了一个宇宙。
我在黄山之上寻寻觅觅,着意寻觅这座山蕴含的诗情画意。
从北海宾馆走到西海饭店,路窄人多,走走停停,到达排云型旅酒店,坐在排云楼前的台阶上休息片刻。大队人马匆匆而过,一队人东行奔向北海景区,又一队人南去欣赏飞来石,另一支队伍向西进入西海大峡谷探奇揽胜。午后天气晴朗起来,我来到排云亭,俯身探视,大峡谷的壮美景象呈现眼前,沟壑纵横,怪石嶙峋,奇松百态,烟岚升腾,叹为奇观!过了排云亭,山路紧贴着悬崖绝壁,多为悬空栈道,狭窄处仅供一人通行,狭路相逢时只能一侧游人停住脚步,依靠石壁让路,让对面的来客侧身通过。手扶护栏,探头俯视峡谷,万丈深渊,深不可测,心惊胆寒,摄人心魂!山峰耸立,鳞次栉比,巨大的石块斜放在石柱顶端,摇摇欲坠,任凭风吹雨淋,但却千万年来安稳不动。形态各异的怪松就像安插在绝壁裂缝中一样,凌空招摇,枝繁叶茂,遒劲挺立,苍翠茂盛,显示出蓬勃生机。造化钟神秀,你不得不敬佩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亿万年的演化,造就了大峡谷的神奇壮丽。行走在大峡谷当中,人如蚁动,就像爬行在巨大的山石盆景之中,浑然不辨方向,欣然观赏美景,彻底折服于大峡谷的壮美与神奇。
我跟随众游客逶迤而行,山路多为下坡,陡峭险峻,时时手扶崖壁与松树,或是一手抓紧防护绳索,另一只手拄着登山杖,格外小心,十分谨慎,可谓步步惊心,一步步缓慢移动,良久才抵达中途的探海亭。登上观景台,眺望峡谷,莽莽苍苍,林木更加繁茂,怪石形态各异,难于名状。回首仰望来时路,“嘭嘭”心跳,心有余悸,千仞绝壁之上,悬空栈道挂在石壁,犹如凌空飞舞的长龙,游客行走其上,渺小如鸟兽。
终于抵达谷底,路旁溪水潺潺,肆意流淌,浪花在石上飞溅,晶莹剔透,清冽闪光。三个男童在通天塔旁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戏水,手泼水花,发出开心的笑声,在山谷里悠悠回荡。
在游览大峡谷的众多游客中,有一位少妇,年纪大约三十岁的模样,她怀中抱着婴儿,自言孩子才出生三个月,只身一人登黄山。不必问她为何来到大峡谷历险,每个人都有自己隐秘的心事。她一手紧紧拢住怀抱中酣睡的婴儿,另一只手扶着栈道的护栏,一步步走向峡谷深渊,脸上却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她要比其他游客付出更多的艰辛,怀抱睡梦中的婴儿,满心欢喜,饱览峡谷奇景,得遂其愿。或许,要等到十几年后,她才会向自己的孩子委婉叙述这段惊险的旅行经历,当然还有她曲折的心路历程,细细描述大峡谷的奇妙美景。
从排云亭走到排云溪缆车站,山路险峻,步步惊心,倏然过去了一个时辰。在缆车站排队等候良久,才登上了缆车,青云直上,直达白云宾馆附近的九龙峰炼丹台,回望西海大峡谷,奇峰怪石都隐没于苍苍松柏之中,唯有仙桃峰上的那块飞来石赫然入目。
美丽的黄昏,山巅上到处弥漫着温馨的诗意,消解一日登山畅游带来的疲惫。抵达白云宾馆,吃过晚餐,翻越光明顶,已是夕阳在山,红霞满天,伫立平天矼上,晚风轻拂,静静观赏日落山峰的美景。从光明顶下坡,回到白鹅山庄,夜幕降临,一轮明月升起在松林上空,楚楚动人,撒落清辉。今夜,月光当会照进我的梦境中。
山上小住四日,暂别尘世喧嚣,登山、观景、游览,寻奇探胜,怡然自得,度过了几天神仙般轻松快活的日子,了却一个平生志愿。
白鹅山庄也是山上赏景的一处好地方。东望日出,可观始信峰十八罗汉朝南海的美景。北向远眺狮子峰,白云深处有酒家,晴天依稀可见隐藏于密林中的北海宾馆和狮林大酒店。西望群山万壑,罗列目前,仙桃献瑞,飞来石首先映入眼帘,令人遐想万端,神游天外。住山最后一天,就去一睹飞来石神韵。
告别白鹅山庄,背起行囊,手持登山杖,整装出发。再访大王松和团结松,又过西海饭店与排云型旅,在排云楼前转折向南,登山跋涉,前往仙桃峰。途中在啸谷亭驻足,再次探身俯视大峡谷奇丽景色,一声长啸,山鸣谷应,风摇松柏,气象峥嵘。
山路十八弯,送我上云端。飞来石映入眼帘,我却不着急奔过去,而是静坐在仙桃峰下的行知亭上,透过青翠的松枝空隙,远远地观望,八面来风,自得悠闲。三五游人,轮番登上了飞来石,欢呼雀跃,喜形于色。巨石沉默,屹立不动,任凭山风劲吹,游客狂欢。
阳光灿烂,树影斑驳,清风习习,我拄杖登上了飞来石。西侧有护栏,游人多去倚栏拍照,东侧袒露光滑,但也有人斗胆挪动到巨石摩崖石刻“画境”二字旁边,拍照留影。我手举相机耐心等候,只在无人的瞬间,为飞来石拍照,定格最美的神采。在群山万壑的背景衬托下,飞来石显得更加灵动迷人。岂止是三千年漫长时光才结出的一枚仙桃,它更像是远古时代一位巨人的头像,在历史的长风中沉思,让灵魂凝固成一块石头。
天外飞巨石,山中呈奇观。谁知是哪位仙人,亿万年前来此神游,登上仙桃峰,眺望光明顶,遗留下一枚仙桃,飘然离去,幻化为一块巨石。石头啊石头,你是冥顽不化的顽石,还是心有灵犀的宝玉?是天外飞来的不速之客,还是山神亿万年孕育出的精灵?茫茫宇宙,苍苍群山,是何人的巨擘携来这块巨石,轻轻放置在山巅之上,不倚不侧,无倚无凭,天地造化,万劫仍存。或许是远古神话中的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一块五彩石,遗忘在这里,吸纳天地之精华,珲如璞玉,却意外获得了一份灵性。除此而外,难道是神话传说中的轩辕皇帝所为?如今炼丹峰上唯余一座炼丹台,千年灵丹谁见过?
我站在飞来石旁流连良久,细观巨石,神游天外,若有所思,思接千载,飘然而下,又有一拨游客排队登上了飞来石。
前行登上群峰顶,又可俯视大峡谷嶙峋怪石,恰好望见从谷底缓慢驶向白云宾馆方向的网红小火车。山顶上巨石磊磊,袒露在午后晴朗的阳光下,与光明顶遥遥相对。登上平天矼瞭望台,望见飞来石忽然变小了,但巨石下的游客仍依稀可辨。
抵达光明顶,再次登上炼丹峰,坐下来欣赏莲花峰和天都峰。晴空万里,白云缭绕,巨石当空,直插云霄,叹为奇观,恋恋不忍遽然离去。再拍几张风景照片吧,为黄山写照,把黄山美景珍藏心间。
归途,仍要翻越鳌鱼峰,再穿一线天,又踏上了百步云梯,然后绕行莲花峰栈道,从玉屏楼索道站下山。
登上百步云梯顶端,在转折平台歇息,怀着轻松的心情坐下来,饶有兴味地观赏对面正在奋力攀登一线天的游客。
我身旁的山崖下,一位形体壮硕的东北大汉,正端坐在一块石头上,双膝并拢,膝盖上平放着画板,一张一尺见方的宣纸平铺开来,其上压着一只小巧玲珑的乌黑歙砚,砚台里浮着薄薄一层墨汁。他手持画笔,专心致志,挥动画笔,快速图画,搜尽奇峰打草稿,为青山临摹写照,一幅墨色山水画渐渐呈现出来。
“是水墨画吧?”
“焦墨。”
对于我的提问,他只用这两个字作答,也并不看我一眼,而是一会儿抬头望山,一会儿低头作画,画笔蘸着墨汁,轻快地在宣纸上涂抹,全身心沉浸于艺术创作之中。
梅清、黄宾虹、苦瓜和尚、东山魁夷等著名画家画黄山,皆为水墨,画面淋漓,墨色晕染,诗意朦胧,而这位蹲在百步云梯顶端的东北壮汉,却颇具匠心,独出机杼,别开生面,单单运用干涩生冷的焦墨,细致描摹鳌鱼峰怪石嶙峋之状,画面效果若何?
跃下葱茏九百旋,下山了,再看看温泉景区竹林掩映的景致,离开慈光阁,返回汤口镇,挥手向黄山告别。山上四日游览,奇松怪石云海,清新秀美风景,犹如一轴精美画卷,珍藏在我的美好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