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笺
冷是从鼻尖开始的。一线锐利的空气探入,唤醒肺叶,这才发觉夜已将整块寒冰楔入窗缝。室内暖意被逼退,蜷在棉被褶皱里,发出微弱鼾声。
真正的冬天在门外等候。它不用狂风宣告,只以缓慢渗透的方式君临——先亲吻裸露的颈,激起细密颤栗;再顺着血脉沉入骨缝。呼出的白气有了形状,一团团诞生又消散,像生命最诚实的速写。树木褪尽浮华,枝桠如炭笔素描的线,遒劲地切开灰白天空。路面有时覆着肉眼难辨的霜,踩上去是砂糖般的簌簌声,冬日的耳语。
白昼被切割成两种温度。向阳处,吝啬的光倾泻而下,将墙壁烘焙出虚幻暖意。人们静坐其中,如植物汲取养分,侧影被光线柔化。背阴处则截然不同——寒冷凝固成实体,连时间都步履迟缓。风在这里练习变奏:掠过墙缝的嘶鸣,盘旋角落的呜咽,刮过枯枝的干涩摩擦,合成无调弦乐。
室内是另一重宇宙。暖气蒸腾出倦怠的静谧。无数生命在此聚集,却维持着奇妙的低分贝和谐。笔尖划纸、书页翻动、杯盏轻叩……声响被墙壁过滤后,清晰又遥远,如隔世回音。窗玻璃成了分界,内侧映着灯火人影,外侧是飞速沉没的天光。
暮色四合时,冬才显露深邃容颜。黑暗吞没轮廓,世界还原为大片灰黑剪影。灯火次第亮起,像在寒夜戳开的温暖孔洞。此时仰望,会得奖赏——因寒冷而澄澈的夜空,星辰如被擦拭过的银钉,闪烁着亘古的冷光。那份遥远凝视,会让周身寒意升华成辽远寂静。
偶有雪至。先是细密的霰,沙沙地试探大地。而后真正的雪花才悠然降临,像天空卸去所有重量。它们吸附声响,抚平棱角,世界在纯白覆盖下变得内敛柔和。踏雪而行,脚下咯吱作响,清甜空气灌入胸腔,恍惚行在时间的褶皱里,洁净如初生。
冬的教谕藏在凛冽深处——它让我们在寒冷中辨认暖意,在寂静里听见心跳,在漫长的枯守中相信:所有光秃枝桠内部,都正经行一场肉眼不见的、奔向春天的长征。当晨起推门,看见石阶上那层未被践踏的均匀白霜,你知道,这又是冬天赠予的、一张素净如初的笺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