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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润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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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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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灶台

姥姥的灶台是黄土垒的,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早已看不清它本来的颜色了。灶台上架着的铁锅,厚实、沉默,锅底沉积着经年的灰垢,灶台边角,摆放着一些豁口没沿的锅碗瓢盆,这些锅碗瓢盆粗糙得能磨疼手心,却盛过我童年最安稳的光阴。

我幼时总爱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姥姥切菜、揉面,有时我会看见面粉的微尘在光线里浮沉,无声地落在她花白的鬓角与微驼的背上。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裂痕与老茧的手,反复按压着盆中的面团,仿佛要将一生的力气都揉进去,面团在她手中渐渐变得光滑柔韧,有了筋骨,有了呼吸,灶膛里的柴火舔着锅底,柴禾噼啪低语,便是人间最初的依靠。

这方寸灶台,曾是她护佑子女的堡垒。三十六岁那年,姥爷骤然离世,撇下五个孩子,最大的我娘不过十四岁,最小的姨才两岁。天塌了,那副担子能压垮山。白日里,她微弱的身躯在日头下与土地搏命,夜晚归来,这灶台便是唯一的战场。她点燃柴禾,火光映亮她的脸颊,映亮她沉默着往锅里添水的动作。孩子们围拢着,眼睛盯着锅里翻腾的稀薄菜糊,锅里升腾的热气,是她从干涸命运里硬生生蒸腾出来的气息。实在熬不过去了,在热心亲戚的劝说下,她最终带着孩子改嫁,后来又添了丁,七张嘴嗷嗷待哺,日子如同紧绷的弦。两姓人要融合成一家人何其难,其中的辛酸也许只有姥姥知道,她就像那敦厚的灶台,沉默地承受了所有的委屈,她永远是那个最后刮锅底的人,碗里的稀汤映着她那疲惫的影子。

十五岁那年春天,我从县城中学回来,空着肚子,也空着手,从父亲那里没讨到半分生活费。暮色四合,我蔫头耷脑地撞开姥姥的家门,我看见灶膛里尚有微弱的余烬,映着她正在煮饭的侧影,看见我,她开始嘘寒问暖,揭开锅盖,从温热的灶膛边摸出两个白面馒头,塞进我的手心。第二天晌午,姥姥来到我的家里,将几张带着体温、沾着泥土腥气的票子塞进我手里,是五十块钱,厚厚一小沓。她声音沙哑:“拿着,娃,念书别饿着肚子。”后来才知,那是她起早摸黑、辛勤喂养了两年的卖猪钱。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从此便带着灶火的温度,沉甸甸地烙在了我生命的深处。

姥姥的灶台,是我年少时最温暖的港湾。和孩子们玩耍受了委屈,家里挨了父母的批评,我就会跑到姥姥家,推开那扇门,从灶台弥漫的熟悉气味——柴烟、蒸腾的饭食气、还有姥姥身上那种混合着尘土味的暖香,便如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心头的委屈。她从不细究缘由,只是转身离去,从柜子里、从吊在房梁的篮子里,甚至是从母鸡下蛋的草窝里摸索出几枚鸡蛋。柴禾在灶台里重新燃起,铁锅在火上欢快地滋滋作响,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人间的委屈便在这朴实的烟火里悄然弥散。

后来上了大学,寒暑假短暂而漫长的光阴,多半仍是消磨在姥姥的炕头上,听着灶膛里柴草的噼啪声,看她映在土墙上的身影随火光缓缓移动,心便沉静下来,外面的世界再喧嚣,也侵扰不了这灶台边凝固的安心时光。

成家立业后,我偶尔带着妻儿回到姥姥家,妻子第一回跨进这门槛,就被那股混合着烟火与温情的暖意攫住。姥姥总能在我们到来前,变戏法似的从某个角落掏出珍藏的点心、别人给她舍不得吃的水果,塞进我们的手里,看孙儿吃得香甜,她浑浊的眼睛便弯起来,灶火的光在里面跳跃。她总会拉着我妻子絮叨说话,临走还要给她装一牛奶箱子攒下的鸡蛋。她的心里,永远先盛着别人的饥寒,最后才是自己。

当我有能力回报她时,姥姥却像灶膛里燃尽的柴禾。我能做的,不过是过年节时,在她粗糙的手里塞几张薄薄的钞票。她总推着:“花不着,娃娃费钱。”见我执意,才叹口气,摸索着将钱仔细地收进她的衣袖里。我终日被所谓的忙碌驱赶,来去匆匆,陪她坐在灶前矮凳上说说话的时间,竟少得如同灶膛里偶尔迸出的火星。每次告别,她总倚着门框,目光牢牢系在我们离去的背影上,直到小路拐弯,身影消失。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寒风彻骨。姥姥躺进了医院的病房,手臂上插着输液针头,那手像一截枯槁的树枝。由于白天忙于工作,我只有深夜去看她,惨白的灯光下,她瘦得脱了形,见我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微弱的光,枯枝般的手急切地从被子里伸出,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我的手。那手冰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她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嗬嗬”声,仿佛有千钧话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她只是紧紧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模样楔进她即将沉入的永夜。夜更深了,我不得不抽出手。就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呼唤,是我的乳名!我猛地回头,依稀听见姥姥半张着嘴,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却用尽生命气力的字:“……慢……慢点开……车……”

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声响。她拼尽残存的所有意志,穿透死亡的浓雾,不是哀叹病痛,不是诉说恐惧,竟是忧心那条我独自归去的夜路和车轮下的平安。

半个月后,姥姥走了。她的棺木沉入张庄村外坡上的黄土时,纸钱的灰烬在寒风里打着旋,如同黑色的雪片。我跪在潮湿的坟前和姥姥作最后的告别。

姥姥的一生,如同沉默的灶台,自身粗砺黝黑,却日复一日燃烧自己,蒸煮出喂养儿孙的温热饭食,默默承受烟熏火燎,焐热了无数个清寒的日夜。她不言苦痛,不争长短,像灶膛里最耐烧的硬柴,在命运的风箱抽拉下,燃尽了自己,只为留下一捧暖灰,供后人汲取些微的温热。

如今,姥姥的土灶早已冷寂,铁锅蒙尘,那些豁口没沿的锅碗瓢盆,孤零零蹲在落满灰尘的灶台上。我有时回去,会忍不住伸手抚摸那些豁口,粗砺的触感直抵心底。恍惚间,灶膛里似乎又腾起熟悉的火光,光影摇曳中,姥姥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影,骨节粗大的手正地揉着面团,风箱的抽拉声响起,萦绕在弥漫着面粉微尘的光柱里……那身影渐渐模糊,最终融入灶台上方那一片永恒的、温暖的昏黄光晕中,只余下锅碗瓢盆冰凉而厚实的触感,提醒着我,那份深埋于烟火尘埃之下的、永世不灭的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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