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庄那片被风反复梳洗的土地上,鸡群是村庄最日常、最顽固的底色。
它们走路的样子,便透着一种专注的笨拙。枯瘦如树根的趾爪,牢牢地抠进浮土里,一步一顿,仿佛每一次落脚,都在郑重其事地丈量脚下的土地。脖颈一伸一缩,目光锐利地扫过脚下的每一寸地面,它们在寻找什么?草籽?昆虫?抑或是昨日被风沙掩埋的一粒秕谷?那寻觅的姿态里,有种近乎固执的虔诚,仿佛整个生命的意义,都系于这永无止境的低头啄食之中。有时,一只鸡会突然停住,目光钉在某一点上,像被无形的钉子楔住了,继而,那细长而坚硬的喙便如闪电般刺下,“笃”地一声,从土坷垃缝隙里准确无误地叼出一只试图反抗挣扎的蜈蚣。
刨土是它们另一项庄严的功课。两只爪子交替向后猛蹬,动作迅捷有力,干燥的黄土和细小的碎石便纷纷扬扬向后飞溅,它们不是在玩耍,而是在挖掘生存的可能。那被反复翻起的泥土深处,或许藏匿着草根、蚯蚓,或是某些被遗忘的、能勉强果腹的秕谷。它们刨得那么投入,尘土扑上羽毛,沾上眼睑,也浑不在意,尘土在它们身后堆积成小小的土丘,又很快被风抚平,那些用爪子在大地上刻下瞬息即逝的痕迹,仿佛一种徒劳而悲壮的书写,它们似乎从不怀疑这挖掘的价值,日复一日,在这片被无数代鸡的爪子翻腾过的土地上,重复着鸡们世代相传的动作,这挖掘本身,竟成了目的。
鸡的世界,秩序森严,却又时时潜藏着杀机。一只羽翼未丰的小公鸡,翅膀刚刚硬朗,便按捺不住体内奔涌的躁动,试探性地靠近一只正低头啄食的老公鸡,颈羽微微炸开,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老公鸡何等老辣,只略一抬眼,那锐利的目光便如强光射来,小公鸡瞬间气馁,仓皇退却,继续低头刨食,仿佛刚才的挑衅只是旁人的错觉。然而血气终究难平,当两只势均力敌的公鸡相遇,冲突便会骤然爆发,它们颈部的羽毛瞬间怒张成蓬松的圆环,双翅半张,身体压得极低,像两团即将碰撞的、燃烧的毛球,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充满威胁的低吼,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缓慢地转着圈,寻找着进攻的破绽。突然,其中一只猛地跃起,利爪如钩,狠狠抓向对手的胸脯,尖喙直啄对方的冠子或眼睛,尘土飞扬,鸡毛乱飞,咯咯的怒叫与翅膀扑打的沉闷声响成一片,那场面原始而暴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存逻辑,为了领地的尊严,为了食物的归属权,为了配偶的优先权,甚至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胸腔里那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战斗有时惨烈,败者冠血淋漓,仓皇遁走,羽毛零落,威风扫地;胜者则昂首挺胸,喉间发出高亢而短促的啼鸣,宣布短暂的霸权。然而这胜利的光环何其脆弱,转眼间,它可能为争夺一粒滚落的玉米,又与另一只鸡撕打起来,方才的荣光早已抛诸脑后,那淋漓的鸡冠,如同开败的残花,在风沙里兀自鲜红着,是伤痛,也是未曾冷却的生命印记。
母鸡们则呈现出另一种坚韧。它们腹部温暖而柔软,是孵化生命的襁褓。当它们选定某个角落,敛翅抱窝时,便化作一块有温度的“石头”,任凭风吹雨打,它们岿然不动,只偶尔极其轻微地调整一下身下的蛋,用体温和羽毛小心地覆盖着那些微弱的希望。那份专注的守护,近乎一种宗教般的静穆,待雏鸡破壳,绒毛未干,母鸡的性情便陡然转变,它紧紧护着那些摇摇晃晃、叽叽喳喳的黄色小绒球,眼神警惕如母狼,喉咙里滚动着低沉而连续的警告声,任何胆敢靠近的人畜,哪怕是体型庞大许多倍的狗,也会招致它奋不顾身的扑打和凶狠的啄击。那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的勇气,足以撼动整个张庄的法则,它领着雏鸡在风沙稍歇的院落里踱步、刨食,教导它们认识这个残酷世界里的第一口食物,第一片可栖息的屋檐,它用翅膀为它们遮挡过于酷烈的阳光或突如其来的风沙,这份护雏的勇毅,是荒凉底色上最动人的一抹亮色。
鸡终其一生,头颅大多向着大地,为一口食粮而奔忙、争斗、寻觅。它们吞咽沙砾,用砂囊碾磨一切坚硬之物,将粗粝的生活转化为维持体温的力量。它们卑微地活着,承受着风沙、寒冷、同类的利爪和天敌的窥伺。它们的存在,如同墙角顽强钻出的一茎野草,细弱却从不轻易断绝。
然而,总有那样一些黎明前的时刻,夜色浓黑如墨,张庄沉在死寂里。突然,一声喑哑而执拗的啼鸣,如同从冻土深处艰难破土而出的一根荆棘,刺破沉重的夜幕。它不知何时已跃上了那截被风刮得歪斜的土墙上,昂起头颅,脖颈尽力地向上、再向上伸展,仿佛要用尽胸腔里最后一股气息,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天光。那啼声起先有些断续、嘶哑,继而终于汇聚成一股嘹亮声线,穿透层层叠叠的黑暗和呼啸的风声,撞向灰沉沉的天幕,一声,又一声,它昂首向天,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弓,血红的冠子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一粒不肯熄灭的炭火,它向着那无边的、尚未显露一丝曙光的苍穹啼叫着,那一刻,它头颅高昂的姿态,与它终日俯首刨食的模样,形成了天地间最惊心动魄的对比。那啼叫并非宣告征服,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无边黑暗与宿命的强烈的质问与不屈的宣示,纵然卑微如尘,纵然一生俯首,在某个瞬间,也要奋力将头颅昂起,向这苍茫的天地,发出自己嘹亮而真实的声音。
风,依旧在张庄村外广袤的荒原上奔突呼号,卷起沙尘,试图淹没一切。但总有那么一声鸡啼,在黑暗最深重的时刻,固执地穿透风幕,抵达张庄的每一处角落,抵达那些蜷缩在土炕上、于风声里辗转反侧的人的耳中。 那声音,是张庄粗粝的脉搏,是那片土地上,生命自身永不妥协的、倔强的回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