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爬上张庄东边的土坡时,我正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一群黑黢黢的蚂蚁排着队,把一片枯叶往窝里挪,走几步就停下来碰碰触角,像是在商量该往哪条路走。年少时总觉得这样的时光太慢,一心想离开张庄,如今倒觉得,能这样看着蚂蚁挪过一道土坎,日子就不算白过。
很多年前,每到暑假,除了翻看那本让我翻烂了的《岳飞传》外,我最重要的活计就是放牛。夏日的张庄,山坡上的草刚没过脚踝,风一吹就跟着摇晃,露出底下零星的小野花。我把牛赶到向阳的坡地,它们就低着头慢慢啃草,尾巴甩得慢悠悠的,炕大一片草它就能啃上半天,我找一块空阔的地方躺下,揪一根狗尾巴草咬在嘴里,闭着眼睛能看到红彤彤的天。
太阳爬到头顶时,山坳里开始起风。风从西边的河谷钻进来,带着溪水的潮气,吹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经常在山里追蝴蝶,蓝的、黄的、带斑点的,一群群在花丛里飞,我跟着它们跑,跑过一道梁又一道坡,直到把自己跑出一头汗,蝴蝶却早没了踪影。那时总觉得日子长,长到能把山里的每只蝴蝶都认全,长到能把每条山路都踩出坑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蝴蝶好像少了,我也再没力气追了,倒是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能看一个下午,连太阳西斜都忘了。
那些藏在心底的伤,就像山坡上的石头,风吹雨打,慢慢就磨平了棱角。年少时总爱把心事说给风听,以为风会把它们带到天边去,后来才发现,风经过时,只会带走掌心的落叶,那些伤该在的还在,只是不再疼了。就像河滩上的鹅卵石,被水冲刷了一辈子,起初的尖棱利角都没了,圆滚滚地躺在河床,任溪水来来去去地绕,再大的浪头过来,也只是轻轻晃一晃。
我把牛往溪边赶,它渴了,就低着头往水边凑。溪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偶尔一条小鱼游过,尾巴一摆就没了踪影。我坐在溪岸的石头上,看水漫过脚面,凉丝丝的。以前这溪里有大鱼,后来上游修了坝,水就浅了,鱼也小了。可水还是一样的清,一样的流,从山上来,往山外去,不管有没有鱼,都按自己的性子走。就像天上的飞鸟,从来不管天空有没有云彩,想飞了就张开翅膀,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这座山落到那座山。
天空该还给飞鸟,溪水该让给游鱼,我只要这一小片向阳的山坡就够了,不用太大,能放下我的牛,能让我晒着太阳打个盹就行。牛啃草的声音很轻,像是春蚕在吃桑叶,风穿过草叶的声音更轻,像是谁在耳边哼着调子。我躺在草地上,草叶挠着脖子,有点痒。天上的云走得慢,一团一团的,像刚弹好的棉絮,它们飘过山顶时,影子就落在山坡上,跟着云一起走,把青草啃出一块一块的印子。
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一缕一缕地往天上飘,和云混在一起,分不清那一朵是云,那一朵是烟。我知道,该把牛赶回去了。牛好像也懂,不用赶,就自己往回走,尾巴甩得更欢了。我跟在牛屁股后面,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铺到山脚下。
路过张庄村口的老磨坊时,看见墙根的牵牛花正开得热闹,紫的、粉的,顺着土墙往上爬。以前磨坊里有台老石磨,吱呀吱呀转了几十年,后来换成了机器,石磨就歇了,磨盘上长满了青苔,倒成了麻雀歇脚的地方。时光就像这石磨,转着转着,就把年轻的日子磨成了粉,撒在风里,飘到土里,长出新的草来。
天黑前,我把牛关进圈里。它或者站着,或者卧着,头朝着它的草槽,反刍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坐在门槛上,看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风从山梁上下来,裹挟着庄稼的味道,吹得院墙边的玉米叶沙沙响。我想起张庄的老人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云,在天上看着牵挂的人和事。
或许多年后的某天,我也会被风卷成一朵云,飘在张庄的上空,看着牛群羊群啃草,看着溪水东流,看着蚂蚁搬家。然后,趁着风不注意,轻轻地落下来,落在小时候放牛常躺的那片空地上,落在村东河边的老柳树下,落在这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洒满阳光的山坡上。
余生不用追赶,不用奔波,就这么放牧着时光,等着风把我变成云,飘向想去的地方。
